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那天,楊昭一直陪著陳銘生,到他沉睡。

其實也沒有多晚,大概七八點鐘的時候,陳銘生就休息了,楊昭離開病房,發現文磊不在了,換了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料想文磊應該是對他說明了楊昭的身份,在見到楊昭從病房裡出來後,那人打量了她一下,然後點頭說:「你好,我是來看護陳銘生的,小磊去換班了。」

他年紀看起來比文磊大一點,個頭不高,中等身材,穿著一身普通的半袖衣服和短褲。

楊昭點頭,說:「好,那麻煩你了。」說完,她又問他,「他現在二十四小時需要照料麼?」

那人說:「嗯,隊裡的人也很關心,這次他立了大功,多虧他才把白吉一夥一網打盡,他絕對不能有事,我們肯定會全力救治他的。」

楊昭低聲說:「謝謝。」

等到她下樓走到門口了,被人叫住時,楊昭才晃神,她把楊錦天完全忘記了。

楊昭有些愧疚。

楊錦天坐在一樓的凳子上,看見楊昭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經過,他喊了一聲姐,楊昭還是沒反應,楊錦天叫她楊昭,她才站住腳。

「小天……」楊昭連忙走過來,她揉了揉自己的頭髮,說:「對不起,姐姐待的太晚了,我——」

「我知道。」楊錦天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也沒有久候的不耐煩,他站起身,還從一邊凳子上拎起一個塑膠袋。

楊昭看了一眼,楊錦天說:「吃的,你肯定沒吃東西吧。」

楊昭的確沒吃東西。

「我沒什麼胃口,你自己吃吧。」楊昭說。

「你明天還要來吧,什麼都不吃,抵抗力就會下降,醫院這種地方說安全安全,說危險也危險,而且,你什麼都不吃,也沒力氣照顧人對不對。」

楊昭忽然抬頭看他。

楊錦天目光坦然,毫不在乎。

他的角色改變了,楊昭想,他改變了,他長大了。

「好。」她說,「拿回賓館吧,我在那裡吃。」楊昭說著,朝外面走去,楊錦天跟在她身後。楊昭來到停車場,掏出鑰匙,隨口問了句,「買了什麼?」

「糖醋排骨。」楊錦天說,「你喜歡吃的。」

楊昭忽然定住了,她拿鑰匙的手,也停下來,她似乎是驚懾於某種片段似的回憶帶給她的衝擊。

「怎麼了?」楊錦天問。

楊昭看著弟弟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夜色裡,很清澈,帶著濃濃的關心。

這種關心只給她一個人。

可是他又不可避免地觸及到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個人。

楊昭恍然,原來那段短暫而平淡的時光,也停留了這麼久。

久到像流沙,一點一點滲透進她寬廣的心裡。

「沒什麼,走吧。」

第二天,楊昭早起,她想了想,穿了一條長裙子,她把頭髮披散下來,佩戴了簡單的首飾,還化了淡淡的妝。

他來到醫院,那個看護的人不知道去了哪裡。

楊昭進了病房,陳銘生閉著眼睛,好像在睡覺。

楊昭坐到他身邊,靜靜看著他。

過了一會,陳銘生好像有什麼感覺一樣,慢慢睜開眼。

他看到楊昭,目光緩慢地,上下移動了一下,然後他笑了。

雖然蒼白無力,但是他笑了。

「……弄的這麼漂亮,幹什麼。」他低聲慢慢地說。

楊昭說:「你不喜歡我漂亮麼。」

陳銘生笑得有些縱容,也有點痞氣。

「你這是在欺負我……」

楊昭明知故問地說:「是麼。」

陳銘生胳膊動了一下,他似乎想坐起來,但是沒有成功。因為這個動作,他的左腿向下蹬了一下,他和楊昭都看見了,他們也都知道,這是他無意識地動作。

陳銘生不動了,他靜了一會,楊昭依舊拉著他的手。

「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她問。

陳銘生沉默地搖搖頭。

他的頭上還纏著紗布,將大半個頭部都包了起來,楊昭抬起另外一隻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又碰了碰他的鼻樑。他的鼻子還有點青,但傷勢看起來並不嚴重。

「你難得這麼乖。」楊昭笑著說。

陳銘生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楊昭說:「臉都被人揍成這樣了。」

陳銘生低聲說:「是不是破相了。」

楊昭點頭,「是呀。」

陳銘生怔怔地看著她,楊昭說:「陳銘生,我帶你出國治吧。」

陳銘生搖頭。

「你——」

「楊昭。」陳銘生緩緩開口,「有可能……我是說有可能,有些毛病治不好的。」

楊昭說:「不治怎麼知道治不好。」

陳銘生垂下眉眼,沒有說話。

其實,不光是手腳抽搐,楊昭能聽出來,陳銘生說話有些吃力。楊昭說:「你別擔心,這幾天我叫人幫你聯繫醫院。」

「我不去。」陳銘生低聲說。

「陳銘生,這不是讓你鬧脾氣的事,你——」

「我不去——!」陳銘生忽然大吼了一聲。

楊昭嚇了一跳,後半段話也打住了。

她完全沒有料到陳銘生會這麼大聲吼出來,似乎連陳銘生自己都沒有料到。他吼過之後,很快抬起手,捂住了臉,他的胸口似乎有些悶,大口大口地喘氣。

楊昭看出他有點不對勁,她站起來,要去叫醫生。陳銘生忽然拉住她的手——

「別……別,楊昭,不用,沒事,沒事的。」陳銘生坐不起來,只能伸手夠她,楊昭馬上回來,扶著他躺下,可陳銘生似乎不想躺回去,他的手依舊沒有什麼力氣,但是他一直拉著楊昭的手腕。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楊昭,我,我現在——」

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楊昭看著他的肩膀,明顯瘦了很多。楊昭探過身,輕輕抱住了他。

「沒事的,我知道。」她的手摸到他的脊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他的脊骨很明顯,幾乎有些隔到她的手了。

「楊昭……」陳銘生的身體靠在楊昭身上,他的聲音又低,又慢。「治不好的話,你是不是、是不是就……」

「就怎麼樣?」她問。

陳銘生靜了好一會,才對楊昭說:「楊昭,治不好的話,我們就分開吧。」

楊昭直起身,看著他,陳銘生沒有回應,他的頭低著。楊昭只能看見包著傷口的紗布,還有黑濃的眉毛。

「這是你的決定麼。」楊昭說。

「嗯。」

楊昭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幾乎一無所有了。除了破碎的身體,和那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的記憶。

就算如此,他還是選擇推開了她。

「你是想做個真正的男人麼。」楊昭說,「不能握緊我的手,就鬆開?」

陳銘生沒有回話。

「你的理由很可笑。」楊昭總結。

她扶著陳銘生躺回床裡。

楊昭不是一個會照顧人的女人,雖然她想,但是她的心思和頭腦都無法滿足這個需要。從她照看楊錦天就能看出來。

楊昭打算找一個好的護工,幫忙照顧陳銘生。

但是確實是一個很有效率的女人,一天下來,她安排好很多事情。

中午的時候楊錦天來醫院,給楊昭送飯。

楊昭隨便吃了幾口。

「你白天去哪裡了?」她問他。

楊錦天說:「我睡了懶覺呀,剛起來沒多久。」

楊昭說:「那接下來呢?」

「我打算去雲南省博物館轉一轉,晚上再過來找你。」

楊昭點點頭,「注意安全。」

「知道了。」

楊昭吃了不到十分鐘,就站起身準備離開了。

「姐。」楊錦天叫住楊昭,楊昭回過頭,楊錦天說:「你……你別太費心了,你現在臉色很不好。」

楊昭輕輕地說:「是麼,我知道了。」

她沒有直接回病房,而是來到洗手間。

鏡子裡,是一個穿著淡藍色長裙的女人,其實她覺得,她的臉色還算可以。或許楊錦天是從她的神態中判斷出她的狀態。

楊昭深深吸了口氣,她從包裡拿出腮紅,在臉上輕輕補了一點妝。

廁所隔間裡出來一個女人,氣色灰敗,她來洗手台起洗手,斜眼看了楊昭一眼,然後冷不防地說了一句:「進醫院了還化啥啊。」

沒等楊昭說什麼,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就走了。

楊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轉過頭,接著看鏡子裡的自己。

到中午,陳銘生一直堅持著沒有休息。

「你的工作怎麼辦……」他問。

「沒事。」楊昭說,「我現在很閑,什麼事都沒有。」

陳銘生說:「你不用每天都來的。」

楊昭說:「你不想見到我麼。」

陳銘生沒有回答,可他的目光,讓楊昭覺得自己這樣的問話,多少有些殘忍。

「你還是這樣。」楊昭淡淡地說,「或者說,我們還是這樣。」

你不停地走,我不停地追,最後在狹窄的縫隙中,你無路可退了。

沒錯,陳銘生想。

可你還能走,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隨時回頭。

窗外的陽光,又亮又暖。

楊昭抬起手,輕輕蓋在陳銘生的胸膛上,她俯下身,隔著衣服,輕輕親了他的胸口一下。而後,她沒有停,慢慢地向下。

陳銘生拉著她的手,他在濃重的藥水味中,聞到了她的淡香。

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

沒有敲門,也沒有任何徵兆,就從外面被直接打開了。

楊昭還俯著身,她聽見聲音,抬起頭來。

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拎著兩個大包裹,站在門口。

她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看到這種畫面,她看著楊昭,楊昭覺得她的眼睛,跟陳銘生有些相像。

但是她很快又否認了。

老婦人的眼睛很渾濁,而且,帶著某種拒絕的意味,跟陳銘生截然不同。

「你是誰?」她開口了,目光變得嚴厲起來,「誰讓你來的?!」

陳銘生叫了一聲媽。

楊昭抬起頭,站直身體,說:「阿姨,你好。」

陳銘生母親的表情一絲鬆動都沒有,她一眼,都沒有看向陳銘生。

「你是什麼人?誰讓你來的?」

楊昭說:「我——」

她剛開了個頭,陳銘生母親就放下兩個大包,楊昭看了一眼那是隨處可見的大編織袋,兩個大袋子都鼓鼓囊囊,不知道裝了什麼。

陳銘生母親轉頭開門,沖外面的一個人說:「這位同志,你們領導呢?讓我見你們領導!」

門外是另外一個被換來看護的年輕人,他對陳銘生母親說:「阿姨,您先別急,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吧,她——」

「你別給我介紹!」陳銘生母親胡亂地大聲說:「別給我介紹!帶她走!快點!你們就是這麼對我兒子負責的?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讓進去。」

「阿姨——」

楊昭在屋裡,陳銘生和她都聽見了陳銘生母親的話。

陳銘生掙扎著,想坐起來,喊自己的母親進來。楊昭按住他,說:「不用,我去跟她說清楚。」

「楊昭,我媽她——」

「沒事的。」

楊昭來到病房門口,陳銘生母親很快發現了她。

她們身高相仿,視線也剛好對上。

陳銘生母親言簡意賅。

「走!」

楊昭說:「阿姨,能請您跟我來一下麼。」

陳銘生母親跟著楊昭,來到樓道轉角。

「你是什麼人?」她又問楊昭。

楊昭說:「阿姨,很抱歉沒有跟你介紹,我是陳銘生——我是您兒子的女朋友。」

陳銘生母親對女朋友這個詞,似乎反映了一會,楊昭覺得有些古怪。

「你多久前開始跟他在一起的?」

楊昭說:「一年前。」

「一年前?」陳銘生母親的眼睛瞪大了。「一年前?」

楊昭覺得,這個老婦人有一股說不出的神經質,但她沒有表現出什麼,還是正常地回答了她的話。

「對,很抱歉沒有告訴您,我們本來想——」

「你不要想了!」陳銘生母親說,「你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她擺了擺手,好像不想聽到楊昭的話。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你根本就不知道。」陳銘生的母親語速很快,聲音也不高,楊昭得很仔細才能聽出她在說什麼。

「阿姨。」

「你不要再來了。」陳銘生的母親忽然抬頭,瞪著楊昭,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阿姨,我是——」

「我不管你是誰,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沒必要跟你說什麼。」她上下打量了楊昭一番。

楊昭忽然後悔了。

如果她知道今天陳銘生的母親會來,她不會穿成這樣,或許她會穿件普通的休閒裝,或者穿一件薄薄的外套,總之,不會穿成這樣。

「阿姨……」

「快點!」

楊昭知道,自己說不了什麼了。

她轉身離開。

陳銘生的母親回到屋子裡,陳銘生看著她,她腳步不停地來到陳銘生身邊,說:「銘生,媽媽來照顧你。」

陳銘生低聲說:「她呢……」

「誰?」

陳銘生說:「我女人。」

陳銘生的母親正在解行李袋上的帶子,聽到陳銘生的話,她轉過頭,說:「銘生,媽媽告訴過你什麼。」

陳銘生躺在床上,沒有說話。

他的母親來到床邊,站在床頭,擋住了陽光。她逆著光,髮絲灰白,臉上的皺紋也十分明顯。她認真地告訴陳銘生:「她跟我說你們一年前就在一起了,是不是真的?」她沒等陳銘生回答,馬上又說:「銘生,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到底懂不懂媽媽的心,你爸爸當初是——」

「夠了——!」陳銘生大吼一聲,「我聽夠了——!」

他的母親跟楊昭一樣,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住了。

陳銘生努力地控制,但是腦袋裡那根理智的弦不停地鬆懈,他頭腦有些混亂,胸口沉悶,渾身散著虛汗。

「你聽夠什麼?」他母親瞪大眼睛,「你聽夠了什麼?」

「沒什麼……」

「你聽夠你爸爸的事情了?」

「媽……」

「你不犯錯,媽媽怎麼會跟你提這些事,你不犯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陳銘生的母親手因為過於用力,上下捶著自己的大腿。

「媽,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的頭有點……」

「……」陳銘生的母親看出他有些難過,把枕頭墊得舒服了一些。她一邊給陳銘生掖被角,一邊說:「那個女人不怎麼樣,她照顧不好你,你以後就別見她了,長得挺順氣,但人感覺不三不四的。」

「她——」

「你別跟我說別的,媽看得准。你現在還病著,她在屋裡做什麼了?她伺候過你麼,你看我進來的時候她都在幹些什麼?」

陳銘生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他母親照顧人的確很有一套,陳銘生很快放鬆下來,可他睡不著了。

「媽,你晚上住在哪。」

「媽住旁邊的旅店,很近的。」

「你……」

「你好好休息。」陳銘生的母親說,「我去外面給你打點熱水。」

楊昭走出醫院,豔陽高照。

這裡,比家鄉熱很多很多。

楊昭閉上眼睛,陽光直直地照射在她的臉上,曬得她的皮膚有些輕微的刺疼。

楊昭靠在牆壁上,從包裡翻出一根煙,她抽到一半,就看見陳銘生的母親拎著包出來,匆匆忙忙,好像是要買什麼東西。

她完全沒有來得及反應什麼,陳銘生的母親看到她靠在牆邊抽煙,很快轉過頭,她也只看了那麼一眼。

陳銘生的母親走遠了。

楊昭慢慢拿下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幾乎要坐到地上了。

「姐?」

楊昭睜開眼,楊錦天叼著一根雪糕,站在她不遠處,滿眼奇怪。

「你這是幹什麼呢?」楊錦天緊走了幾步過來,他來到楊昭身邊。

等他的身影擋住了直射在她身上的陽光時,楊昭才意識到,原來楊錦天已經這麼高了。

「姐,你怎麼了啊。」楊昭的臉色太過蒼白,楊錦天嚇得半死。

「姐?說句話啊——」

楊昭搖搖頭,說:「沒事,我沒事。」

楊錦天皺著眉頭,說:「你怎麼出來了。」

楊昭低著頭,沒有說話。

楊錦天看著她瘦弱的肩膀,垂下的髮絲。他安靜了一會,然後說:「姐,回家吧。」

「不。」

「你在這裡一點都——」

「小天。」楊昭忽然抬起頭,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