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名聲漸蓋王庭,已經是不爭事實。
加之民間流傳著許多同情尉遲老將軍的流言,一時間前往北地施展抱負的庶族亦不在少數。
堯夫人雖不曾過問堯暮野的政務,可是當看到堯暮野早北地試著實行開科考試,選募州縣官吏,儼然自成了小小朝廷時,還是不無擔心地問起了二子此舉是否要置朝廷皇命於不顧。
堯暮野那日特意帶著母親來到了北地之城的城墻上,他指著城外大片長滿野草的田地對母親說:「前方那河便是北地邊界,為了截斷北地的糧源,朝中禁止庶民們在靠近北地之處種糧,亦不準販賣糧食入城,然則我城中之人卻有增無減……母親,就像你現在勸勉大哥一樣,做人首先應將雙腳放在地上,踏實走路,認真吃飯。你問我現在是何打算,我不過就是要餵養北地跟隨著我的將士們!可若是有人要不給飯吃,讓跟了我的那些忠心將士挨餓,那我便只能狠狠咬碎他的喉嚨,吸食光了他的血液!」
說到最後時,堯暮野微微磨動著牙齒,目光堅毅地望著前方霧靄漫卷的遠山。
堯夫人覺得兒子在分離的這數月裡,似乎又陌生了許多,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除了曬得黝黑的皮膚,和較之以往更甚的沉穩,似乎身上又多了些什麼。
她沒有再說什麼勸阻之言,更沒有陳述堯家世代護駕忠良的家史。這個孩子從小就是有主意的,他的身體裡除了堯家的高貴血液外,更是有一種天生的叛逆反骨。
她嫁給的丈夫是庸碌無為的,頂著將軍的名頭卻連馬也不敢騎,而她並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二兒子從小就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更沒有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
現在她的兒子要大鵬展翅,變鯤為鵬掀起大魏無邊浪捲,她又怎麼能勸阻他蟄伏成燕雀俗鳥呢?
回到府中,堯夫人沉思良久,叫人去漠北王府將玉珠叫來。當玉珠將寶符託付給奶娘後過來時,便看見堯夫人面前有許多本賬冊。
看到玉珠進來,堯夫人將賬本往前一推道:「這些是堯家在各地匿名經營的店舖,京城裡的那些店舖因為敬棠當初出走漠北受了牽連,大多被白家尋立刻藉口充了公署。然而各地的匿名店舖卻並無影響,但是一時也不好直接掉轉銀路,還需要慢慢籌謀,如何讓錢銀入庫北地,如今我將這些賬簿地契一併交給你,以後敬棠若是要錢,便從你這裡出吧。」
玉珠壓根沒有料到堯夫人尋自己過了,竟然是要將賬本一股腦地盡數給了自己,這儼然是交付了堯家的財路命本,可並不是任由她處置一個小小府宅那般簡單的。
當下她直覺便向要推拒,可是堯夫人卻定定地看著她:「你現在不願接過堯府的重擔,是自覺能力不夠,還是不情願與你的丈夫同舟共濟?」
玉珠看著婆婆的那一雙眼,這是一雙精明世故的眼,在這樣的一雙眼睛面前,所有虛偽託辭都是無力的,玉珠鄭重的跪下道:「玉珠生平從不願負人,漠北王身困漠北,玉珠自然是要與他風雨共濟,絕不會陷他於不利之處……然而……」
「然而他若通達,你便不願與他白頭偕老了?」
堯夫人一下子便聽出了玉珠話語裡的意思,眉頭不禁細細皺起,低嘆一聲:「我那兒子白白生了個好模樣,竟連自己生了孩子的妻子的心都沒有留存住,還想要圖霸什麼天下,當真是荒唐!」
玉珠心內一直盤旋的心思被堯夫人一下看破之後,這麼直白地說出之後,不由得生出一種難於言表的鬱悶,她不禁喃喃自語道:「也許當初他就不該選擇我這樣一個小戶的女子……」
堯夫人細細地看著玉珠的眼,發現這一向溫婉的女子眼中也並非一片清明,倒是透著些許的幽怨迷茫。她是過來人,年輕時也曾嘗過心動的滋味,她心知這個如玉般的女子,也並非沒有全然動情,
兒子剛愎自用,情路坎坷啊!她這個做母親的卻不能不幫他一把。於是,她換了語氣道:「若你心中全然不愛他,大約是轉頭就會走的,倒也顧不得管他是否身在難關了。敬棠的脾氣我心知肚明,他那人自詡天下第一等大丈夫,對女子也是看不起,可是你也要知激憤時男人說的那些粗蠢之言若全入了心內,天底下便難有一對長久的夫妻了。我那兒子這一輩子大約都是不會低頭說句對不起的,可是他若覺得心內愧對了你,自然是會在別處另作補償。你是個通透的孩子,卻不知肯不肯與我那個愚鈍的兒子一路扶持,白首偕老?」
在玉珠的眼中,她的這個婆婆一向是清高矜持,與人說話總是留著三分的分寸,可是今天她卻憑白與自己說了這些,心內一時也是很有感觸。
她思索了良久,終於下定決心,慢慢地抬起頭鄭重說道:「母親,有一事我要與您據實道來。你聽我說完後,再決定是否將這本賬本交付到我的手中……」
就在玉珠與婆婆詳談地時候,堯暮野也巡視後歸府。
當聽聞玉珠與母親商量事情時也並未在意,只逗弄著搖籃中剛剛睡醒的小兒,用手指撥弄著他肉滾滾的雙下巴,惹得那小兒衝著自己咧著小嘴吐著舌頭。可是等了半響也不見玉珠回來,他不禁喚人道:「去大爺的院中將夫人尋回來。」
過了一會,玉珠方才回來,她身後的環翠抱著厚厚一摞賬本。
堯暮野定睛一看,倒是認得那些賬本封皮,挑著眉說道:「母親這是要將全部的家當都交與你了?」
玉珠沒有回答,吩咐環翠將賬本都放入檀木箱內,連上了兩道銅芯鐵鎖,將鑰匙栓到自己腰側的鴛鴦玉扣上。
堯暮野是愛極了這婦人守財小貔貅模樣的。看她神情凝重,一絲不苟地鎖好了賬本後,才攬著她的腰打趣道:「母親可是給了你錢財,若是有可給我花花?最近軍營招了不少新兵,又要準備新服,又要吃肉,卻是花窮了我。老婆現在手裡有了大把的銀錢,可是不能不顧相公的死活?」
堯暮野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堯夫人甚是看中堯家的聲譽,掌管錢財時對於正當的使用一向是予取予求。可是若是有半點出格,那錢就不是那麼好拿了,常常要磨破了嘴才能求得。
沒想到一向對堯家錢路掌管甚緊的母親,如今竟然讓玉珠梳理這麼幾多賬本,想到以後用錢能鬆泛一些,堯暮野心內倒是有些雀躍的。
可是沒想到玉珠轉頭一瞪眼道:「想要錢?卻是要按照章程,叫人逐條將用處花銷等名目都寫清了,待我挨個審了後才好拿錢!」
堯暮野沒想到這小婦竟然跟母親一般的說辭,當下大感憤懣道:「荒唐!我是你丈夫!要錢竟然還要挨個過審?」
玉珠看他端起了漠北王的架勢,慢慢從懷裡另外掏出一本細賬本:「慶元三年年六月,為賀中書令家三小姐在茶宴奪得花冠,封銀三百兩另購頭面一副相贈;慶元四年……」
堯暮野先前是不明白她在念什麼,可是剛聽到了個頭後,頓時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炸立起來,要去搶她手裡的小賬冊。
他雖然動作敏捷,奈何玉珠早有防備,一早便將小賬本壓在身下,趴在一旁的軟榻上不起來。
「把這個給我!」堯暮野瞪著眼,滿身的殺氣騰騰。
可惜玉珠全然不怕,只緊緊捂著小賬本道:「若不是婆婆耳提面命,不然我還真不知大人要錢物一定要細問究竟的道理呢!」
堯暮野一聽硬來不成,倒是慢慢放軟了態度,只半彎著腰壓在那小女子身上道:「不都說是年少時的荒唐了嗎?老早就過去的事情,不信你正好有賬本,去看看,我認得你後,可曾還有類似的花銷?這便足可證明我的清白。再說如今北方百廢待興,你也看到這城裡的女子都被寒風吹得雙頰黑紅,灰不溜秋的都如地裡新刨出來的,我就算有心亂花,也無佳人可花銷啊!乖,別壓著了,當心一會衣服前襟又被奶水潤濕了……」
說到最後,倒是伸手去摸摸,看看自己的小娘子有沒有白水氾濫。
玉珠被他鬧得不行,只推了他的手起身,低頭一看,果然是漲奶了,前襟散髮著淡淡乳香。
這時堯暮野慇勤地將正在搖籃裡玩腳丫的寶符抱來,讓小兒舒緩下娘親胸前的不適,在借了玉珠抱著孩兒的機會,將那小賬本拿在手裡扯了個稀巴爛!
玉珠一邊解了衣衫餵著兒子吃奶,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這只是其中一本,婆婆記了足有三大本呢!」
堯暮野微微一滯,越發覺得自己的尾巴被這小婦攥得死死的,以後不知要被拎提多少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