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端康,你看過他了嗎?」

  「誰?……啊,他啊,還沒有。等會去。」

  「去看他吧,我一切都好。」她推推坐在床沿的我,「別再忘記回來就行了。」

  我把她的枕頭放平,讓她躺得舒服點:「等會吧。我再陪你說會話。」

  她的腳露出來,整個腫著,剛才她跟我撞上,也是因為腳咯著了。

  「我變難看了。」馨蘭見我看著她的腳,連忙用被子遮著,又不開心起來,「我沒以前苗條,沒以前漂亮。我的臉也腫起來——」

  她作勢又要拿被子遮臉。

  我擋她,握住她的手,雖然是懷孕期的浮腫,人卻瘦得多,握在手裡,手指頭都只剩細細的骨頭,她垂著眼,精神明顯差了;要不是今天碰上,我都害怕以後不能再見到她。

  「要是生完孩子,你再回來就好了。」她把另隻手,也遞過來,讓我握著,和我握著,才開始有些歡愉,「沒有人讓我等你,是我自己要等的。」

  「——傻瓜。」我親親她的額頭。

  手機震動個不停。

  我拎著便利店裡買的布鞋,又突破重圍,返回醫院。

  門口就撞上面孔黑黑的趙芩,他一把逮住我,在我耳朵邊上大喊:「你到哪去了,怎麼一轉身就不見了?你到底要不要看他?這麼大的人,也不知道吭一聲!你手上拎的什麼?沒見過你們倆這麼彆扭的!端康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沒必要吧,他能好起來不也多虧你照顧他,他八輩子的福氣才能交到你這樣的好朋友?行了行了,快進去吧!別折騰我這副老骨頭了。」

  連罵帶拽,他又把一聲不坑的鬧彆扭的我拉到病房門口。

  我不動。

  趙芩又推我,他這個渾身力氣沒地方使的老傢伙,一把推得我跌跌爬爬、毫無顏面進了我今天本來的目的地,進了雷耀的病房。

  真是容易,上次怎麼他就沒想到推我一把!

  病房很安靜,開著暈黃的夜燈,這麼大的病房就住他一個,比馨蘭那個四人病房條件好得多。

  他也悄無聲息。

  我低著頭,搓手,撓頭,最後,我悄悄坐在了門邊上的沙發,把塑料帶放在一邊。

  規規矩矩坐著,我不動了。我只專心看著自己的手。

  隔著十來步的病床上面,他在睡著,天這麼晚了,該見的也見過了,他一定是在睡了。

  他的一切又要恢復原狀,要我是他,也會放心地愉快地大睡特睡。吵醒他嗎?我沒有勇氣,連吵醒他,讓他看看我的勇氣都竟然沒有。

  這麼多的人都想著見他,這麼多人都不亞於我的喜歡著他,今天要不是趙芩可以拉著我進來,我恐怕只能遠遠隔著人群,遠遠看看模糊不清的他,連片衣角都沾不上。

  我的喜歡本來就不是多寶貴多了不得——對他來說,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會少。

  所以,當年扔下我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

  等會再出去吧,趙芩現在沒準還在病房門口守著,出去一定會挨罵。

  我想走之前,再最後好好看眼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離開他超過一天,也沒有讓他離開自己超過一天,今天也不知道是第幾天了,好像一見就要成了永別。

  「誰?」

  我一驚,被雷耀的聲音驚住,我沒想到他恢復得這麼快,恢復得這麼像他了。

  「……是我。」 心提到嗓子眼,我猶豫地磨蹭,但還是立時就站起來,突然升起的頓悟,就是他可能已經分不請「我」是哪個了,我趕緊補上我的名字,「是我,李端康。」

  他沒有立時接上,他也慢慢開口。

  「是你。」緩慢的低沉,平靜又冷淡,

  沒有什麼激動;連偽裝出一點點高興都沒有。

  雷耀的平靜,雷耀的冷淡,雷耀就是對著這樣對待陌生人的了。

  ——還是被忘記了。

  ——我也知道,要是他是雷耀,正常的雷耀,就不會因為見到我而產生什麼見鬼的高興!

  ——但我還是一直巴望著他能夠守住對我的約定。

  ——我還是不明白怎麼他一變好,就會立時討厭起我!像討厭個鬼一樣!

  ——好像大半年裡只是我又做了一場夢。

  ——他又這樣冰冷地對我。

  心灰意冷,我呆站著,覺得受到了最大的傷害,反而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我走了。」只能擠出這句,只能從腦袋裡擠出來這句了,我慌張拿起袋子,突然之間沒辦法再像從前,死皮賴臉地哀求著,再去索取點什麼不值錢的愛或不愛;倘若從小原的眼睛裡看到對我的厭惡,真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好。

  「你對我做了什麼,在我不能動的時候?」那端,白色床上的凸出人形慢慢地出聲,涼薄的無情,刻薄的傲慢——像一個可怕的魔鬼,打碎我所有的美夢,還要使勁地踩在腳底下踐踏——

  我先是愣住了,我沒明白過來,我做過的,他指什麼?等我反應過來了,我的臉已經紅了,我已經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這種人,還能對你做什麼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下流多卑鄙,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當然跟你做了,還不止一次!你的身體還好用,我當然會廢物利用,反正我就這種色情狂,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我做過的事情?!

  我做過的,都已經成了罪。

  我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他只是在裝糊塗,他就是要逼我糟蹋自己,逼我承認我跟他的那些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李端康一個人的錯;他雷耀一點責任也沒有,他從沒有勾引過我,他從沒有想和我睡覺過,他吻我,他親我,他抱我,沒一樣是他真心要的,都是我逼的他,都是我害的他——

  我就是這種人,我這個傻瓜,我這個不死心的傻子,我竟然會以為他真的會來接我!

  實在是沒用,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居然都沒有罵他一聲的勇氣;只能肆無忌憚地糟踐自己,肆無忌憚表演一場惡棍的成功鬧劇,卻又這麼失敗得把自己演得一臉濕漉。

  「你以為我有多喜歡你?哈,誰會喜歡一個癱子,我就是想報復你!我告訴你,我恨你恨得要死,玩玩你身體算是輕的了,我這輩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碰到你。好啊,你現在好了,想把我怎麼樣?你傳出去啊,丟人的是你,雷大明星!誰知道我是什麼東西?我可不怕。」

  臉鹹鹹的,抹過去,都是被眼淚鼻涕醃得發疼,我滿不在乎得哼口哨,滿不在乎的掉眼淚。

  什麼約定!什麼十年!什麼等他!

  什麼海水!什麼許願!什麼流星!

  沒一樣是真的,都被輕踐。

  我開始滿不在乎地滿屋子打轉,我開始故意在他面前晃蕩,頭腦裡有個惡毒的想法,我知道他討厭看到我,但他只能再多看幾眼,反正他現在也是不能動的,反正他以後也永遠不會再見到我的。

  讓他再為我多難受一會吧,這也是我唯一能帶給他的了。

  「看著我對我說。」他命令我。

  還是這麼神氣嗎!我跑到他面前,我把臉遞給他,我大大地瞪著眼睛,我歪歪地擠出一記冷笑,我鼻涕眼淚一把地對他大聲說:

  「雷耀,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你,我要的只是你的身體——我愛你,只是交易!」

  「——那你哭什麼?」

  他揪住我臉,他已經能伸手了——我送上門去,他伸手就牢牢揪住了我的臉,揪住不放。

  我拚命打他的手,他使勁揪得我更疼;我氣得眼冒金星,拽著他,衝他亂吼:「我哭是我可憐你——可憐你這個沒人要的癱子廢人,只能躺在床上叫個不停。」我俯低身,湊近他,齜牙咧嘴,醜陋滑稽:「你不知道你不能動的時候,我是怎麼折磨你,我是怎麼玩你的!——」」

  他堵住我的嘴,用他的嘴唇,素來涼薄,從來無心,親我的時候都非要我一個人去要求,從來吻住我的時候,沒有用心看看我一眼。

  他還是揪著我的臉,不放手,好像我現在有資格榮升成他的珍貴小寵物。

  他眼睛清澈見底,他直直看我,那雙比我漂亮一百倍的眼睛盯著我的又不大又不雙的眼睛,甚至是發亮地在盯著我看。

  我被他完全弄糊塗了——

  總是說著無情話的嘴唇卻像最初一樣滾熱。

  他貼著我,緊密細緻。

  「端康,你愛我,你是我的。」他抵著我唇,他看著我眼,輕輕滲出甜言蜜語。

  「你什麼意思?」我抽身,我真的弄不懂他。我不知道他的腦袋裡究竟想的是什麼,這才是最大的悲哀。我們的心意不能相通。

  「你,是在玩弄我嗎,雷耀?」

  他改拉住我的手,他的力氣顯然仍不能用得太多,拉住我手只是輕輕的力道了。

  「我一直在等你,我害怕你不來了。」他看著我,一點都不放過的逡巡領土一樣仔細,他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說害怕,坦言因為我他竟然會覺得害怕 !我對這種侵略的眼神、直白的熱切完全陌生,我不由自主退了一小步,我幾乎不相信他還是他!

  他皺眉,拉住我,他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你一天都到哪去了?趙芩說你早上就過來,到了現在你才來,剛才你連一眼都不看我就想走了,我一生氣,就開始亂說話,端康,你是知道我的,不要怪我,不要哭了。」

  雖口口聲聲讓我不要哭,但分明看到我的眼淚,他卻顯出一副興高采烈的好心情。

  我真的知道他嗎?

  「你哪句真,哪句假,我根本分不清。」

  我搖頭,我抽開自己的手,「你現在也是在開我玩笑吧?看完我哭,又想看我笑。雷耀,我不要這樣——這樣我很害怕。」

  從一進門的冷淡,到現在的熱烈,我摸不請頭腦,我的腦袋一向簡單,他這麼變換繁雜,我雖然只能誠實應對,心底裡卻是怕了。

  他張開他的左手,連猶豫都沒有,他把掌心對我,嚴厲地看我:

  「端康,你對我許下誓約,卻要反悔嗎?」

  在他的掌心下,我這個平凡的小人物好像已經被牢牢鎮壓在了大人物的五指山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