談蘇在沙發上坐下,望著庇護者。她有很多話想問,然而正因為問題太多,一時間她竟不知道該先問什麼。
最後,在庇護者溫和帶著笑意的目光中,她開了口:「請告訴我,你和那位系統管理員的身份。」既然庇護者說,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談話,那麼,她想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讓我先問問你,你認為,你們地球人在宇宙中孤單嗎?」庇護者問。
談蘇沉默一瞬,隨即道:「宇宙之大,浩瀚無垠,我相信我們不孤單。」
「是的,你們確實不孤單。」庇護者點頭笑道,「我們來自的地方被你們稱為河外星系,距離你們的銀河系有數千萬光年之遙。我們的社會結構與你們不同,我們沒有國家,沒有家庭,每個個體都獨立地生存在一個相當廣袤的區域。有時,一個個體會占據一個星球。舊的個體在死亡前會自我繁殖出新的個體,將舊個體的所有知識通過復制傳下去。我們的生命形式與你們地球上的碳基生命並不相同,用你能理解的話……大概就是,我們屬於『精神體』生命。」
談蘇努力消化吸收著庇護者的話。雖說她相信外星人的存在,但那事實上是建立在宇宙無窮大,而人類或許直到滅絕也不可能碰到其他文明的基礎上,真的有外星人跑過來告訴她說他是外星人,並且生命的存在形式與人類完全不同,她自然需要一定的消化時間。
「你們的族群……在宇宙中的數量不多吧?」談蘇思索過後問道。
「確實。」庇護者贊許地點頭道,「我們的繁衍方式就注定了我們族群不可能擴大。事實上,在數十萬年的時間裡,我們的族群數量正呈現加速減少的趨勢。或許再過幾十萬年,這個宇宙中就再也沒有我們的存在。」
「不過,」庇護者突然笑了起來,「那是我們族群的事,與你們無關,無須贅述。現在還是再來說說與你們相關的事。我想,你一定對這個系統感興趣。」
談蘇點頭:「是的。系統管理員建造這個系統的目的是為什麼,又為什麼要把我們拉入這個系統之中?」
庇護者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笑道:「如果我說是因為『無聊』,你一定會很生氣吧?」
談蘇一愣,實話實說:「沒錯。」
就因為一個高等生物的無聊,他們這些人就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她怎麼可能不生氣?
「可你們人類,對於別的生物,不也經常因『無聊』而做出類似的事麼?」庇護者並沒有要反詰談蘇的意思,他是以一種完全客觀的態度在訴說一件事實。
談蘇被問住,好一會兒才道:「所以,你幫我們,也是出於『無聊』?」
庇護者點點頭:「確實如此。我們族群的壽命按照你們的算法,普遍在兩千年上下,而我們的知識都傳承自上一代,所以我們不需要經過漫長的學習,就能擁有無數知識。雖說不能算是無所不知,但我們個體的知識量,或許已超過你們所有地球人類的總和。我們的族群沒有你們這樣的國家結構,我們每個個體都擁有足夠多的資源,我們的族群總量和繁衍方式注定了我們沒有對外擴張的需求。你看,我們沒有『目標』,所以,我們從誕生那日起,就真的很無聊。」
雖說不能完全理解庇護者他們族群的狀態,但談蘇覺得多少能感受到一點。不過,當庇護者承認他幫助他們是因為「無聊」時,談蘇對於他能幫他們到什麼地步,多少有點不確信——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
「不小心又把話題扯遠了。」庇護者笑著說道,「系統管理員是無意間發現你們這個星球的。就像你們會觀察大猩猩的行為,他對你們產生了興趣,於是花費不少時間建造了這個系統,來對你們的行為進行觀察研究。就如同你那位追求者曾經猜測的那樣,你們現在還只是『試行版』,等你們這一撥結束,系統管理員得到了相應的數據後,他會將這個系統進行改進,然後進行更大規模的研究,那時的研究對象就將是全部地球人類。」
對於庇護者將人類比作大猩猩的比喻,談蘇稍感不適,然而系統管理員對他們所做的,與人類對其他動物的所作所為,又有什麼區別呢?高等生物奴役控制低等生物,後者如果沒能力反抗,便只能逆來順受。
「我們之中,那些被系統處理的人呢?他們怎樣了?」談蘇神情凝重地問道。
「用你們地球人的話說——死了。意識消亡,而身體變成永遠也不會醒來的『植物人』。」庇護者道,「哦,對了,我說一下你們進入這個系統的形式。你們的身體還在地球上,不過你們的意識,被抓取到了這個系統之中。而那些被處理的地球人,意識已消散成最基本的元子——這是我們族群對意識組成的最基本粒子的稱謂,它比你們所知的任何最小粒子都要小得多,非要比喻的話……你們所說的『誇克』與元子相比,大小大概相當於你們的太陽系和地球上的一顆塵埃。這種粒子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無視時間和空間,隨意出現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哦,為了防止你誤會,我必須澄清一點,『精神體』生命並不等同於『意識』生命。我們的意識獨立於我們的生命存在形式,但由於我們族群生命形式的特殊,我們的『意識』無法與我們的『精神體』分離。這一點與你們不同。」
談蘇聽得有些吃力,但她並沒有任何不耐煩,她相信庇護者不會說一些沒用的東西,為了更方便理解他後面將會說的內容,她不能漏掉他的任何話。
思考庇護者話的時候,談蘇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說『意識』是可以抓取並與肉體分離的,那麼當我們在這個系統裡進行游戲的時候,我們的肉體不會死亡嗎?」
「因為你們對『意識』這一層面的知識毫無涉獵,所以我不得不說得簡單一點。前面我已說過,組成意識的元子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無視時間和空間出現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同樣的,元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不會受『時間』的影響。時間是可以無限分割的,而意識的運轉速度,可以非常快,幾乎沒有上限。當你的意識運轉速度快到一定程度時,時間對你來說幾乎是靜止的。這點你能明白嗎?」
談蘇想了想,點點頭:「我可以理解。」
「所以,當你們的意識被抓取進這個系統之時,你們的意識運轉速度,實際上已經因為系統的影響比你們原先的速度快成千上萬倍,但因為參照物變成了整個系統,而並非你們原先的世界,所以你們察覺不到任何變化。如果你能順利從這個系統離開並回到你的身體,那麼到時你將會發現,你不過離開了數秒而已。」
說到這裡,庇護者露出了難得一見的苦笑:「我們族群天生擁有非常快速的意識運轉速度,兩千年的時間,可能在你看來已是很長,但對我們來說,簡直是等同於永恆……所以,我總是刻意放慢我的意識運轉速度,不然我這一生,就太長太長了。」
一次性攝取過多超過她認知的東西,談蘇的腦袋稍稍有些發脹,她沉默地消化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知道,你和系統管理者是什麼關系?為什麼你能清楚地知道關於他關於這個系統的那麼多事?」雖說他是因為「無聊」才幫他們的,但他就不怕跟他的族人為敵嗎?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麼。」庇護者點點頭,「不過,我要先說明一點,我們族群個體間的相處模式,與你所認知的不一樣。就拿這件事來說,我幫助你們,對他來說,並非是『與他為敵』。具體如何,我很難用你能理解的話解釋清楚。不過我可以舉個例子。像你和你的那位追求者之間,他欺騙了你,當你知道真相的時候,你的反應可能會是『他居然騙我』『我很傷心和憤怒』『下次我一定要報復回來』,而同樣的情況若放在我的族人之間,另一位被騙者的反應一定會是:『哦』。」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一族沒有情緒起伏嗎?」談蘇只能這麼理解。
庇護者搖頭:「不,並非如此。我們也有情緒,當然,我們的情緒與你們所體會和能理解的又不同,但那與我們要討論的話題無關,所以我也不多贅述。我舉那個例子的意思是,在我們一族中,我們並不會將那視作『欺騙』。」
庇護者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你們與我們的意識形態有太大的差別,我真的很難用你能理解的話解釋。」
他垂下視線,幾秒之後道:「總之,你只要明白,就算我成功幫助你們離開這個系統,並且系統管理員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我與他之間的關系和相處模式也不會有任何改變。說到這裡,關於我和他的關系……我與他是有著極為相似意識的兩個個體,用你們地球上的話說的話,最相近的詞是兄弟。不過,我們並沒有相同的祖先,繁衍下我們的前代個體,他們的意識也並不相似。」
談蘇用地球上的話翻譯了一遍庇護者的話,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和系統管理員是祖上沒有任何親緣關系的血緣親兄弟。擱到地球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但畢竟庇護者他們這一族的生命形式都與地球人不同,那麼親兄弟的定義方式不同就沒什麼不能理解的了。
「當然,也正因為我與他有著極為相似的意識,所以我才能順利進入這個系統,並對你們提供一些幫助。但我沒有管理員權限,能做的有限,因此你若想與你的同類成功離開這個系統,並且拯救你的地球同胞,你就必須冒極大的危險。」
談蘇臉色一正。她知道,前面兩人間說的都只是鋪墊而已,接下來要說的,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她要怎麼做才能既逃離這個系統,又不讓地球上的其余人類重蹈覆轍。
「在告訴你我給你們提供的方法之前,我想我很有必要重申你目前面臨的情況。」庇護者道,「以你現在的排名,再加上你的能力,在最後一個次世界過後,你能順利返回地球的可能性是極大的——系統管理員不會將你們扣下來,因為之後你們全都會再回來,況且就算你們將這裡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地球人類,還未離開地球的你們無處可逃。在你回去之後,你將有數個月的自由時間,之後,系統管理員才能再度開始他的研究。而在這以整個地球人類為研究對象的實驗中,模式基本與現在相差不大,只不過每個次世界中的玩家數量會大大增加,而最終能返回地球的可能是積分排名前一百萬。」
庇護者頓了頓,溫和地看著談蘇道:「我想,以你的能力,要成為七十億地球人類中的前一百萬,很容易。在這場研究之後,你們將擁有數年的平靜,甚至於你這一代結束,你可能都不必再與這個系統打交道。更好的情況下,這次實驗之後,系統管理員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數據,這場以地球人類為研究對象的研究,到此結束,你們剩下的所有地球人,將永遠不會再被打擾。」
「而如果你選擇了『反抗』,那麼,在最後一個次世界結束之後,如果你贏了,你們目前活著的所有玩家都能意識回到地球;但如果你輸了,你的意識會消亡。」
談蘇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跟地獄領主說過的一句話。
不自由,毋寧死。
沒有哪個生物會想在其他生物的控制奴役下憋屈地生存一輩子。或許她按照系統管理員的意思順從地進行這場游戲,她自己能順利地活下去,但那不是她要的,也不是剩下的六十九億九千九百萬人想要的。退一萬步來說,七十億人口中絕大部分人與她無關,但她有親朋好友,有上司同事,有點頭之交,她不願他們也經歷她曾經歷的這一切,不願他們冒意識消散的危險。
當有反抗的機會擺在她面前時,她的選擇只有一個。
談蘇認真地看著庇護者:「請告訴我,我該如何『反抗』?」
庇護者微微一笑:「好吧,那就讓我們言歸正傳。」
他略斂了笑道:「在下一個次世界,你需要做兩件事。第一:毀掉地球坐標;第二:毀掉系統運行模塊。而第一件事,相當於毀掉系統存儲模塊,因此這兩件事,實則等同於一件——毀掉這個系統。」
談蘇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干澀:「具體我該怎麼做?」
他們是被這個系統抓取過來的,現在要他們毀掉系統?在她看來,是跟電視機中正播放電影裡的人物想要毀掉電視機一樣的天方夜譚。
「別太擔心,我說過,我可以給你們一些幫助。」庇護者說,「你將會發現下個次世界的模式與之前的不同,那就是我做的微調。在下個次世界中,你需要找到『系統主體』,用任何方法毀掉它。我已用指針將『系統主體』指向真正的系統存儲模塊和運行模塊,只要你們能在次世界中毀掉它,真正的系統將崩潰,而你們這些意識還未消散的地球人類,將立刻回到你們的身體之中。」
「這樣,系統管理員就再也無法威脅到我們了嗎?」談蘇問。
庇護者道:「至少暫時是的。系統當然有備份,但要恢復備份,他需要一種特殊的礦石。這種特殊礦石被他用來承載系統,它的承載能力驚人,因此可以令此系統進行數千萬光年之遙的遠距離通訊,但另一方面來說它也非常脆弱,在你們毀掉系統的存儲和運行模塊之後,毀滅的力量將會引起礦石的失效。而這種礦石,數量少,生長周期非常漫長,他需要等待數百年才能重建一個系統,再將備份恢復。」
「數百年?」談蘇微微一怔,人類歷史是漫長的,而科技在近百年裡是呈指數發展的,她的壽命有限,數百年後的事她別說看到,甚至都猜不到,但她相信,有幾百年的時間,地球的科技一定能發展到相當驚人的地步,到那時,或許能與系統管理員相抗衡。然而,那已經是後一代的事了,她只需要做好她這一代的事——為將來爭取時間。
談蘇突然又想到個問題:「這數百年時間裡,系統管理員有沒有可能直接到地球上來?」
系統管理員的生命形式似乎比地球人先進,而科技水平,單單從這個系統上來看,就高出地球人一大截——地球人根本就沒有證據證明「意識」是物理上存在的,還由那麼微小的元子組成,但這系統已然可以隔著千萬光年抓取意識了。那麼,宇宙旅行對系統管理員來說可能是非常簡單的事,他或許可以輕易到達地球……
「有。」庇護者點頭,「只要有了坐標,那很容易。如果能到達地球,或是太陽系附近,他就可以用其余簡單礦石承載再建造的新系統。這個新系統沒有原先以特殊礦石為承載建造的舊系統那麼強大的遠距離通訊能力,但也足夠短途使用。不過就像我說的——『只要有了坐標』。這個宇宙很大,坐標並不像地球上那樣,可以用經緯度表示,每一個坐標,都是一個非常復雜而精細的數據串,其中任何一個字節錯誤,都將導致完全不同的指向。你們有句話叫『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差不多能用來形容兩者差距,不過不是『千裡』,而是『千萬光年』。」
談蘇心中一動:「那他可不可以先用簡單礦石建造一個新系統,再將之前的系統備份復原,得到其中的地球坐標?」如此一來,系統管理員不用等待數百年,直接就可以過來了。
庇護者微笑道:「這你不用擔心。不同礦石上建造的系統並不兼容,他若是用簡單礦石新建一個系統,將無法恢復之前的系統備份。得不到地球坐標,他就算建造再多的簡單礦石系統都沒用。地球的坐標,是他無意間得到的,只儲存在了系統和其備份之中,一旦系統崩潰,備份無法恢復,他永遠也找不到地球。」
說到這裡,庇護者微微一歎,神情中是一種敬畏:「即便對我們來說,這個宇宙也是非常非常浩瀚的。」
談蘇沒有再問什麼,她想知道的,她該做的,她都已經得到了答案。現在的問題是,她是否該相信庇護者的話?他告訴她,他幫助他們的理由是出於「無聊」,這樣一個仿佛只是敷衍的借口,真的能成為這一切發生的基礎嗎?
談蘇想起了進入這個灰色空間之前,系統管理員說的那些話。他在最後一個世界,或許是為了讓他的研究更深入,稍稍改變規則,給了原本不再有競爭機會的人類一個贏的希望。地球人類的生命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只是他的研究材料而已,跟一塊石頭沒有區別,甚至還遠遠比不上一小塊礦石。
她又不禁看向眼前的這位自稱庇護者的與系統管理員同種族者。他幫他們,只是因為無聊。他對地球人類的生命,也完全不在乎,只是在給他自己找一個「目標」而已。他一開始就說過,他們從出生起就沒有目標,所以一個「目標」對他來說,應該是比什麼都重要的。
談蘇腦中天人交戰,很快她就做出了決定——她傾向於相信庇護者。
「那麼,如果沒有什麼我還必須知道的事,請讓我離開這裡吧。」談蘇站了起來,一臉堅定地說。
庇護者依然懶懶地坐在沙發上,微微抬頭看著談蘇道:「我已將你必須知道的事都告訴了你。當你進入下一個次世界之後,系統管理員將得知我所做的一切。不過到了那時,他所能做的將會很有限,最多也就是利用你的同類破壞你們的行動。」
「關於這個系統的事,除了我和蕭睿,你還跟誰提了?」談蘇猶豫了會兒,「有多少人,會是我的盟友?」
「關於這個,你只能自己去判斷了。」庇護者道,「我說過,我所能給你的幫助,真的不多。」
他頓了頓,又道:「我唯一肯定的是,你那位叫倪茂的同類,很喜歡這個系統,或許會不計一切代價阻攔你。」
談蘇沉默。
從她與倪茂的接觸來看,他確實在這個系統所建造的世界裡活得非常肆意。或許對他來說,在這個系統世界裡生存,才是真正的「活著」吧。就算以地球人類的生死存亡去勸說倪茂,他也肯定無法被說服。她知道倪茂對她是不太一樣的,但她不知道那算是「喜歡」、「征服欲」、「獨占欲」還是「毀滅欲」,她看不透他。而在下個次世界中,她將徹底與他為敵,為了她自己,為了她所珍視的人,為了整個人類種族,她必不能對他手軟。
所有阻擋在她面前的敵人,她都必須將他們消滅,毫不留情。
庇護者一揮手打開了次元門,談蘇在走進去之前轉頭對他一笑:「雖然你對我們的幫助只是因為無聊,但我還是要謝謝你。我非常感謝你對我們的幫助!」她頓了頓,臉色漸漸變得嚴肅,「以及,我希望不管是我,還是我的後代們,都再也不要見到你的族群。」
談蘇說完,便一腳跨進了次元門。
庇護者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低笑道:「那麼……我願你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