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回來時,薛淼喝楊錦天一起抬頭看她。她一頓,腳步放緩了些。
「你們吃完了?」
薛淼點點頭,「吃完了。」
楊昭問楊錦天,說:「小天,太晚了,你明天還要上學,我給你送到我爸媽那裡。」
楊錦天說:「好。」
結過帳後,薛淼趁著楊錦天不注意,低頭小聲對楊昭說:「我是否也可以去拜訪一下。」
楊昭說:「今天麼?我也有半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我也會上樓坐一會,你要願意的話就一起吧。」
薛淼說:「當然願意。」
楊昭父母住在離實驗中學不遠的一個花園社區裡。
楊昭的父親是一位醫生,早年在德國愛丁堡大學做教授,後來去香港大學教書,這幾年回到內地,擔任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盛京醫院的副院長。她的母親則是一名律師,從前在美國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後來跟楊父結婚,有了楊昭後,就回到國內,專心撫養楊昭。在楊昭考上大學之後,她又簽訂了一家國內的事務所,做諮詢顧問。
楊父楊母住在一個獨門獨棟的小別墅裡,楊昭把車停好,按響門鈴。
不一會,有人來了。
「哪位。」
楊昭說:「媽,是我。」
門打開,一個穿著得體的女人迎了出來。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楊母的打扮依舊一絲不苟。楊昭知道,她的母親只有在睡覺前,才會洗漱散發,平日裡永遠都是這樣正經的模樣。
楊母看見楊昭,點點頭,說:「回來了?」
「嗯。」楊昭看見母親的目光落在她身後的薛淼身上,她開口說:「媽,這是Kevin,是我老闆,我之前提過。」
薛淼聽了她的介紹,笑著補充道:「也是朋友。」
楊昭看了他一眼,薛淼看著楊母,有些歉意地說:「這麼晚了還來打擾,真的十分抱歉。」
楊母搖搖頭,「不會,歡迎你來。」
三個人一起進了屋,楊母叫來楊父,說:「小昭和小天回來了。」楊父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聽見楊母的話,目光轉過,楊母又說:「那位是Kevin,是小昭的老闆。」
楊昭不太向家裡提及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但是也或多或少地提過薛淼。楊父站起身,薛淼先一步迎了上去,兩個男人握了握手,楊父拍了拍薛淼的手臂,說:「小昭還需要你多關照了。」
「她不是我的下屬。」薛淼說,「她是我的同事,我們是合作夥伴。」
他的解釋顯然是把楊昭完全當做了自己人,給足了楊昭面子,楊父笑著說好。楊母在廚房準備了茶水和點心,薛淼在於楊父聊天的時候看見,起身去搭手。
楊父和薛淼頗為聊得來,楊昭坐在一邊休息,聽他們的談話。她轉頭看了看楊錦天,小聲對他說:「小天,把成績單給舅舅看一看。」
楊錦天死命地搖頭,「不用了不用了。」
楊昭說:「怎麼不用。」
楊錦天臉有些紅,嘀咕著說:「也不是多高的分,不要看了…..」
要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個環境,相信楊錦天都會把成績單拿出來的。但是他現在面對的是楊昭的父母,比起親人,他們更像是老師,像是教授,他取得的這點成績,完全不敢拿給他們看。
楊昭似乎也明白他的心理,沒有逼迫他。
這時,楊母對楊錦天說:「小天,你帶著叔叔去屋裡轉一轉。」
楊錦天巴不得地站起來,領著薛淼上樓。
客廳裡剩下楊家三口。
楊母倒了一杯茶,放在楊昭面前,笑著說:「是他麼?」
楊昭說:「什麼?」
楊母說:「上次你打電話來,說要帶一個男人回來看看,是他麼。」
楊昭才想起,從五臺山回來的第一天晚上,她就給家裡打了個電話,當時是在報平安,隨後隨口聊了些別的。
那時楊昭就告訴了他們,近期可能會帶個人回去看看。
楊昭看著母親的目光,低下頭,淡淡地說了一句:「不是。」
楊父楊母同時一怔,然後楊母說:「不是他?哦……我還以為是這個人,你們看起來很般配。」
楊昭說:「他是我老闆,也是我的朋友,但我和他沒有什麼。」
楊母說:「那你要帶回來的那個人,怎麼一直都沒有來。」
楊昭說:「他……他最近有事,回老家了。」
楊母說:「他家是哪裡的。」
楊昭說:「青海。」
「那還真是有點遠啊。」楊父也開口了,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說,「他是因為工作原因調度到這邊的麼。」
楊昭說:「或許吧。」
楊父說:「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楊昭頓了一下,然後說:「他現在在開計程車。」
楊父和楊母同時愣住了,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目光中看見了疑惑。楊父又問了一遍:「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楊昭感覺到心裡有些莫名的焦慮和煩躁,她說:「是開計程車的。」
「出租司機?」楊母說。
「嗯。」
楊母放下茶杯,又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楊昭說:「偶然認識的。」
「那……」
「媽。」楊昭抬起頭,打斷了楊母的話,「他現在不在這邊,等他回來了,我會帶他來見你們的。我希望到時候,你們不要讓他難堪。」
「不,小昭,你誤會了。」楊父說,「我和你媽媽不會因為別人的工作嘲笑他,我們只是很奇怪,你是怎麼跟他在一起的。」
楊昭說:「為什麼奇怪,有什麼奇怪的。」
楊父聽出楊昭的抵觸,他說:「小昭,我希望你可以心平氣和地跟我們談一談。」
楊昭看著面前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桌子,一時間有些愣神了。
這一套紅木傢俱已經有幾十年的時間了,從楊昭很小的時候就在使用,楊父很喜歡這套傢俱。紅木因為時間的流逝,沉澱出一種古樸的氛圍,楊昭小時候喜歡坐在這裡看書,當她看書看得久了,會自然而然地嗅到一股深沉的木香。
因為家庭原因,這座房子充滿了書香之氣。就算是客廳裡也擺著兩櫃子的書,父母都喜歡看書,也喜歡收藏書,櫃子裡有很多書都是絕版的珍品。
楊昭看著看著,閉上了眼,再睜開的時候,她低聲說:「他是個殘疾人。」
桌上的茶杯裡,鐵觀音的葉子尖細狹長,在白瓷的茶杯中,緩緩地旋轉。。
楊父的聲音很穩重,也很冷靜,「殘疾人?他身體哪裡不方便。」
楊昭說:「腿。」
楊父說:「嚴重麼。」
楊昭頓了一下,說:「他右腿,截肢了。」
她聽見父親沉沉地壓下一口氣,然後整個客廳都安靜了下來。
半晌,楊父開口:「小昭,爸爸媽媽不同意。」
其實從小到大,楊昭的父母很少對她約束什麼。但是一旦他們提出要求了,那就是必須要達成的。他們的意見就像棋盤上的圍棋子,非黑即白。
現在,他們說不同意。
楊昭說:「是你們問起了,所以我告訴你們一聲,同意不同意,等你們見過他之後再說。」
楊母說:「你想讓我們見他麼。」
牆上的時鐘一秒一秒地向前躍動,楊昭無法開口。
她想麼。
她當然想。
可來了之後呢。
陳銘生不可能像薛淼那樣,對他的父母應對自如,他們沒有任何共同語言。而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像她一樣,願意遷就他。
她幾乎能想像到,陳銘生坐在沙發上,面對她的父母,尷尬又沉默。
楊昭忽然站起身,說:「我先上樓了。」
「小昭。」楊母也跟著她站起來,叫住了她,說:「坐下。」
楊昭說:「我去洗手間。」
楊母的表情很平淡,但是又很堅決,她的眉眼同楊昭很像。
「你不想去洗手間。」楊母說,「坐下。」
楊昭沒有動。
楊母說:「小昭,你現在逃避,就等於這件事根本沒有討論的價值。」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楊昭終於轉過身,重新坐了下來。
「跟我們說說,你是怎麼跟他認識的。」楊父說。
其實楊昭這樣,做父母的奇怪大於不滿。楊昭一直以來都很讓他們省心,不算規規矩矩,但也幾乎沒有叛逆時期。
所以楊昭現在告訴他們這樣一個消息,他們心裡是非常奇怪的。
楊昭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我和他是一次意外認識的。」
楊母說:「什麼樣的意外。」
楊昭簡單地把楊錦天當初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完,她抬頭看了一眼母親,又說:「那是場誤會。」
楊母又問了些陳銘生的自然狀況,楊昭像是機器一樣,她問一句,她就答一句。說到最後,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喉嚨上了鏽,每一字,每一句,都磨矬在一起,在她腦中形成一股刺耳尖銳的聲音。
楊母倒是一臉平淡,她聽過後,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後說:「小昭,和他分開吧。」
楊昭的臉上面無表情,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
楊母說:「他也喜歡你麼。」
屋頂的燈光溫和明亮,可照在楊昭的臉上,卻顯得她的面色有些蒼白。
「喜歡。」楊昭低聲說:「他喜歡我。」
「他有什麼吸引你的地方。」
楊昭沒有說話。
楊父開口了,他看著楊昭,用的是絕對的長輩的目光。
「小昭,爸爸媽媽無意對這個人評價什麼,但是我們要告訴你,你現在的行為是不負責任的。」楊父的目光可口氣都有些嚴厲。
「你考慮過之後的生活麼,不光是你,還有他的。我知道你現在執意跟他在一起,肯定是因為他身上某一點吸引了你,可這麼一點點的東西,能持續多久。你們沒有共同的生活圈子,沒有共同的話題,這樣的感情根本維繫不了。」
楊昭的呼吸聲有些重,她看著桌子上的那個白瓷茶杯,一語不發。
「婚姻不是兒戲。」楊父說,「你要對你自己負責,也要對對方負責。小昭,爸爸媽媽瞭解你,你一直都是理智的。我們不會逼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說完,他站起身,又說了一句,「像他這樣的人,投入感情會很快。你與他糾纏的時間越久,到時與他分別的時候他受到的傷害就越重。」
楊父說完話,起身去了書房。
楊母對楊昭說:「小昭,你別怪你爸爸說話說的直,你聽也好,不聽也好,道理就是這樣的。其實媽媽覺得,你現在只是一時有些迷惑了,或許你想在他的身上挖掘出什麼,但是媽媽告訴你,這世上,大多數都是普通人。你與他相處時間久了,你就明白了。」
說完,她也站起了身,她將身上的黑色披肩整理了一下,然後說:「你不要把他帶到家裡來了,沒有這個必要。」
楊母也離開了,客廳裡,只剩下楊昭一個人。
她似乎看著那白瓷的茶杯,入神了。
楊錦天和薛淼有說有笑地從樓梯上下來,楊昭抬起頭,看向他們。
他們有些相像的地方,優渥的生活,讓很多人有了相像的地方。
薛淼注意到楊昭的目光,他來到她身邊,臉上帶著笑,剛要開口說話,楊昭卻忽然站起來,和他錯身而過。
「小昭?」
「失陪一下。」
薛淼敏感地聽出楊昭的聲音有些不同平常的沙啞,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空蕩蕩的客廳,又看了一眼楊昭離開的方向。
楊錦天說:「我姐怎麼了?」
薛淼靜了一會,對楊錦天說:「你去跟舅舅打聲招呼,我去看看你姐。」
「好。」
薛淼跟在楊昭後面上了樓,二樓的右側,是一間盥洗室。
此時盥洗室的門開著一個縫隙,裡面傳來嘩嘩的流水聲。
薛淼在門口敲了敲,輕聲叫了一句:「……小昭?」
裡面沒有聲音。
薛淼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前不久楊昭站在人工河邊的情景。他的心莫名緊張了起來,直接推開了門。
楊昭的雙手拄在洗手台兩側,頭低著,水龍頭裡的水不停地流。
薛淼看著楊昭瘦弱的肩膀,忽然說不出話來。
楊昭抬起頭。
那是薛淼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楊昭這樣脆弱而憤怒。兩種極端的情緒夾雜在一起,讓她雙眼微紅,幾乎顫慄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薛淼,又好像不只在看著他。
「小昭……」
「憑什麼。」
嘩啦啦的水聲,讓薛淼幾乎覺得這句輕輕的話只是他的幻覺。
他向前走了一步,可楊昭的目光,卻讓他不能再邁步。
「憑什麼。」
這一次,薛淼終於聽清了。
她的目光,薛淼無法形容。
好像迷茫,卻又無比的堅定。她的雙手緊緊握著洗手台,關節幾乎泛白了。
她與他只有兩米不到的距離,可薛淼覺得,楊昭離他好遠。
她就像是一個被逼到盡頭的荒野流浪者,一片偌大的土地,卻沒有供其生存的地方。
「憑什麼……」薛淼只能聽見,楊昭反復地說著這樣一句話。
「你們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