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玉珠的點頭終於讓老祖宗的笑意蔓延到了眼角,她輕拍著玉珠的手說:「既然回來了,就別在出府了,在家裡好好的將養,你母親那裡也是太沒章法,待我申斥了她,讓她給你陪個不是……」

  玉珠連忙道:「這不太折殺了我,萬萬不可……」

  一時這頓祖孫的晚飯飯吃起來倒是順心合意。

  食完飯後,玉珠本來想回轉自己一直寄居的老宅,可老太太也不放人,只讓她先回自己原先的閨房,至於存放的雜物,叫僕役命人搬回來便是。

  玉珠在蕭家的主母面前從來是不會說半個「不」字的,當下用餐完畢,以茶漱口後,便一身告退,自回閨房安歇去了。

  蕭老太太一時也有些乏累了,在貼身婆子柳媽的服侍下,用濕巾帕子擦拭一番,便寬衣躺下準備休息。

  柳媽出去倒水,不一會回來,小聲地對老夫人說大少爺在外面候著呢。

  可老祖宗卻只讓柳媽藉口她已經睡下,便將大少爺蕭山先打發了。

  等柳媽回來,便依著往常的習慣將溫過的手伸進被子裡替她揉捏,然後小聲道:「少爺眼看著是又要入魔的光景,老祖宗您怎麼還要留六小姐在府裡?」

  柳媽是老祖宗當年出嫁時帶來了,一輩子沒有嫁人,是個府裡的老人兒。蕭老夫人倒是沒有避諱她,嘆了口氣道:「若是放在外面,只怕山兒便也要長住在外,樂不思蜀了。將自己的六妹養成個外室……好說不好聽,不用皇帝下旨,我就算矇著老臉下黃泉也愧見列祖列宗。原本指望他娶了媳婦能收心,可你看他屋裡的陳氏,也是個拿捏不起來,虧得她還是總兵的女兒,沒有半點虎門將女的氣息。既然是這樣,倒不如叫六丫頭回來……」

  說到這,蕭老夫人想起更重要的事情:「對了,不是說明兒,溫將軍便要到了,你告訴景年屋裡的,此事關係著我們蕭府上下,她若再一味小肚雞腸,尅著她王家的那點子破事,便自裹了行囊回娘家去……還有,六丫頭穿得太素淨了,既然回了娘家,不必為那王家小子祈福,去庫房裡取幾匹鮮亮的綢緞,給她做幾件新衣,也不至於叫家裡的貴客輕看了……」

  柳媽點頭稱是,替蕭老夫人蓋了被子便悄悄退下了去……

  單說玉珠回了自己的房中,也不知是不是大習慣了自小便睡的枕榻,竟是一夜都沒有成眠。

  第二天一大早,玨兒取來溫水替六姑娘淨面時,略微心疼地看著那雙秋眸之下,平添了兩抹黑暈。六姑娘平時就總是搬弄那些個雕品,勞神費眼,加之皮膚太白,黑了眼圈便明顯得很,

  玨兒心疼地趕緊取來桌上的茶壺,用絹帕裹了泡開的綠茶葉替玉珠輕輕敷著眼下道:「明明睡得挺早,怎麼這眼兒還成了這樣,要不一會吃了早飯,再躺下休息回籠睡上一覺吧。」

  玉珠微啟嘴角笑道:「還當我們是在舊巷裡肆意度日,想怎麼著都成?只怕一會便要有人來了吧。」

  六姑娘的話剛落了地,果然外面的亭廊傳來的輕快的腳步聲,不一會五姑娘便神采飛揚地推門進來了:「六妹,你可聽說溫將軍下午便要來我們府上做客!」

  看著蕭珍兒興奮難當的臉兒,玉珠輕輕地移開覆在眼下的茶包道:「你說的……可是溫疾才將軍?」

  蕭珍兒揮手屏退了自己的丫鬟,然後自搬了凳子坐在了蕭玉珠的身旁,微圓的臉兒上竟染上了抹紅暈,她低低道:『妹妹可知,溫將軍的內人因為小產血崩,幾個月前亡故了。」

  這樣的人間慘劇,搭配上五姑娘那一臉撿了荷包的竊喜,實在是有些讓人愕然。

  不過在內屋整理衣箱的玨兒倒是知道內裡的緣由的。

  這位溫疾才是西北的一員虎將,他是蕭家大少爺在外求學時的同窗,二人交情莫逆,當時溫將軍還未如現今一半權勢滔天,溫棟樑也會三五不時地來蕭府做客。

  蕭珍兒見了溫將軍幾次後,便儼然將溫郎視作了夢中如意郎君。這般國之棟樑,生得高大健碩、儀表堂堂,怎麼能不讓人心生愛慕呢?奈何彼時溫將軍眼裡的芙蓉俏棠是蕭府的二姑娘蕭璐兒,想當初真是差一點,這位溫將軍便成了蕭家的姑爺。只是後來,那溫將軍不能與皇上一較高下,情場失意之餘,便不再似從前那般頻繁地往來蕭府了。

  至於蕭珍兒,單論容貌而言,與胞姐蕭璐兒若牡丹與雛菊之別;若再加上談吐氣質,便是牡丹與狗尾草之差。

  可是溫將軍雖然不曾留心蕭珍兒,五姑娘卻就此埋下情種一顆,再看其他男兒難免心生比較,以至於難揀選出整齊的出來。

  後來她聽聞溫將軍迎娶了一位來自江南的大家閨秀,痛哭了幾次後,才淡了做將軍夫人的心思。可哪裡想到,蒼天不負痴心人,這般矜持著不嫁,竟然等來了正室血崩升天的一日,怎麼能不叫五小姐欣喜若狂?

  玨兒想到這,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那個溫將軍打起仗來勇猛無比,的確是個棟樑,可是他的風評在西北的各大府宅裡也是風號浪吼。只那府裡養著的若干小妾不提,在歡場之上也是能熬度的一員健將。

  至於那正室血崩,據說也是與府內的爭風吃醋有關。這麼一看二小姐還真不愧隨了蕭府老祖宗的七竅心肝,一早便看出溫將軍並非良人,趁著選秀入了宮去了。也不知五小姐這般的心急入了溫府,那短缺的心眼能不能禁得住府內的勾心鬥角。

  玨兒心裡正想著,便聽外屋裡五姑娘接著言道:「人都說溫將軍此番,既是出遊散心,也是要在府宅裡找尋一位合適的女子續娶……他別的府宅不去,單來了蕭府……妹妹你說,他會不會向爹娘提親?」

  六姑娘聞言道:「這……不大好說,而且我不曾與溫將軍見過,並不知溫將軍是怎樣的人品,可是依著姐姐的品貌,找個年齡相當的少年才俊似乎更加穩妥……」

  「六妹是不是認為我不配溫將軍?」五姑娘最聽不得旁人提起她不能嫁溫疾才,說話頓時有些發急。可一看六妹因為自己提高了嗓門立刻頓口不語,又有些過意不去。昨日因為母親大鬧一場,她才知六妹在王家受了怎麼樣的委屈。如今祖母才溫暖了六妹的心腸,自己這般臉酸,當真是不妥。

  於是不由得又降低了嗓門柔聲道:「六妹,你說這話,足可見是見識不夠。若是你見過溫將軍便知,那些個府宅裡將養的公子怎麼及得上溫將軍分毫?……不過說來也是湊巧了,為何溫將軍來府上時,你總是不在府裡?不是去廟宇上香,便是隨著祖母去吃素齋泡溫泉了……」

  聽了這話,六姑娘只是笑了笑說了句「湊巧罷了」,也沒有再開口說出溫將軍有何不妥之言。

  倒是五姑娘想起了自己此來的用意,貼著六妹的胳膊道:「昨日見你穿的那一身窄裙甚是別緻,好過那些大紅大綠的裙衫,我那些個衣服都穿得有些發厭,不知能不能穿幾天你的衣服改一改通身的氣韻?」

  玉珠愣了一下,道:「昨日母親派人來叫我吃飯,收到帖子時,時候已經不早了,是以走得急些,也沒有來得及換衣衫,那一身窄裙是我裁來雕玉做粗活時穿的,只因為衣袖服帖,動作也便利些,你沒見過,所以覺得新鮮,可是若穿著它來見貴客,面料總是不夠莊重富貴,不若我再給你挑選些合適的可好?」

  在穿戴上,蕭珍兒一向信服玉珠,恰好去舊巷的僕役們也送來了六姑娘的衣箱。

  於是玉珠略微翻找了一下,選出件淡藕色的長裙讓蕭珍兒換上,又巧手輕施粉黛,就算是野草也生出了幾分芍藥的嫵媚。

  蕭珍兒攬鏡自照,不由得感慨道:「我們姐妹三個,只有你隨了祖父入書房學習了書畫,有了丹青的功底就是不同,怎麼只是改了改我的眉毛,整個臉兒就似變了模樣呢?」

  就在這當口,柳媽也給六姑娘的屋裡送來了衣料,又與她講府裡下午來貴客,讓六姑娘打扮得整齊些一同見客。

  聽了這話,蕭珍兒剛剛塗抹的水粉的臉兒似乎又白了幾分,有些發急地握緊了絹帕,一雙眼兒不由自主地掃向了還沒有梳妝的六妹。

  若是換了旁人,這般模樣只怕是蓬頭垢面的無法見人,可是玉珠就算是頭髮散亂,未施粉黛,竟也有種別樣的慵懶之美。

  好不容易盼走了二姐,可是卻來了比嬌媚牡丹還要命的瑤池聖蓮,狗尾草的命運便只有在狂風裡打滾了。

  不過玉珠倒是好笑地看著蹙眉瞪她的五妹:「這般的臉急,好像我搶了你嘴裡的糕餅。可是為何?」

  「祖母為何特意叫你梳洗打扮?難道她自覺母親對不住你,要給你尋一門富貴的姻緣?」

  玉珠站起身來,將挑剩的衣服逐一疊起遞給玨兒讓她收起,語調依然溫溫柔柔道:「溫將軍何許人也?這等朝中的大員的妻子哪一個不是身家清白?我不過是剛被休離回家的棄婦而已,只姐姐你願意高看我罷了,在外人面前可莫說這等無望的笑話。」

  經玉珠這般提醒,五姑娘也醒過腔來:是呀,六妹在夫家鬧的事情實在是太不堪,若是溫將軍有心,只要打聽了一二,單是她與族弟在書房裡不清不楚這一件事,也止了六妹的豪門之路。」

  想到這,在替六妹惋惜之餘,不由得有升騰起了幾分竊喜。當下也不遠在六妹的房裡耽擱,便要帶著丫鬟去宅院的花房暖室裡摘取些鮮花熏染衣物去了。

  昔日溫將軍雖然身有官職,卻並未如今日一半權傾朝野。出入蕭府也不過是下馬扣環罷了。

  可是如今他一路青雲直上,手握西北重兵,再不可與昔日小子同日而語,所以將軍的車馬未到,老祖宗已經親自拄著枴杖帶著府裡的一干眾人來到府門外迎接。而玉珠也隨著眾人出來,遠遠地站在了眾人之後。

  蕭山從昨夜起一直不得與她說話,如今看她依舊是一身簡素的衣服,並未見太多修飾,心內不由的一寬,只轉過頭來,立在老祖宗的身後,一心等將軍的車馬。

  可是立在瑟瑟的寒風裡半響,卻始終未見有車馬的蹤影。命僕役去前方打探,好一會才見他一路飛奔地回來,扶著狗皮帽子顫著聲道:「來了!來了!好長的一隊車馬!」

  聽了這話,凍得有些發僵的眾人不由得抖擻起精神,伸著脖子往遠處望。

  僕役之言不假,的確是威武雄壯的一隊車馬,一路拉得老長,在黃土路上掀起了煙塵滾滾。

  西北的官員不似京城裡的大員那般講究,就算品階再高,出巡時也是五輛高蓋馬車而已。

  可是出現在眾人眼前的車隊,卻是鎏金的蓋角,車身雕刻有精美的圖紋,連車軾上也鑲嵌著鴿蛋大的寶石,就算是在略微混沌的陽光下,也閃耀著別樣的光彩。而車下的侍從們也都是身著錦緞,臉上洋溢著一種說不出的傲慢氣息。這種迥異於平常的華貴奢靡的氣勢,再次震撼得蕭府的眾人發不出聲音來。

  當車隊漸漸停歇下來時,蕭山才發現自己的好同窗並沒有坐在馬車裡,而是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走在了前面。

  他在蕭府眾人的面前停下,也沒有下馬,只是衝著蕭府老太太一抱拳道:「老祖宗別來無恙!」

  老夫人連忙施禮,客氣地請將軍入府歇一歇腳。

  可是溫將軍在馬背上與蕭山客氣地寒暄幾句後,便客氣地說道:「幾日前就收到了簫兄盛邀的書信,原本是想叨擾幾日,奈何近日要陪伴貴客,今日只是路過,就不叨擾府上了?」

  如今溫疾才是蕭府的救命稻草,誰知他竟然連馬都不肯下,這不僅讓蕭山開始有些發急,正待要說些什麼,最華貴的那輛馬車華蓋裡有人出聲了。

  只是這聲音如刀切兵戈一般刺耳,帶著說不盡的陰翳:「商賈門前不宜久留,溫兄,你的污濁之氣沾染得太多了……」

  這話裡簡直是對西北名家蕭家最無情的奚落嘲諷,但又是事實,就算出了一位皇室的寵妃,蕭家始終是買賣玉器的商賈之家。

  只是不知車裡的是什麼人,竟然對西北的大將軍這般毫無掩飾地出言不遜。

  溫疾才被車裡之人出言嘲諷,臉上也是一緊,只是抱歉地衝著蕭山握了握拳,便催動馬鐙,引領著車隊繼續前行了。留給蕭府一干人等的,只是一時瀰散不開的迷離黃土。

  就算是養氣功夫了得的蕭家老爺,此時也是在自家府門前的石獅子上狠狠地磕打了幾下水煙煙斗道:「丟人啊!丟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