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陳銘生的戶籍,最後落在了她的家鄉。

他想要葬在這裡。

陳銘生的母親精神出現了問題,或者說別人終於意識到,她的精神有問題。她被送進醫院療養。

陳銘生的葬禮,是警隊的人辦的。

楊昭開車在殯儀館的門口停下,她沒有進去,那個追悼會很簡單,老徐把警隊所有認識陳銘生的人都叫上,也不過才十幾個人。

文磊在葬禮上給楊昭打電話,楊昭沒有接。

老徐說,算了吧。

文磊說想把陳銘生生前攢的存摺給她,老徐制止了。

「你給她有什麼用,你把錢給了她,陳銘生媽怎麼辦,老太太以後一個人怎麼過。」

文磊說:「這是生哥留給嫂——留給楊昭的。」

老徐說:「連葬禮都不來,還留什麼。」

最後,他們把陳銘生所有的錢,都給了他母親,他們聯繫到陳銘生的一個遠房親戚,讓他們幫忙照看她。

陳銘生的葬禮,是警隊的人湊錢辦的。他的骨灰,存放在壁葬牆裡。他們選了一個好一點的位置,很容易祭拜。

一切都安寧了。

老徐和文磊他們,回到了昆明,繼續他們該做的事情。

楊錦天去大學報到了。

楊昭回到了美國。

只是她每年的那一天,都會回到這裡。

每次來看望他,楊昭都會說一句話——

「陳銘生,明年我就不來了。」

可第二年的那一天,她還是會來。

她帶的東西很少,只有一枝百合,和一盒煙。

她停留的時間也很短,她陪他抽幾根煙,說幾句話,就會離開。

有時候,楊昭的感覺會很微妙。

警隊的人,給陳銘生選了一張很年輕的照片,是穿著制服的。她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笑了,她對他說,「想不到你穿這身,還挺好看的。」

她回去了。

回去那條原本的道路,她回去了。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照片已經有些舊了。

……

楊錦天順利從大學畢業,他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難得的假期,他回家了一趟。

為了給他慶祝,楊昭特地從美國趕回來。

楊錦天徹徹底底地成熟了,他的成績優異,目標明確。

在楊昭回來的幾天裡,楊錦天開車帶她到處轉了轉。

那是第四年。

那一年的夏日,就在楊錦天的車裡,楊昭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她錯過了今年的忌日。

等她匆匆忙忙地趕去的時候,她發現,照片還是那個樣子。

她已經過了三十歲,可他還是那個樣子。

他的笑容不明顯,平平淡淡的神色,她跑得喘著粗氣,可他還是那個樣子。

在那一刻,楊昭恍惚了。

她慢慢地走出墓地,臨走的時候,她去找了記錄員。她問他,這幾年,有沒有人來祭拜他。

記錄員查了查,隨口說:「沒有,就你。」

楊昭點點頭,離開了。

出去後,門口楊錦天一臉擔憂地看著她,楊昭沖他笑笑,說沒事。

那天天氣有些悶熱,楊錦天帶她去一家冷飲店坐。

在吃霜淇淋的時候,楊昭看到楊錦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問他:「怎麼了?」

「沒,沒啥。」楊錦天塞了幾口冰。

楊昭說:「有什麼事,就說出來。」

楊錦天抿抿嘴,偷偷看了楊昭一眼,然後說:「姐啊,是,是這樣的——」

楊昭安靜地聽完他的話,然後笑了,說:「我爸媽讓你來催我嫁人?」

楊錦天說:「不是催,是勸。」

楊昭哦了一聲。

「姐啊……」

楊昭說:「還有什麼話,一起說了。」

楊錦天說:「我這次找你呢,還有另外一件事。」

楊昭說:「什麼事?」

楊錦天把手機拿出來,自己按了一會,然後把手機遞給楊昭看。

螢幕上顯示著一張照片,一個男人,三十幾歲的模樣,穿著一身休閒裝,帶著一副眼鏡,笑得很溫柔。

「這是誰?」

「姐,你感覺咋樣?」楊錦天說。

楊昭看了他一眼,明白了。

「想自己找姐夫了麼。」

楊錦天臉一窘,說:「哪有,這個是我研究生導師,很厲害的,他、他……」

「他什麼?」

楊錦天說:「他還是單身,偶而看見你的照片,跟我瞭解了一下你的情況,姐,你有……有興趣麼?」

楊昭挑眉。

楊錦天說:「他脾氣特別好,老好人一個,你不知道,這是我們校多少女生的男神呢。」

楊錦天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楊昭忽然說:「我忘記了。」

楊錦天一愣,「什麼?」

「今年我忘記了……」楊昭看著窗外,車水馬龍。她沒有在意楊錦天是不是聽懂了,淡淡地說,「等我去的時候,發現他還是那個表情,那個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

楊錦天沉默了。

楊昭說:「你知道麼,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只是在等待。」

「等什麼。」

等這個世界,將他徹底遺忘。

楊昭沒有回答。

「姐,一切都會過去的。」楊錦天說,「你要照顧好自己,那些都沒有什麼大不了。你只是鑽了牛角尖而已。」

楊昭看著面前的冷飲杯,楊錦天又說:「姐,我導師現在也在這邊,你要見見他麼?」

楊昭靜了很久很久,才無意識地說:「……嗯。」

外面的樹鬱鬱蔥蔥,草叢繁茂。

楊昭覺得,一切都是偶然的。

我偶然回憶,偶然思念,偶然覺得,捨不得你。

第二天,楊錦天去楊昭的公寓找她。

楊昭最終買下了這個房子,雖然她很少使用,她把鑰匙留給楊錦天,讓他方便的時候,搭理一下。

楊錦天推開房門。

「姐,我準備好了麼?我跟你說我那導師逗死我了,跟初戀似的,緊張得要死。」

屋裡很安靜。

楊錦天:「姐——?」

沒有人回答。

楊錦天閉上嘴,屋裡馬上變得沉寂。他隱約聽見了流水的聲音。

楊錦天走進楊昭的臥室,在洗手間裡,水流的聲音更大了。

楊錦天慢慢過去,緩緩推開了門——

「姐?」

……

楊昭在那個夏天,自殺在自己的公寓裡。

她割斷了自己的大動脈,流血過多身亡。

她死的時候,很乾淨。躺在浴缸裡,甚至沒有讓血流到浴缸外面。

她的神態很安詳,楊錦天覺得,他之所以沒有瘋掉,就是因為楊昭看起來並不痛苦。她真的,很安寧。

當地的新聞想要報導,被楊家找人壓了下去。

失去她的痛苦已經無以復加,他們不想讓其他人再打擾她。

除了楊錦天,沒有人知道楊昭為什麼自殺。很多人把它歸結為一個藝術家的極端追求。只有楊錦天知道,不是這樣的。

他第一個發現了她的屍體,在報警的時候,他在她的書房,發現了攤在桌面上的一個筆記本,楊昭在上面,寫了一段話,不怎麼規整,跟她平日的風格並不相像,倒像是隨手塗鴉——

我曾擁有一段時光

在那段時光裡

我能用我貧瘠的詞語描繪出每一分每一秒

我能用我枯竭的心靈記住所有的細節

但這段時光很短暫

就像一個故事剛剛有了開篇就戛然而止

我花費了很多時間嘗試著開啟新的故事

但我沒有成功

我開始恐懼那種只能用「很多年過去了」來形容的生命

所以支撐了這麼久最後我還是決定放棄

就算再索然無味的故事也要有一個結局

現在我很欣慰

因為這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終於完整了

在筆記本旁邊,有一張小紙條,楊錦天把他們一併收走。

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他不想別人看到這些,誰都不行。

楊昭的葬禮上,她的父母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悲傷,可是依舊無濟於事。楊錦天忽然有些恨,恨他,恨她,也恨自己。

他一直陪在楊昭父母身邊,葬禮上的很多事,都是薛淼幫忙打理的。

葬禮上的薛淼,比楊錦天之前他見到的時候,老了許多。

這種衰老,是發自內心的,由內而外的衰老。

那個晚上,楊錦天從家裡出來,驅車來到郊區的一座墓園。

這裡的價格算是全市比較便宜的。楊錦天把車停好,走進墓園。

他諮詢了一下管理員,找到安置陳銘生骨灰的位置。

他在朝那走的時候,覺得有些好笑。

他居然,會來看他。

等到楊錦天看到陳銘生照片的時候,他終於明白,楊昭所說的永遠不變,是什麼意思。

這張照片已經很舊很舊了,舊到他會以為這是一個完全被遺忘的角落。

「你還記得我麼。」楊錦天說。

照片上的員警,靜靜地看著他。

「我恨你。「楊錦天淡淡地說。

「但我更恨我自己。」楊錦天的語氣不急不緩,他的眼睛很澀,那是因為哭了太多。

「我有很多次,都在想。如果當初我多聽她一句話,少出去玩一次,如果我沒有招惹你,如果我姐永遠都不認識你,那該多好。」

「你知道麼,在你死的那一天,我姐回來後,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是我,是我把他拉出來的。’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你懂麼?」

天地都是安靜的,楊錦天自言自語地說著。

「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一聲,從今往後,真的沒有人再來看你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

可他走了幾步之後,腳步猛地停了,然後快速地走了回來。

「我恨你!」楊錦天的情緒有些激動,「我恨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奪走了她,你算什麼東西——」

楊錦天捂住自己的臉,因為用力,渾身都在發抖。

最後,他很快地從衣服裡掏出一張東西,順著玻璃門的縫隙丟了進去,那是張照片,照片落下,剛剛翻了一圈,立在角落裡。

月色下,那張圖片很模糊。隱約能看出,那是一幅畫,照片圖元不是很高,看起來是拿手機隨意拍的,甚至還有些晃動。

「我姐之前,經常看著這幅畫。我給它照下來了。」楊錦天說,「別的,我什麼都不會給你。」

那是一副完整的油畫,可惜手機沒有照出它豐富的細節和色彩,只有青黑的一片。楊錦天也曾很多次地,看著這幅畫,他看它,是因為他不知道楊昭為什麼這麼衷情於它。

他對藝術的造詣不高,在之前,一直看不出什麼奇特的地方。

可是今天,他隔著那扇小小的玻璃門,忽然注意到了一個他之前都沒有注意的地方。

在畫面的角落裡,有一處隱約的白色。

它太模糊了,好像是個非常遙遠的存在。

楊錦天搖搖頭,不再看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淡淡地說,「或許你知道吧。」

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最後,他回了一次頭。

陳銘生依舊是那副平靜的表情,他留著乾淨利索的短髮,眼睛黝黑,輪廓端正,他看著他,楊錦天覺得,他好像在說話。

在對他說謝謝。

楊錦天離開了。

他在墓園外的山坡上,蹲著抽煙。

他平時很少抽煙,但是這一次,他忍不住了,他需要那股濃郁的煙草,壓住他胸口的沉悶。

山坡的位置很高,他往前眼前的萬家燈火,心裡空蕩蕩的。

風吹過,他側過頭躲了一下風沙。

在側頭的一瞬,他看見山坡的夾縫裡,有一朵小小的花。

花朵在風裡搖搖欲墜,但是它晃啊晃啊,始終沒有折斷。

楊錦天忽然大哭出聲。

他被一股巨大的悲傷淹沒了。

但他找不到理由。

就是因為找不到理由,所以他更加痛苦。

他隱約覺得,他不知道很多事情,他也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楊錦天抬起手,鼻涕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隨著他抬起手,一張小小的紙條隨著風飄走了。

紙上的字跡,龍飛鳳舞,好像是主人迫不及待。

或許風看到了紙條上的內容,它更加用力,把它送得更遠了。

紙上只有短短的八個字——

【陳銘生,我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