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陳銘生感受著肩膀上的重量,那重量磋磨著他的心口,壓得他說不出的難受。

「是不是今天在火車上嚇到你了。」陳銘生低聲說。

「有一點。」楊昭說,「你下手太狠了。」

陳銘生低頭輕笑了一聲,「是麼。」

「陳銘生……」楊昭緩緩開口,「你為什麼對毒品那麼熟悉。」

陳銘生的聲音一直很低,很慢,他的話語像是跟黑夜融在一起。楊昭有一種感覺,或許如果她不仔仔細細地聽的話,都不能確定他到底有沒有開口。

「以前,我接觸過。」他說。

楊昭鬆開手,扳過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定定地看著他。

「陳銘生,你吸過毒?」

「沒有。」陳銘生幾乎馬上回答出口,他握住楊昭的手,語氣也比剛才快了一些。「楊昭,我沒染過毒癮。」

他看著楊昭,那麼直直地看著她,又說:「從來沒有。」

楊昭的眼神顯出一種淡漠的冷靜,陳銘生忽然有些害怕。

「沒染上毒癮,也就是說,你吸過毒。」

「楊昭……」

楊昭說:「什麼。」

陳銘生咬了咬牙,最終放棄了一樣,點了點頭。

「對,我碰過。」他看向地面,緩緩地搖頭,低語道,「我不想騙你,我確實碰過。」

楊昭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跟陳銘生交往的日子裡,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有一種直覺,陳銘生跟其他的出租司機不太一樣。

那天她在他的身上看見了很多傷口,她下意識地認為,陳銘生之前或許曾做錯過什麼事情。但是那對於她對他的感覺來說,無關緊要,而且她看出當時陳銘生並不像透露太多,所以她沒有追問。

直到剛剛陳銘生在洗手間裡洗澡的時候,楊昭也沒有想要逼問他。

可是陳銘生一句簡簡單單的回答,讓楊昭有些迷茫了。

對於這個人的迷茫,對於未來的迷茫。

陳銘生握住楊昭的手,楊昭感覺到那只手在輕輕地顫抖。

他也在忍耐,楊昭想。對她說出這些,他自己也在害怕。

楊昭回握住他,陳銘生的手更緊了。

「你為什麼要吸毒……」楊昭說,「為了玩麼。」

陳銘生搖了一下頭,說:「不是……」

「那為什麼吸毒。」

「為了做一些事情……」

「什麼事。」

「……」

說起來,楊昭並沒有見過陳銘生現在這樣的狀態。在她的印象裡,好像陳銘生永遠都是沉穩的,鎮定的。

可他現在看起來有些焦慮,雖然他極力地壓制,楊昭依舊看出他有些焦慮。

「我不能再說了。」陳銘生緊緊握住楊昭的手,「我不想騙你,但我真的不能再說了。」

楊昭說:「為什麼不能說。」

「我不想傷害你!」陳銘生的聲音忽然變大了,他側過頭,一動不動地看著楊昭。「我不想傷害你……」

楊昭再一次靜默。

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楊昭低聲說:「你知道麼,我一直覺得,我與你之間的感情,是最簡單的。」

陳銘生沒有說話。

「陳銘生,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願意回答,就回答。不願意回答,就沉默。」

「第一個,你為什麼要揭發火車上那兩個人。」

陳銘生低聲說:「我看出那個人毒癮犯了,猜他回去廁所吸毒,所以就揭發了。」

「不對。」楊昭淡淡地說,「你猶豫了很久,你開始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可你克制自己,不去管。為什麼最後還是管了。」

陳銘生沉默了一會,低聲說:「……我不能不管。」

不能不管。

其實他也在想,如果不管他,就這麼過去,或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那現在他和楊昭就應該在一間酒店的房間裡熟睡。在車上時,他一直告訴自己,放過他吧,坐著吧,畢竟,楊昭也在。

可是在最後的一刻,他看見那個人站起身,走進廁所。他幾乎完全沒有思考地就做出了決定……

「第二個問題,」楊昭說,「你為什麼對員警說謊。」

陳銘生說:「我不想惹麻煩。」

楊昭說:「對員警說真話就是惹麻煩麼。」

陳銘生頓了頓,低聲說:「我只是想快點結束它。」

楊昭說:「那第三個問題,你為什麼不讓記者拍下照片。」

陳銘生說:「我不想張揚。」

楊昭冷笑一聲,「做好事不留名麼。」

陳銘生低下頭,他笑不出來。

「你的話漏洞百出。」楊昭說。

陳銘生沒有說話。

楊昭說:「陳銘生,今天我有點害怕。」

陳銘生的手僵住。

你瞭解毒品,瞭解犯罪,不願意對員警說實話,不願意在記者面前留下照片。

還有,最重要的——

你不願對我坦白。

楊昭不想去追究他不對自己說,到底是出於不信任,還是出於其他什麼理由。她只是覺得這樣的陳銘生,讓她有種淡淡的疏離感,和恐懼感。

陳銘生轉過頭,他看她的眼睛,她的表情還是像平常一樣,平平淡淡。她誠實地表達著自己的感覺,就像那晚一樣。

可這份誠實那晚救了他,今晚卻要了結他。

陳銘生的氣息有些不勻,他最怕的事情發生了。

他知道她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並且對這些察覺做出了推斷。他能猜想到她的判斷是什麼,他想反駁,可無從開口。

陳銘生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硬生生地攥在了一起,他透不過氣來。

他不甘心。

楊昭不去看他有些蒼白的臉孔和緊咬的牙關,淡淡地說:「你不願說,就不說。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陳銘生像是等待一個審判一樣,低啞著聲音,「你說。」

楊昭說:「陳銘生,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陳銘生的手頓住了。他的腦海中空白一片。先是冰冷一片,而後就被從心底湧出的記憶燒得滾燙。他大腦中的閘門被打開,所有的回憶都傾瀉進來。

他在混亂的記憶中翻轉掙扎,不知所措。

黑暗中,楊昭握住他的手。

陳銘生忽然抱住了她,緊緊抱住了她。

楊昭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擁抱,會讓人的靈魂有如此顫慄的感覺。

「我是好人。」 陳銘生聲音低沉又嘶啞。「楊昭,我是好人。」

他的身體在顫抖,聲音沉重,痛苦,又有著淡淡的委屈。

楊昭抬手,將他回抱住。她貼著他的臉頰,輕輕地說:「陳銘生,你在哭麼。」

陳銘生當然沒有回答。

他們在黑暗之中緊緊擁抱。

楊昭抱著他,心想,很多人都在說愛的複雜,可她卻覺得,這世上所有的感情裡,愛真的是最簡單的一種。它是那麼的容易,那麼的單純。

她由一個最簡單不過的理由,跟他在一起。

可往後的日子她從他身上體會到的,遠遠比愛複雜的多。

「睡吧。」楊昭說,「明天還要起早去五臺山,早點休息。」

那晚,陳銘生在楊昭的身後,抱著她入睡,一直都沒有放手。

或許是太累了,楊昭做了很多奇怪的夢。夢的最後,她在虛空之中聽見他的聲音,他告訴她——【楊昭,我是好人。】

……………………………………….

早上,楊昭換好一身運動服,化了點淡妝,從旅行箱裡拿出個小型的背包,裝上水和吃的,還有她事先準備好的地圖。

陳銘生沒有那麼多說道,只在黑背心外面套了件外套,就坐在床邊等她。

他看著她在角落裡忙碌的身影,覺得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楊昭轉過頭,說:「你準備好了?」

陳銘生點點頭。

楊昭說:「那走吧。」

招待所沒有餐廳,他們拎著行李下樓,在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裡吃了早飯。

火車站門口就有拉客的大巴車,20塊錢一位,陳銘生和楊昭上車的時候人還不滿,他們坐到偏後的地方,楊昭從包裡拿出一本書,翻開起來。

陳銘生說:「你這時候還看書?」

楊昭說:「不然乾等著幹什麼。」

陳銘生說:「什麼書。」

楊昭把書翻過來給他看,書名是《清涼世界:五臺山》。陳銘生讀了讀,說:「清涼世界……」

「嗯。」楊昭說,「書裡有介紹,是華嚴經裡說的——‘東方有處名清涼山,從昔以來,諸菩薩眾,于中止住,現有菩薩文殊師利,與其眷屬,諸菩薩眾,一萬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說法。」她把書遞給陳銘生,說:「五臺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

陳銘生打開書,翻開幾頁,又還給了楊昭。

楊昭說:「你看了麼。」

陳銘生:「看了。」

「一目十行?你看到什麼了。」

陳銘生說:「圖。」

楊昭說:「你好像很不喜歡讀書。」

陳銘生閉著眼睛休息,輕笑著說:「嗯。」

楊昭的目光重新回到書本上,說:「那這次正好給你好好治一治。」

陳銘生睜開一絲縫隙看著她,「怎麼治?」

「五臺山是文殊道場,文殊菩薩代表智慧。你沒看很多考生家長都會來五臺山給孩子拜一拜麼。」

陳銘生說:「那你應該給你弟弟拜拜。」

楊昭說:「我不用給他拜。」

陳銘生說:「為什麼。」

楊昭看著書,淡淡地說:「他聽我的話,不需要拜。」她抬起眼,朝陳銘生看了一眼,不鹹不淡地說:「不聽話的才需要拜。」

陳銘生一噎,說不出話。再次閉上眼睛裝睡。手卻伸了過來,拉住楊昭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腿上。

楊昭說:「一隻手你讓我怎麼翻書。」

陳銘生說:「不知道。」

楊昭好整以暇地看著陳銘生,陳銘生在她鄭重的目光中又轉過頭來,伸手把書從楊昭手裡抽出來,放到自己的旅行包裡。

楊昭:「你幹什麼?」

陳銘生把楊昭的手握住,又閉上眼睛休息。

楊昭深吸一口氣,也沒有抽回手。她低頭看著陳銘生的手掌,輕輕哼笑一聲,說:「陳銘生,你越來越賴皮了。」

陳銘生低沉的聲音說:「是麼。」

楊昭靠在大巴椅背上,看向窗外,淡淡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大巴拉滿了人,準備出發了。

車程不到兩個小時,大巴車直接將他們帶到五臺山景區。乘客們按序下車,一下車,那股山林獨有的味道撲面而來。

空氣中夾雜著樹葉和佛香,聞起來讓人心曠神怡。

汽車站點旁,有很多給賓館旅店拉客人的當地人。他們舉著牌子,對下車的乘客挨個問。

「住不住店?」

「標間三百,住不住?」

「都在景區裡面,上山很快的。

「……」

楊昭和陳銘生下了車,陳銘生問楊昭:「先找個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吧。」

「嗯。」楊昭往遠處看了看,能看見一座高高的白塔立在山林之間。

「那是大白塔。」楊昭說。

陳銘生點了根煙,抽了一口,抬頭順著楊昭指的方向看了看。

「你想去那?等會去好了。」

楊昭看了看周圍,說:「我們在這找住的麼。」

「往裡面走走吧。」陳銘生說,「先去把票買了。」

「嗯。」

因為是淡季,所以五臺山遊客不多,也沒有排隊買票的場景。錢包放在楊昭的包裡,陳銘生去買票,楊昭翻出錢包,說:「多少錢?」

「算上裡面的觀光車,兩百零五。」

楊昭點點頭,翻出四百一十塊錢給他。」

陳銘生正低頭抽煙,楊昭把錢給他,他下意識接過來,本來要轉身去買票,結果看見錢又停下了。

楊昭:「怎麼了?」

陳銘生把煙叼在嘴裡,拿回兩百給楊昭。

楊昭:「嗯?」

陳銘生撐著拐杖往售票處去,邊說:「我不用買票。」

楊昭餘光瞥見售票處上面的牌子。

60歲以上的老人、軍人、殘疾人、記者等憑證件免門票。

楊昭轉過眼,看見正在買票的陳銘生,他的拐杖隨意搭著,右腿的褲腿高高挽起。

楊昭移開目光,眺望那座聳立山間的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