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少溫泡好了兩盞香茶後,單手輓著寬大的長袖,親自執著一盞逕自送到了玉珠的面前。
「西北雖然不產茶,可是這裡善品者確實不少,滇川的紅茶入了西北,又加入了一道蒸製工序,配以羊乳,竟然增加了一別樣的甘甜滋味,當年我在兵營裡時,便最愛這西北酥茶之味。」
堯少竟是這般平易近人,全然不見了早先在蕭府門前厭惡商賈濁氣的清高。
玉珠自然是有些受寵若驚,接過這茶,謝過了二少後,淺飲了一口,含笑道:「奴家雖然長在西北素日總是飲綠茶,竟不知這酥茶的美味,這一品酌,果然味道甚佳。」
有些女人的柔美,是從骨子裡散溢出來的,六姑娘便是這樣的人,那一口紅茶被她含入口中,再輕輕嚥下,兩片絳唇若塗抹了上好的凝脂甘露一般,微微一抿間,粉紅的舌尖在唇齒尖若蚌肉一般,羞怯地露出一點,又快速地收了回來。
這本是不經意的動作,可正是來得自然而不做作愈加的勾人心魂。
堯少端起茶盞,慢慢地喝著自己的那一杯,那一雙眼卻越過杯沿兒上方,目光晦暗不明地望著六姑娘那抹了光兒的一點絳紅。
玉珠肯快便飲完了這小小的一盞,既然堯少還在品琢,她自不便打擾。既然不能低頭檢視著京城貴客的一雙偉丈夫之腳,更不好去隨便去看堯少通身貴體的曼妙,玉珠只好微微移動了下身子,在暖閣的軟墊上微微側身而坐。
可是當她側過身子,打量這暖閣一角的擺架時,目光不由一凝,有些發愣地看著一尊檀木架上懸掛的一條玉帶板。
受了皇室大族風氣的影響,時人愛玉。男子腰帶的帶頭通常用玉扣裝飾。可是整條腰帶都用玉的,卻少之又少。一個是因為那玉腰帶對佩戴者身材的要求甚高,大族皇室,終日酒宴,極少沒有大肚子的。今日多食一盤酒肉,明日裡那玉腰帶便系不上了,若是編些絲繩擴展連接,又不甚美觀,而且若是想要戴的舒適,更不能佩戴整塊的玉板腰帶了。
可是眼前的這條,卻是採用了鏤雕的技藝,玉板與玉板之間以挖空的玉環相連接,可以隨著身形服帖變化,整個腰帶不用半根絲繩連接。屋外此時夕陽正在西射,道道金光透過玉帶的鏤花,美得不似凡間之物……
這玉帶,她見過,親眼見過一雙有力的大手一點點地將它雕琢出來……
「爹爹,這玉帶甚美,給珠兒帶可好?」
那個魁梧的男子聞言,笑著將她舉起道:「珠兒的小腰都沒有爹爹的胳膊粗,可能帶上?」
這話逗得那時年幼的她咯咯直笑……
就她看得直了眼之際,堯二少終於也飲乾了自己的那一杯,望著六姑娘側影問道:「好看嗎?」
這一次六姑娘回神得略慢了些,也沒有問二少所問何物,臉色有些微白道:「堯少屋舍之物無一不雅,哪一樣都好看……」
堯少脫了木屐,乾脆盤腿坐在寬大的軟椅上,寬大的衣袖舒展在兩側,眉眼不動,卻添了幾分冷硬道:「小姐口齒伶俐,能言善道,為何見到了你父親的雕品,反而誇讚不出幾句好的來?」
玉珠有些屏息,靜默了一會後,俯身跪倒:「罪人之後袁玉珠見過二少。」
既然堯暮野說得這般的篤定,想必是派人詳查的了。她的身世是隱藏不住的,當年父親被攪入了袁黨巫蠱亂宮的案件中,差一點便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不過父親那時身染惡疾,未及等到聖旨,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當今聖上也算是個仁君,罪不及亡者,只罰沒了袁中越的所有家產,盡數充公,這才保全了當時只有六歲的玉珠性命。
如今當年攪動風雨的事主就坐在眼前,玉珠也不知這位堯二少為何心血來潮,將自己打聽得這般清楚,可是無論如何,總歸不會是什麼好事就是了。
見六姑娘俯身跪下,施以大禮,堯二少也不著急叫她起身,只淡淡道:「看來蕭家的大膽,真是由來已久,罪人的女兒也敢收留,也難怪能雕出敗筆的玉雕,嘲諷太后……當年你父親沒曾領旨受刑,蕭家人可以代領了……」
堯少因為嗓子受傷的緣故,音量並不大,如同一旁香爐裡的青煙一般,裊裊出口便消散了。可是聽在六姑娘的耳中卻是不寒而慄。
只因為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尋常的高門弟子,更是曾經朝中的太尉,如今依然隱身其後,執掌堯家大權的堯暮野。言語輕落,便是幾十口的人命消逝。聽他話裡的意思,是要罪及蕭家……
「玉珠當年尚且年幼,蕭家的不過是憐惜貓狗一般將我養大,然因為玉珠不堪,已經被逐出蕭家,並改回袁姓,還請君上明辨,若是要懲處,也是玉珠一人領受,以免因為螻蟻一般的女子而辱沒了君上公正廉明的清譽……」玉珠俯跪在地上,說出這席話後,便靜候著堯二少的發落。
堯二少垂著眼兒,看著那俯跪在地的女人,雖然看不到她的神情,可是那露出在衣領外的脖頸處隱隱有汗漬,可見說這番話時,著實是心內發了急。
而從方才這女子踏入暖閣以來,應該只有此時,這位甚是狡詐老熟的女子總算是洩露出心內的一點真實情緒。
他依然慢聲道:「起身說話吧。」
玉珠不敢不聽,站了起來,立在堯二少的身前,那一雙若秋波的眼兒,因為心內的情緒,沾染了一層薄霧,顯得更加水潤閃動。
「聽聞了姑娘的事蹟,某深覺姑娘處事老道,倒不似個十六歲的小女子,自己往臉上塗抹葵花的花粉,借此接近溫將軍,更是心機縝密。這樣聰慧的女子,雖然出身鄙薄,可是找尋個好丈夫還是不成問題的。可蕭家卻將你嫁給了個病癆,處處苛待於你這個養女,緣何你如今自顧不暇,卻因為蕭家滿門的性命,而真心實意地發了急?」
玉珠抿了抿嘴,並沒有詫異男人看出自己故意毀容的小計,可是被這男人一直居高臨下的審視盤問,經猶如回到小時,感受到在書房被祖父檢查書畫功課時,被申斥筆力不足的困窘。
她輕吸了口氣:「只因為求告無門,玉珠略施拙計,自然逃不出二少的法眼。可是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玉珠只記得蕭家對玉珠的恩德。至於您說的那些不好,又豈可用曾經領受的恩情來加減抵消?若是因為君上因為蕭家收養玉珠的緣故,而降禍害了蕭家,玉珠……真是罪重以極……」
堯二少一邊聽著一邊眯著眼,道:「劉小姐之言甚妙。恩仇不可相抵消……卻不知若是我看在小姐你苦苦哀求的情分上放過了蕭家,免了他們在貢品上除了紕漏了的罪責,小姐能否銘記在下的這份恩情呢?」
玉珠能聽的出,這堯少的話語裡有迴旋之意。事實上,自己也是因為摸不透這份堯少的脾氣秉性而一時心內大亂。她如今聽了這鬆口之意,心內頓時微微一鬆懈,同時有些懊惱的發現,這個男子當真是可惡以及,也不虧是浸染宦海已久的老油棍,從自己入了暖閣起,便一直在言語間刺探拿捏著自己的軟處七寸。
不過身居高位者,都是喜歡掌控把握全局的。玉珠雖然心有懊惱,更是因為心沉堯二少千方百計拿捏自己的緣由,但依然適時露出驚喜的表情道:「若是堯二少肯如此,玉珠自當感恩銘記二少的恩情。」
堯暮野雖然知道這女子奸猾得很,可是看她此時臉上浮現出笑意,櫻唇微啟,露出潔白皓齒,竟是比方才矜持而做作的笑要更加的明媚動人,不由得讓二少的眼兒又眯了眯。
他站起身來,走到了玉珠的近前道:「你因為在臉上塗抹了毒花粉的緣故,除了臉上長了疹子外,對於與紫葵相剋的檀香也變得敏感了些。而我身上的衣物恰好俱是熏染了檀香,所以小姐你才會被迷暈,因為怕小姐餘毒未消,故而在見小姐前,在下沐浴更衣,也沒有再穿熏染過香的外衣,衣衫不整了些,六小姐不會太過見怪吧?」
軟硬兼施,恩威並重,這等拿捏人的伎倆,玉珠自問就算琢磨透了其中的精髓,恐怕也不如堯少這般運轉自如。可總是要配合好了堯少的情致,當下微微紅了臉道:「謝堯少的體貼……只是不知玉珠這等被休離出門的下堂之婦,該是如何感激堯少的恩德?」
玉珠是故意說得這般輕賤的。堯少雖然照比溫將軍之流,對她要來的冷淡的多,可是從他的眼裡,玉珠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一點點危險的氣息,而且這位公子如貓兒戲鼠一般,慢慢地折騰於她,也不是什麼好兆頭。
不過幸好這位是堯家的公子,是個在商門前佇立片刻都覺得濁氣難忍的金貴之人。
就算他因為自己的容貌而生出幾許玩味之心,可只要想到她是個失了名節的商婦,向來也會讓堯二公子望而卻步了。
果然此話一出,堯二公子靜默了一會,聲音似乎又冷了幾分道:「的確是有一件事要拜託六小姐親手為之……可否請六小姐隨我到內室一敘?」
玉珠聽了此言,不由得一愣,難道是她看錯了這位公子?看著清冷,竟然是比溫疾才之流都要心急?
雖然看到玉珠躊躇,堯二少卻似乎少了些方才的戲弄之心,只是略顯清冷地道:「六小姐不是要全力維護你蕭府的周全嗎?做好了這一件,你便可以與你的家兄離開半屏山了。」
玉珠咬了咬嘴唇,遲疑地隨著身前高大的男子入了內室之中……
玉珠自問自己在蕭府的書房裡,見過祖父收藏的若干玉器珍本圖畫,可是她總是沒有想到會在名動天下的堯二少的內室帷幔之後,見到那麼一件只書本上見過的邪魅以極之物!
楊家皇族南渡以前,內宮犬馬聲色糜爛至極。不光是皇室男子廣納嬪妃,留戀花叢,就算皇族貴女也是縱情聲色,巾幗不讓鬚眉。
猶以東魏的文苑公主為最,不僅豢養面首,更是與朝中已有妻女的重臣私相授受,若是遇到極其心愛的,更是不準他回去再與妻妾同眠,可是畢竟是朝中的臣子,也不好養在自己的府宅裡。於是便命能工巧匠打製出一套匪夷所思的物件出來,以極佳的玄鐵打製,環環相扣,參繞綁縛住男子的風流之處,得配了鑰匙一把,自此若想風流,便只能尋了公主開了小鎖歡暢一遭,這等奢物,據說東魏時,也僅是這位膽大的公主一人用過,後來便早就失傳於世了……
當時這記錄前朝宮中密器的圖本是被放置在書齋最偏辟的角落,機關細節描畫生動,搭配使用時的人形圖案,真是一夕間便頓開了小姑娘的靈光……玉珠無意中發現時,好奇之餘更是心內羞意不止,生怕被祖父看到,連忙放回原處,再不敢翻看。
她真是沒有想到,這早就忘在了腦海裡的邪物,竟然有一日真實的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或者確切地說,是在堯二公子的名門貴體之上。
不虧是名家的公子,何時都保有風範,就算此刻半臥軟塌,薄衫大解,也是名士風範十足,一派鎮定自若的氣息:「某已問過行家,這鎖內乃是玉石的鎖心,不可用生撬,一旦鎖心毀壞,便再無法開啟,不過得見六姑娘巧手雕琢的玉盒,鏤雕技藝很有乃父風采。不知姑娘可否蕙質蘭心,探查鎖心內部形狀,想法子拓印了鑰匙,替某摘除下來。」
他並沒有說是何人給他戴上的這等稀罕物。可是玉珠大致也能猜度來,大體也應該是風流一場,卻被某位貴姬痴戀,給情郎戴上了這等守身如玉的好物。可不巧是怎麼的,弄沒了鑰匙,自此以後,便是解鎖的漫漫旅途……從器具的劃痕看,似乎之前也是用了無數的法子開鎖了。
可是她實在想不出如姚二少這等說一不二的人物,怎麼會心甘情願低被佩戴上這物?
這時,二少姿勢優雅,手輕敲著膝蓋道:「一時宴席酩酊酒醉,不慎被頑皮的女子戴了此物,雖然已經嚴懲了她,可是那把鑰匙的確是落入河水找不到了。六姑娘,你既然曾經為人婦,便是通曉男女之事了,應該有些見識,還要再欣賞在下多久才能來解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