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的起居日常,比較著在京城時,要隨性愜意得多。
被皇帝帶出宮的,都是新近得寵的嬪妃。而那白妃因為有了身孕,並沒有隨行。
到了行宮稍事休息,眾人紛紛睡了個飽足的午覺後,便準備參加晚宴。
前來通知各位夫人們參加晚宴的太監都都遞呈了請柬,說今日晚宴承襲的是「百花爭芳」的令兒。請諸位夫人們自選了簽子作花仙的打扮。
玉珠如今也算是瞭解了京城裡的風雅,對於酒會茶宴必擬主題雖然無奈,但也要從善如流。
她在那筒子簽子裡抽中的乃是丁香花,在花品裡從九品,實在算不得好籤。
一旁的環翠看得皺眉頭,小聲道:「要不要奴婢使銀子叫太監再重新讓我們抽個好籤?這丁香也太小家子氣了!」
玉珠卻覺得在這些一爭高下風采的事情上太過計較實在不值得,當下笑著道:「花的品階都是凡人給予的,可同是土地上生長出來的,飲露沐日俱是相同,怎麼還能分出個高下貴賤?不過是文人墨客依著自己的喜好,強自附會罷了。既是抽中了丁香,那便是丁香吧。正好我有一套丁香的玉珮,當來搭配這命題最好。」
環翠聽玉珠這麼說,便從裝滿首飾的木箱裡翻找出那個錦匣,打開一看,這副丁香花珮飾既有扶搖髮簪,又有手環耳飾,正好白玉琢成的丁香花玉質溫潤,造型甚是別緻,叫個愛美的女子看了都難免心生喜愛之情。
環翠先前是服侍過堯夫人的,現在調撥過來服侍這位少夫人,也有月餘的時間了。其實剛開始,她也如府中其他的下人侍女一般,對這個小鄉的女子魚躍龍門,突然成為堯府的貴婦頗有些不以為然。
不過受了堯府多年的規矩熏染,環翠的面上是絕不會露出分毫的。不過相處得久了,這位少夫人的行事做派倒是讓環翠漸漸地從內心裡折服。
而且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位年經輕輕的自有謀生本領的女子若是經過一番風雨和歷練,倒是頗有老夫人的風範,加之甚至連老夫人都管不住的太尉大人在這小女子的柔聲細語下也是服服帖帖,不得不讓人詫異佩服,是以她內心裡漸漸收起了小瞧之心,服侍起來更加恭謹細緻。
當環翠搬弄那套玉飾時,心道:別的不說,單是這雕琢玉器的手藝,她家的少夫人可是滿京城裡都賺得溝滿壕平。也難怪以前跟太尉大人置氣的時候,底氣十足,打包便能走人。
環翠服侍著玉珠梳洗一番,梳攏了玉珠喜歡的慣常髮式後,又將額前的頭髮墊高,戴上丁香的珮飾之後,覺得打扮得甚是清爽。那白色的紗裙剪裁也很飄逸,一陣清風吹來,裙襬浮動,還真有仙子下凡之感。只是身上俱是玉花,而無花魂香魄也不好。
於是玉珠便帶著環翠一起到園子來,準備採摘些開得正艷的丁香,將袖口,裙襬熏染一番,沾染上丁香的香氣。
到時若是再款款移步之時,丁香的清新怡人之香自然流轉出來,配上丁香珮飾,便是九品的凡花也能撐得住場面,不至於給太尉大人丟臉吧。
當玉珠出了屋子,在花園中遊走時,迎面走來一位女子。玉珠抬眼看,只見正是隔壁新婚的白少夫人。
看來袁熙抽中的乃是八品的紫荊花,所以身著一身紫荊花色的大擺衣裙。這種顏色發陳的紫粉色,並不是任何人都能駕馭得了的,但袁熙身材高挑,加之膚色均勻,竟然將這種有些流於發俗的顏色穿得甚是妥帖。
她也抬頭正看見了玉珠,便笑著道:「可是抽中了丁香?這珮飾當真是好看,可是太尉夫人你自己雕琢的?」
也許是因為堯暮野開誠布公地說了他與這女子前塵的緣故,玉珠自認識這位袁熙以來,第一次可以心情輕鬆地應對,只是微微地衝著她點了點頭,便準備繞到另一處小徑去走。
不過袁熙卻顯然是打算與她為伴,竟然也移步過來,說道:「為何看太尉夫人你的興致不高,可是最近有了煩心的事情?」
玉珠沒有說話,只是抬眼看了與她並肩而行的袁熙一眼,似乎是默認了一般。
袁熙繼續試探道:「不管你如何想,我總是拿你當妹妹看的,若是有了什麼煩心事,不妨同我講講,雖然也不一定能解了你的煩憂,但也總好過你一個人胡思亂想。」
玉珠微笑隨口糊弄著說:「謝謝白夫人的關心,也不過是尋常夫妻一般的鬥氣罷了,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袁熙臉上的笑意更濃:「那日茶宴似乎見太尉大人一臉怒色,我還好生替你擔憂,因為他的侍衛曾經到刑部去出查閱了你父親的案宗,恰好我家白大人也正在刑部,當他回來說給我聽的時候,我總覺得不妙……是不是太尉大人知道了你查閱你父親舊案的事情了?」
玉珠此時看了看遠山歸鳥,行宮的四周景色真是怡人。
不過這一切不過都是假象罷了。
身在這名利喧囂,金光銀色的角鬥場上,每個裹著錦緞的貴人,實際上都是心內武裝著戰甲,隨時等待了割肉蠶食的虎狼。
而她袁玉珠,在這虎狼環繞的京城富華圈子裡,在那些手握庶民生殺的貴人眼中是何等的樣貌呢?
她一直好奇這一點,而如今通過這位袁熙小姐,她突然若有體悟了。
在大部分的貴人看來,她不過是生得顏色姣好,性格溫潤,一時得了太尉的青睞而飛昇得道的一個幸運的女子罷了。
但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贏人之處。有時,就連她的丈夫堯暮野在語氣裡也會無意對她帶有淡淡的鄙薄之意。
對於這一切玉珠是瞭解的,雖然不會因此而自卑憤怒,但是也能體諒別人對她的處境進行種種妄自尊大的演繹猜度。
想像一下,一個小鄉的孤女,突然榮升成了貴婦,她的心內除了狂喜之外,更多的應該是忐忑罷了。因為畢竟在這朱門貴府裡,一個小鄉的商婦,如何一時紮下根基?
而袁熙便是拿捏住了這一點,不斷地用宗親,血緣,遮風避雨的倚靠,父親冤案的真相大白來誘惑著她。
不是袁熙太蠢,而是這位落魄過的貴家小姐對於這種漂泊無依之感太深有體會了,才也會這般揣度著她,立意挑撥著她與太尉大人的關係。
袁熙的笑容是親切可人的,換了任何一個剛剛被丈夫責罵質疑過的女人,都會難免被這笑容鬆懈,生出些許的依賴之感。
從來女人的一時軟弱,都是打開心防的最好時機。
若是真是換了另外一個孤苦無依,嫁入高門惶惶不可終日的女人,此時說不定被袁熙打動,一時鬆懈了堤防。
想到這,玉珠微微嘆了一口氣,決定絕了袁熙的念想。雖然她也可以利用袁熙的誤會,再從中使用些手段,讓這位袁家小姐丟一丟醜。
可是她並無意這麼做。
當年堯暮野對這位袁家小姐無情的利用,一定在袁熙的心內劃下了深深的傷痕,甚至玉珠都說不準堯暮野當年能那麼痛快地答應了母親的婚事安排,有沒有一早便想利用袁熙的嫌疑。
堯暮野從來都不是磊落的君子,這是浸染官場,身在高位的政客們通常會缺少的一種品質。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堯暮野才對袁熙一直有愧疚之情。
可是玉珠卻並不想捲入他們舊日的恩仇之中。
就算她是堯暮野的妻子,可是在某些時候,她還是想做那個西北院落裡的袁玉珠。
所以玉珠決定就此打消了袁熙想要利用親近她的念頭,少些虛以為蛇也許各自也都能清淨一些。
「白夫人,您應該知道,我與夫人您的際遇不同,我是六歲時便遭逢了家變的。」
聽玉珠突然開口,袁熙挑了挑眉頭,不知她是何意。
只聽那個如丁香一般淡雅的女子立在花欄處,憑欄遠眺,接著道:「所以,袁熙小姐同我講的那些個深夜難以成眠,只能腳踏石徑而行,我其實很難感受到。若是未曾經歷繁華,也不嚮往什麼富貴,無所謂失去,也談不上擁有。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庶民,只要沐浴陽光,每日能疏食飲水便要誠信地感謝上蒼。所以,太尉震怒也好,厭棄也罷,我自會坦然受之,還請白夫人莫要跟著牽掛擔心。」
袁熙與這玉珠小姐相識以來,雖然聽聞身邊人說起這女子的聰穎,可是她親身經歷時,只覺得她不過是有些會拿捏男人的小聰明罷了。
如廣俊王,白水流之類的誇讚,難道沒有受到這女子花容月貌的蠱惑影響嗎?他們之言,是不可盡信的。
出身往往決定了一個人的眼界。袁玉珠在雕工上的精湛,蠱惑男人的小聰明,絕對不足以讓她成為能在京城世家滿根錯節的名利圈場裡,遊刃有餘的貴婦女子。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輕視,袁熙其實並沒有在玉珠的身上下了多大的功夫。
可是沒想到,這個一直不甚多言的女子,今日突然侃侃而談,言語裡竟然有看破了她的心思的意思。
袁熙有些啞然失笑了,直覺這女子是在逞強說大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