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摟著我的脖子,激動地也跟著鬧騰,嘴嗚嗚地亂叫,腳不安分地踹,手亂揮,直衝我腦門上打,那傻樣完全是沉浸在洶湧人海裡,開心得要命!
這時候,若是發生什麼戲劇性的場面就真是要命。
我哼哧哼哧抱著小孩一點點走啊走。迎上來的一張張面孔,卻是熱切得能烤化一切。
我終於突破到邊緣地帶,自我感覺是很了不起;又不是沒發生過演唱會踩死人的衰事,我還拖了個活蹦亂跳的小孩,能在一鍋煮沸的開水裡安然趟過,萬幸萬幸。
「餓,肚子餓了,爸爸。」一到人少的地方,小傢伙就覺著沒勁了,立刻轉移目標。
我把他放下來,給他擦擦滿頭大汗,「小豬,帶你吃頓好的,去吃日本菜!」
他立刻識相地點頭,「好吧。媽媽也來吃?」
馨蘭現在肯定顧不上吃飯了。她一定很想我們。明天就帶小飛回家吧。
我拉著兒子胖嘟嘟的小手,走出這片人海,遠離喧鬧。
天亮起來的時候,是這個城市最安靜的時刻,從十樓的旅館窗戶外遠望,也湊巧可以看見以前住的地方,露出小小的尖頂,還是一眼看出來了,這個房子還是以前好不容易湊錢才買得下,二十歲之前我都過著居無定所,到處打工的漂泊日子,有錢的時候,可以吃幾頓好的,沒錢就再挨幾天餓,直到跑去片場打工,居然還給個剛留洋回國的新銳導演看中,拍了部什麼有關性和愛的黑白片,自覺鏡頭不多,擺出夢遊者的神態,對鏡頭隨便吹兩句,再抽幾口煙,慢慢吐出來,連女人的一個手指都不用碰,誰知道這部我根本看不懂的片子還真獲了國際大獎,我這種夢遊的神態還一度被奉為經典造型——太離譜了,我只是瞇了瞇眼睛,對著鏡頭想像一下拿了片酬我該怎麼花。
當然,紅了以後,我也賺了些錢,但後來就倒霉了,一來演技本來就不行,演得片子根本沒人要看;二來人長得本來就是紮在人堆裡整一個沒有的濫普通,當偶像派是根本沒指望;再後來我自己也沒有興趣,守著足夠我生活的錢就安分守己,買個房子自個玩玩樂樂,真是沒動動腦子想想將來怎樣,所以現在又要開始辛勤勞碌,為人生為下一代打拚。
那房子也不知怎麼樣了?我前兩年就托房產商把它賣了,總算收回成本。
漫無邊際地回想了一下,還追悔了當年沒有好好工作,努力賺錢,順便把房間退了。
整理好衣服,也給馨蘭打過電話,拖著不肯動的懶兒子,和一箱厚實的行李,我打著哈欠走出房間。
——
和來人打了個照面。
——「我剛想敲門。」
我把打哈欠的嘴大大張著,我真是忘記了怎樣閉攏;我撓頭髮的手還舉在腦袋上;連我半瞇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我想我還在做夢吧?
我是在幻視還是幻聽?
太詭異太離奇了吧?
一個閃閃發亮的神靈突然降臨到一個小牧羊人的面前,他全身都發著光,連手指頭都是,神靈慈悲地對牧羊人微微一笑,那個牧羊人根本嚇傻了,連禱告都忘記!
我也不想再禱告了,我還是站著好,免得做起白日夢。
「端康。」他叫喚了我的名,非常悅耳迷人的聲音。
我迫不得已點頭,僵直的腦袋也被迫仰視這個完好無損、優雅站立的俊魅男人,他看上去——非常得好;他一身的貴氣,他的兩條腿也筆直,站得穩穩,我掃過他的腿,繼續我平凡人的仰視,但終於想起把自己的嘴閉上,把自己的眼張開。
「你好。」我本想伸出手,和他握握,但一手是那頭小豬,一手是我們父子的行李,只有說起客套話:「好久不見,你都好吧?」
剛說完,小飛又趁機滑開我手,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衣領,扯回來,防止他又跟猴子一樣東跑西躥,把我這個老父親一人甩下。
「端康。」
他再叫出我的名字,好像是他還在做夢一樣,好像他從沒有叫過我。
我傻愣愣、乾巴巴地再應著:「你好,你看來很好。那就好。我很高興。真的。」
他美麗的眼睛非常明亮,好像有光芒一樣。他直直看著我,我心裡毛毛的,自然把頭低下——實在是有壓力,已經習慣了過無風無浪的滋潤生活,被這樣的人用這樣的目光注視,感覺突兀,感覺尷尬,感覺承受不起,感覺我原來怎麼沒有發現我和這個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種感覺就是他是神,我是小牧羊人。
「爸爸,走,爸爸走。」兒子難得勤快地拉我。
我命令他:「知道了,這是爸爸的朋友,快叫人!叫雷叔叔。」
他看了眼雷耀,一聲不吭。
「你兒子?」
雷耀很平靜地問我。
「是啊,他平常挺愛叫人的,太不像樣了,臭小子!」
我抬頭,對雷耀笑笑,他沒對我笑,他灼灼的眼光好像就在我低頭、抬頭的瞬間,就斂起,藏深。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的?這麼巧?」我反身把門鎖上,「我剛要去趕火車。」
他在我身後面,他用很平靜,甚至冷淡的聲音回答:
「昨天看到有個背影很像你,就讓人一家家旅館酒店去找;半個小時前我知道你住這,我就來找你。」
「……謝謝。」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收起鑰匙,繼續客套:「太麻煩了。我其實應該跟你聯絡的,但我想你這麼忙,我突然打擾實在過意不去——」
「來的時候,我還想說不準又弄錯了,這幾年也不知弄錯多少回,這次可能又錯了。」
「啊?」我聽不明白,想轉身。
突然,我就被抓住,極大的猛然的衝勁迫我向前,我一下子就被按在了堅硬的門板上,我的額頭幾乎被撞擊到疼痛,我大大訝異著,在旅館的走廊裡,安靜無一人,我被男人從身後抓住了。
他緊貼著我,用他高大結實的身體,他根本在死命壓著我——
一隻手滾燙地扼著我的脖子,我的脖子好像正在被燒紅的鐵鉗掐住,動彈不得,伸出的一隻手箍緊我的腰,收緊,再收緊!我的肚子都在疼!
我被折成三段一樣用勁摟抱,快要像刑具一樣地被囚禁。
我嚇呆了,我沒敢動,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他是個陌生的男人,他抓到我,我只聽到他的喘息,伏在我耳邊,就像公的野獸一樣深沉地喘息,好像他就等著一口咬上我光禿禿的脖子,就等著我轉過頭看他的時候!
我看不到那雙漂亮的眼,我只聽到這個平靜到淡漠的聲音,就響在我耳朵邊上
——「端康,你這麼幸福,我太高興了。」
就這麼簡單一句,讓我猶如被扔在水窖裡,冷到徹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