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暮野與母親相談了一會,便起身要走,堯夫人看出兒子似乎是有了主意,卻並不願同她言明。她是心知自己兒子的,心思膽量奇大,且輕易不聽人勸,是以,她的心隱隱擔憂了起來,忍不住提醒兒子道:「我們堯家當初輔佐楊家在江南立足,得來滿門忠良的美名。而如今堯家傳到了你的手中,萬萬不可辱沒了先人的英名。」
堯暮野拍了拍母親的手道:「母親,父親喜好玩樂,不理家族事務,我是從小便看著您操持偌大的家族事務,也曾經見您在無人的時候偷偷哭泣,那時我便想,總有一天我會接過您身上的重擔,讓您像其他府宅的貴婦一般安平悠哉地度日。而今,這心願依舊沒有打達成,還是叫您平白擔心了。死了幾百年的祖宗們離兒子太遠,未得相見,可是您與妹妹還有我的妻兒,我們滿府的族人,卻是要時時與兒子在一起的,我不敢向母親保證什麼,但是若是刀懸堯府的頭頂,我唯有保全你們的平安為第一要義!」
這是堯夫人第一次從頑劣的兒子嘴裡聽到類似於心疼她的話,心內竟是說不出一暖,可是他話裡透出的意思,又叫她隱隱有些擔憂。
不過望著自己英俊挺拔的兒子,她緩緩吐了一口氣道:「既然你能將滿府人的性命放在最前頭,那麼我便自可放心了。」
母子說完後,堯暮野便走出了母親的院落。
回到房間時,正看見玉珠拿著筆在畫紙上描畫圖樣。孕婦不可動針線,不然太勞累眼睛了,而且玉珠以前做的就是玉雕的精細活兒,可是要將養眼睛的。
所以她便畫下了圖樣,叫丫鬟環翠來繡。而這圖樣乃是一對鴛鴦戲水的枕頭。
玨兒已經搬出了堯府,再過幾日就要與常滿成婚了。她用玉珠一樣,自小無了父母,所以這成婚的喜枕便由玉珠承擔了。趕著繡出來給她做嫁妝。
當她抬頭見太尉回來時,便起身道:「是不是可以出發了?」
原來今晨一早,她便與太尉商定要去瞧二姐,因為他不放心她一個人坐馬車走這麼遠的路,所以便陪著她一起去了,而妹妹堯姝亭閒來無事,也要跟去。
其實太尉這麼得閒,還有一點原因。
宮裡的聖旨下了,只說蕭妃身染惡疾,不宜回宮,特典封為淑惠夫人移居宮外,同時賞賜良田屋宅。
像這種「夫人」的稱號可不同於臣子賢妻的冊封,甚是曖昧,大約都是皇帝戀慕上了帶不得宮裡的女子,譬如名妓、寡婦一類,便冊封個夫人在宮外就近安置,這便是皇家的外宅。
而蕭妃堪稱大魏第一個由宮中妃子被貶為外宅夫人的。再加上那「惡疾」一說,簡直是斷絕了她以後的回宮之路,而她腹內的孩兒,也再不可能承襲皇子封號,只能隨了母姓罷了。
這也是以前那些皇室外宅女子誕下的龍種的處置方式。這些外宅所生的孩子將來甚至不如那些臣子的孩子,可以入宮與皇子伴讀。他們只能籍籍無名地度過餘生。
玉珠當初一心只想保全二姐和孩兒的性命,可是她到底是低估了皇上的冷血狠心,竟然褫奪了二姐的妃子封號,給了她這麼一個尷尬而窘迫的名分。
這幾日,玉珠實際上一直被內疚不斷的磋磨著,堯暮野當然是看在眼中。他卻覺得事到如今,這皇家的破家事也該告一段落的了。
按照太尉的本意,甚至不願交玉珠再跟她這個二姐再接觸了,可是現在這小姑奶奶雖然是被自己哄得開了口,可是他能感覺到,她對自己又開始像初識是那般客客氣氣了。
偏偏這種態度又讓他作惱不得,也只有耐著性子在忍一忍,等她過了這慪氣的勁頭再說。如此一來,他就不好阻攔姐妹二人相見了,可是又放心不下,乾脆便一起跟來了。
這一路玉珠都是話語不多,自低著頭不知在沉思著什麼。堯暮野怕路有顛簸,便將她抱在自己的懷裡,做了綿軟的靠墊。
她就這麼乖巧地趴伏在自己的懷裡,眨巴著大眼,又不知在琢磨著什麼。
等到了二姐新被賜下的宅院時,玉珠才抬頭起身下了馬車。
可以看出這莊園不大,院墻倒是很高,可以看出新修加高的痕跡。玉珠略略放心,這宅院雖然不大,但是相對而言更好看守,而且少了高大的樹木灌叢,也減少了刺客的遮擋。對於二姐來說,安全比奢華的享受來得更重要一些。
以前的蕭妃,現如今的淑惠夫人再過月餘就要臨盆了,不過聽說二妹前來看望自己,仍然在侍女的攙扶下挺著大肚出來相迎。
可是當她笑盈盈地望向自己的六妹時,卻嚇了一跳:「不是說壞了身孕嗎?怎麼反而身子這般的單薄?」
玉珠看著二姐豐盈的臉龐,倒是緩緩鬆了口氣。
毗鄰二姐莊園的沒有其他人家,而是一片開闊的跑馬場。是以太尉無事,便帶著妹妹堯姝亭前去騎馬。
而玉珠也得下空閒與二姐長聊一番。
淑惠夫人這裡倒是都是孕婦吃得暢心爽口的吃食。蜂蜜大棗裡塞滿了核桃仁,鹽漬楊梅很是開胃,甚至還有碗熱騰騰的蜜豆羊奶酪。
玉珠根本沒有二姐的好胃口,只是看著二姐深吸了一口氣,艱澀地說道:「二姐,你罵我吧,這次去行宮,我非但沒有勸說皇上接你回宮,反而害得你被褫奪了妃子封號……」
可是她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二姐伸來的一勺甜絲絲的奶酪堵了嘴。
「你呀,還是同小時一樣……」淑惠夫人用手帕輕輕地替她抹了抹嘴角道:「記得小時,我們幾個頑皮,都不肯聽祖父的話,他讓我們臨摹前朝的山水圖,並嚇唬我們,畫不完的話,不準去茅廁,也不準吃飯喝水。可是那麼長的一幅,哪裡畫得完?所以祖父離開書房後,我們都是畫了幾筆,就丟開手跑了。只有你小小的個頭,坐在椅子上胳膊都不夠長,便站在椅子上墊著腳兒,一筆一劃地勾描著,愣是畫了足足兩個時辰全將它畫完了,只是侍女過去抱你下來時,才發現你尿了褲子……」
玉珠臉色微微一紅,壓根沒想到二姐竟然說起她幼時丟臉的事情,便說:「二姐,好好的說著話,怎麼說起這舊事來了,我都記不得了……」
「你哪裡是記不得?當時你還一本正經地跟侍女解釋說不是尿褲子,是涮筆的水灑在了褲子上,母親惱你撒謊,還用撢子打了你一頓呢。當時五妹還跟大哥笑你有些痴傻。不過後來,我才發現,不是你傻得不知解手,而是聽了祖父話,便嚴苛執行,因為你知祖父真心疼愛你,你不忍心叫他失望。你總是如此,別人總會認為你性情冷淡,雖然隨和,卻不易接近。可是我知道,對你好的人,你總是生怕虧欠了他們,便是努力加倍百倍的償還,甚至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也是如此,從不懂得拒絕。可是二妹,你這樣,叫真心愛你的人,看著會心疼的。」
淑惠夫人說著,愛憐地摸著她的臉頰道:「你與皇帝那般說的緣由,我就算不在場也大致能猜得到。其實我之前也是隱約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卻還總是無謂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能給自己腹中的孩兒賺取個錦繡的前程。而如今,聖旨下來了,我也算是徹底死心了,他投胎到我這個商戶出身的母親腹內,便註定了與那些世家的皇子們是不平等了。現在我被褫奪了妃子的封號,再也回不到那宮中,卻又猛地鬆了一口氣,竟然覺得前方有無限的希望,所以六妹你不要自責,這樣,對於我和孩子來說,便是最好的安排了。」
玉珠輕輕說了聲:「二姐……」
淑惠夫人又接著道:「宮裡下聖旨時,我也聽到了皇帝身邊的總管之言,他叫我莫要因為被褫奪了封號生出惱意,又含蓄說了你似乎與太尉生了口角挨打了的事情。當時聽得我心內很是不安,大致猜到大約也是因為我的事情,而叫你與太尉不和,那時,真是有些怨恨自己的不懂事,竟是連累到了你。玉珠,我現在一切都好,本就是一株野菊,移到深宮大內也是不自在。而你卻不同,你比我要強,聰慧,可千萬莫要因為了我,而影響了你與太尉大人的夫妻之情啊!他才是要陪伴在你身旁一輩子的人……只是他畢竟是位高權重之人,說慣了上句的,就算再愛你,若是你一味不理,總是有叫人冷了心腸的一天,環繞在太尉身旁的燕燕鶯鶯何其多,我不說,你心內也是清楚,你可要拿捏好分寸啊!」
淑惠夫人這般言語,自然是她方才看見了堯暮野是玉珠的相處。雖然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時間不長,也體察到了堯暮野這個平日話語不多的男子對六妹有些刻意的討好,所以才說出這些話來。
不過,看著六妹衝著堯暮野使性子,她的心裡倒是一陣寬慰。也許六妹自己都沒有察覺出來,她在面對太尉時,不再一筆筆算計著他對她又付出了幾多好處,將來該是如何清償還回。而是頗有些心安理得的承受著他的嬌寵。
一個女子,也只有在真正愛她的人面前,才會漸漸變得無法無天。
而這輩子,幾乎從來沒有被人嬌寵過的六妹,漸漸有了普通女子的嗔怪喜怒,怎麼能不叫人心生些許欣慰?
但是……如果嬌寵六妹的人,是個平凡的男子該有多好!
大魏權臣的愛,與帝王之愛一樣,叫人捧在手中,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