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堯暮野向來是個「既『做』之則安之」的人物。他生平裡闖了禍後又會感到深深後悔的時刻幾乎是沒有的。

  所以當心內一股錢塘江潮的般的悔意浪湧席湧過來的時候,他甚至有些陌生得心慌。

  珠珠懷有身孕了,而自己方才卻打了她一巴掌……

  煩亂的思緒下,他甚至都有些記不清自己方才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才揮下了那一巴掌?

  太醫開的熱敷方子很管用,玉珠不一會便磨蹭著墊了軟棉花的枕頭醒轉了過來。可是後腦勺撞過的地方仍然有漲麻的感覺,大約是起了腫包了。

  而臉頰大約也得到了妥帖的處置,有淡淡的清香味在鼻息間縈繞。

  只是睜眼的那一刻,意識還有些混沌,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不過在睜眼的那一刻,自己的手卻被人輕輕地執握起來,有人溫言對自己說:「醒了?要不要喝些水?」

  玉珠轉頭定定地看著這個一臉平靜的男人,他語氣溫和的仿若方才的那一場爭執只是她的黃粱一夢,並不曾發生過一般。

  但是玉珠卻知道,那一幕的確是發生了,而且不可改變。

  她又眨了眨眼,待渾身的痠軟無力感漸漸消退了些,這才努力撐起了胳膊,準備坐起身來。

  男人及時的伸手一提,便將她的身子輕輕扶起。那力道仿若提起的是二兩棉花一般。

  那種輕鬆的力道再次提醒了玉珠,堯暮野是個手染鮮血的武將,可笑自己以前怎麼會認為他會對自己有些什麼特例而無害呢?看來是因為時間太久了,而她又是不長記性的,竟然忘了這個男人可是曾經捏碎了她手骨的那個冷血男人……

  是以當堯暮野健壯的手臂再次朝著她的臉頰伸過來時,玉珠直覺性地轉頭一躲。

  堯暮野的臉微微一僵,然後輕輕地調整了一下她脖頸後的軟墊道:「放心,以後再不會打你……」

  堯暮野的這句保證,並沒有入得玉珠的心內。事實上她心內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玉珠覺得就算堯暮野再要掌摑自己,也要講這些話說得清楚明白。

  「太尉當知我當初央求太尉相助蕭妃的初衷,就是希望二姐和她的孩兒能活下去。玉珠來自小鄉,見識短淺,不知運籌帷幄,然而只有一點銘記在心,絕不能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坑害了有恩於自己的親人。可是如今,因為我嫁給了太尉,二姐竟然便這般莫名地成為了太尉大人在宮中的嫡系。你我都清楚,如果說二姐以前只是皇帝心血來潮寵幸的一株羸弱的小花,現在卻因為我,而成為權術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她和腹內的孩兒都成了箭靶,就連對她有著些許憐愛的帝王,在必要的時刻,也會毫不留情地舉起高鎚,將她碾得粉碎。因為太尉也知……」

  說到這時,玉珠微微抬起有些紅腫的臉,目光幽深地直視著堯暮野,語氣清冷地說道:「男女情愛,在權力傾軋面前……一文不值!」

  聽了這句話,太尉突然覺得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他當然知道這最後一句,珠珠也是在譏諷嘲弄著自己。

  「聖上既然已經對此事做了決定,那麼就這麼辦吧,珠珠不要再想了,肚子餓了嗎?想要吃些什麼?」堯暮野沒有開口反駁,而是態度平和地轉移了態度。

  事實上,堯暮野現在只想快快將這一頁翻過去,以後也休要再提。這事其實過後想想,也沒有什麼要緊的,天子風流,後宮的妃嬪們只會多不會少,再說蕭妃也並不一定生下的就一定是兒子,沒了蕭妃這顆棋子,再安排其他的堯家女便是了。只要皇帝沒自切了做太監,這事便有活絡的餘地,何苦因為皇帝褲襠裡的一泡事情,攪鬧得他府上不得安寧?

  可惜他的新婦卻覺得這一頁簡直沒有在翻過去的必要,只繼續說道:「還請太尉大人深思,你我當初的姻緣,實在是結下的略顯倉促。太尉大人除了憐惜玉珠外,只怕是還有七分的心有不甘,以至於急於成婚,忽略了種種應當考量的細節。今日這事,也算是癥結迸現,玉珠身為鄉野婦人,實在是難以堪當堯府太尉夫人的重任。願求休書一份,免去日後太尉大人的為難。」

  玉珠對於自己的事情,從來都是可以當機立斷,立下決定的。昏迷前的那一巴掌,可以說是打掉了新婚後的種種蜜意,再次提醒了她,堯暮野首先是百年大族的族長,其後才是一個女人的丈夫。

  而袁熙的話,也似有似無地縈繞在了她的耳旁。原來,這就是被觸動裡底線後的可怕而冰冷的堯家族長。袁熙當年是否也是被他的這種冷斷翻臉而驚駭得不能自已呢?

  玉珠覺得自己當初在袁熙的面前那些自信得沒邊兒的話說得太滿。有些事情,真是需要親身經歷才可親知。

  而她心知肚明,堯暮野那一巴掌打疼的不光是她的臉,還有她的心。那是一塊無暇的美玉突然被雕琢壞了一樣的心疼和懊喪。

  玉珠此時真是希望能快些取了休書,迅速地逃離開這個男人的身邊。

  堯暮野當然能看出她望向自己雙眼時的認真與渴望,這小婦人以前氣惱了的時候,也嚷嚷著和離,但是那時,大約是賭氣的,嚷喊著和離的時候,卻是櫻唇微微嘟起,兩隻大眼嫵媚而濕潤的望著自己。那時的他只想將她摟在懷裡,心肝寶貝地好好哄勸著。

  可是現在的她,嘴角輕輕緊抿著,一雙美麗的眼中溫潤盡散,儘是求去的堅毅和渴望……

  他知道,她是認真的。

  堯暮野緊緊握了握拳頭,花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壓製住了湧到嘴邊的咆哮,然後繃著嘴角,卻語氣和緩地說:「婚姻不是兒戲,豈能說散便散?珠珠……你要當娘親了。」

  玉珠眨了眨眼,似乎是有些沒有聽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太尉伸手緊握住了她的柔荑,再次解釋道:「我們已經有了孩兒了,珠珠,你懷有身孕了。」

  懷孕是件很玄妙的事情,彷彿無聲無息之間,便有一個小小的種兒潛入了自己的腹內綿延生息,從此便頑固地紮下根來。

  玉珠是花費了些氣力,才接受了自己已經懷孕的這個事實。她更是有些恍然大悟為何自己昏迷醒來後,太尉的態度為何會發生截然的變化。

  原來俱是沾染了母憑子貴的榮光罷了。如今壞了身孕,倒像是踹起了免死的金牌。

  可是這便如同過年的節令一般,只有頑劣不長腦子的孩子,才會仗著大人們不出年關不會打罵,而肆意地玩鬧闖禍,卻忘記了年關已過,大家長們可是會秋後算總賬,將幾次討打一併算來,打得雞毛撢子橫飛。

  玉珠並不因為自己有了「免死金牌」而慶幸。與之相反,她實在是覺得這孩兒來的不是時候。哪怕是太尉沒有覺察,與她和離後才發現有了身孕也好啊。

  雖然艱難了些,但是玉珠自信能將孩兒獨自撫養長大。可是現在,就算太尉真的心生悔意,想要休了自己這個粗蠢的婦人,也會因為她府中的頭胎嫡子而卻步,而且……日後就算真的和離,他會讓她帶走這個孩兒嗎?

  玉珠坐在花園的躺椅上,用手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暗自嘆息道:孩兒,你來得真是有些不是時候啊……

  「日頭這麼毒,太尉夫人為何要在這裡曬著?」

  玉珠轉頭一看,才發現廣俊王與白侯不知什麼時候也遊歷到了這處行宮偏僻的小花園裡。

  玉珠在侍女的攙扶下起身施禮道:「奴家給二位請安了。太尉大人去與聖上辭行,準備先行回轉京城,我便在這見見日頭,過一會便準備上船了。」

  白水流的消息一向靈通,他早就從太醫處聽聞太尉掌摑了懷有身孕的夫人,害得她被打翻在地,甚至暈了過去的消息。

  雖然已經過去足有一日了,可是美人肌膚嬌嫩,臉頰處仍然有淡淡的淤痕,叫人心生憐憫。

  若說白水流先前聽聞他們夫妻爭吵,懷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思,現在,確實真的有些心疼這個女子了。

  他沉默了一下,開口道:「夫人久居西北,可能有所不知,京城裡的婦人們也有主動休離丈夫的先例。」

  廣俊王也覺察到玉珠的臉色有異,可是他並不知前情,一時間又說不好哪裡怪異,但是聽聞了白水流這麼一開口,竟然是有些恍然,是了!一定是堯暮野那廝不懂體貼佳人,讓佳人受了委屈了。

  玉珠倒是有些不適地說道:「白侯因何給我講這些?」

  廣俊王卻在一旁搶著說道:「白兄說得無錯,前代的確是有這樣的先例,前代才女李玉安,因為丈夫嗜賭,欺詐,而主動向官府提出休夫,但是官府不予接受,她便一路將官司告到了京城,幸而得以結識微服私訪的皇帝,因而得以休夫成功,更是成了皇帝的一代寵妃……對了,新近流行的《李妃傳》這部摺子戲,講的就是她的故事。」

  玉珠點了點頭,表示這的確是催人奮進的好故事。但是前提卻是要傍一個像皇帝這般的有力的姦夫才能成功擺脫了前夫。

  而這二位太尉的摯友如今跟自己講這個是什麼意思?教唆著她挺大肚勾引皇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