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討厭小孩

  這幾日天衢子都沒有再來齋心岩。對於賀芝蘭的傳言,他一直保持沉默,不承認,也未否認。載霜歸都隱晦地提了幾次,但他避而不言,載霜歸便也只好罷了。

  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點遺憾的,畢竟賀芝蘭的體質,即使日後有孕,生下的孩子也要重新鑄體。又是一段漫長的時日。以天衢子的根基,實在可惜。

  可他以前也有過道侶,雖然早早殞落了,卻好歹還算過來人。知道男女感情勉強不得。也只得罷了。

  倒是不動菩提從謡言中脫身出來,總算對佛宗未造成惡劣影響。

  頊嫿近幾日過得自在,每天就是正常授課,幾位執事每堂課只講一刻鐘,保證外門弟子功課進度不被落下。其餘的時間就都留給她了。

  她信馬游繮,講哪算哪。但若仔細想想,便知這些課還真不是胡來——畫城教學那麼久,她的經驗比幾位執事豐富。

  今年的外門弟子算是好運,頊嫿倒也不介意——她借助融天山的靈氣鑄體,給陰陽院帶幾個外門弟子,也算是投桃報李。

  托融天山九條靈脈的福,她靈力進展神速。

  這一夜,她在榻上盤腿而坐,靈力絲絲縷縷在她身體裡遊走,浸透每一寸血肉。隨後,她就覺得自己胸口有異!所有的靈力似乎在這裡形成一個漩渦,裡面有什麼東西也在正行吞吐吸收。

  她眉頭微蹙,神識凝聚,仔細打量,然而當她真正看清楚那是何物時,頓時心頭震動!

  月髓!

  為什麼竟是月髓?!怪不得,怪不得神女泣露和淫蛇血那樣藥效頑固之物,也能被壓制住。可這樣的稀世珍寶,總不至於毫無原由地跑到她心中。

  而她偏偏知道此物本有人擁有!

  奚雲階?

  可剖取護心之物,損害何等巨大,以奚雲階的修為,若是生剖此物予她,如今可能安然無恙嗎?當初天衢子力戰賀心璧等人之時,她可是親眼見過奚雲階。

  他可不像舊傷未癒的樣子。

  頊嫿右手食指觸及胸口,以靈力試探,內中月髓過濾掉靈力中的雜質,將絲絲清涼送至四肢百骸。護心之物不能開啟靈智,是以也沒有自己的意識。

  但這是好事,誰也不希望自己心裡一直有頭蠢物吐槽閒聊。頊嫿最初是打算用神魔之息護心,後來這傢伙開了靈智,她一時不忍滅它神識,便留它至今。

  頊嫿猛地抓過肩上正在打瞌睡的神魔之息。神魔之息一驚,正要嚷嚷,頊嫿一絲神念注入。它頓時閉上了嘴。

  頊嫿肆無忌憚地掃蕩這不世法寶,終於發現不對的地方——它的主僕契約有異!

  她集中念力,仔細查看,這才發現自己被降為次主。而它真正的主人是……她努力看去,契約上落款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奚玄舟。

  神魔之息大氣也不敢出,半天才偷瞄了一眼頊嫿,像只做了錯事的狗。

  奚玄舟。頊嫿唸著這三個字,心裡一時風起雲湧。如果說天衢子救她,只是為了畫城魔傀,可以不做理會的話,那麼剖取月髓,就實在是太無法解釋了。

  單純的利用合作,可能資之以財,援之以物,但哪有舍之以命的道理?

  她涉世已有五百載,人間炎涼百態,她俱已見嘗,但她想不明白。

  天衢子堂堂一脈掌院,伸手相助也就算了,有什麼理由剖取護心之物驅她體內痼疾?

  若說是苦肉計,這也未免太過慷慨仗義。

  頊嫿思來想去,心中疑慮亦是翻來覆去。神魔之息把身上光芒都斂藏起來,只剩了米粒大的一點,悄悄藏在她頸後。

  頊嫿竟也沒有搭理它,兀自出神。

  前些日子,天衢子在為她穿鞋的時候突然鼻血滴流,真的只是因為身體異常,「一時失態」嗎?如果不是,那麼這些天,一直供應到外門的靈飲,難道有別的含義?

  她搖搖頭,心裡第一次竟也有些捉摸不定——那天衢子跟賀芝蘭又是怎麼回事?!

  越細想,越雜亂。心裡就像一片雪地,被馬蹄踩踏之後,剩下一片泥濘。無論如何,終究是禮太厚重,令人無以為報。

  而無以為報的下一句,偏偏又遍染緋色。

  思緒如亂麻,她索性準備出門沐浴。然而一開門,整個人就愣住。門外月光如雪,有人身披星月而立,同被她突然的開門驚住,一隻手舉在半空,將敲未敲的模樣。

  正是天衢子。

  頊嫿心裡呻吟一聲,面色只能掛起微笑,真是尷尬又不失禮貌:「奚掌院。深夜前來,有何要事?」

  天衢子放下手,輕咳一聲,奶白月色亦不能掩飾他面上煙霞:「我……」他目光垂地,終於快速把話說完,「我與賀芝蘭,不過一面之緣,並非如外界傳言。」

  「啊?」頊嫿心中雪地不僅被馬蹄踐踏,如今更是被人和成了稀泥。一時無話,她只得胡亂應和:「哦……哦。」

  所以你深夜不眠,在我門前杵了半天,就為了說這句話?她幾乎是裝傻了:「既然事關掌院聲名,恐怕應對外澄清才是。」

  天衢子微微側過臉去,手攏在衣袖裡,掌心已汗濕:「目前不宜。」

  所以你是專程過來,對我解釋?頊嫿心跳亦加快了,只覺得二人面前一層薄紙,只消拿手輕輕一捅,就會戳破。

  可是她也知道戳破的後果。

  天衢子解釋完畢,方才注意到她準備外出,只得沒話找話:「夜色已深,傀首打算前往何處?」

  頊嫿暗暗鬆了一口氣,說:「出門沐浴。」

  天衢子皺眉,他記得外門弟子都是打水入房沐浴的。當下說:「外門並無浴池。」

  頊嫿渾不在意:「天地為蓋,江海為池嘛。」

  竟是要前往野地沐浴,天衢子心中微頓,突然說:「苦竹林……有蘭香噀霧池,倘若傀首不棄……」

  後面的話卻有些說不下去。他一個單身男人,半夜三更邀一個女子去往自家居處洗澡。真是怎麼想怎麼覺得猥瑣……

  頊嫿當然只能婉拒了,她輕聲道:「飛鏡湖三十里水域,我總是見之心喜。如此良宵,夜深人靜,就不擾掌院好眠了。」

  天衢子之前語出唐突,這時候只好點頭,道:「也好。」

  說完,轉身離開。

  頊嫿觀他背影,片刻之後,突然出聲:「奚玄舟。」

  天衢子身軀僵硬,緩慢回頭。

  果然是他。頊嫿心頭嘆息,卻還是出言道:「昨日功體恢復了些,才知道體內竟種下了月髓。如此珍寶,想來當是奚掌院之物吧?」

  接下來的話,天衢子卻不想聽。他想結束這談話了,於是說:「天色已晚,傀首早些休息。」

  頊嫿不理會他的轉移話題,她接著道:「以護心之物相贈,頊嫿實在是心中惶恐,卻也困惑。如此盛情,總不會毫無原由。本座心中感激自不必提,但同時也希望掌院能夠為我答疑。」

  她不依不饒,天衢子終於無法躲避,可他一開口,必被拒絶,他知道。

  頊嫿對他瞭解多少?她會如何辨別他話中真假?贏墀對她何嘗不是聲聲言愛,而他的「苦肉計」比之贏墀的強囚又有何不同?

  即便他千思萬想,她終也不可能留在陰陽院。如他不可能隨她回到畫城一樣。

  縱有萬般意,又如何?

  他迴避她的目光,面色重新冷凝,終於他又變成了無懈可擊的奚掌院。他淡淡道:「交好魔傀罷了,並無所求。」

  這話卻比較棘手。他若不提,自己假作不知,倒也輕鬆。頊嫿知道自己應該這麼想,但對方施恩,而她無以為報,總是令人忐忑。

  以身相許卻從來沒想過——就在昨夜之前,天衢子在她眼裡還是個她不怎麼尊敬的前輩啊。

  可他的沉默退讓,卻還是讓她心軟了。

  她喜歡贏墀那樣偏執激進的愛慕者,那樣的話,她還可以給予迎頭痛擊,以牙還牙,來個恩斷義絶、反目成仇。

  相比之下,天衢子這樣的反而很麻煩。他選擇了她最喜歡的方式相助,不打擾不干涉。他溫和如水,讓人感覺不到存在。於是也不知危險臨近。

  她不喜歡這種拖泥帶水,乾脆單刀直入:「奚掌院不會是對我有情吧?」

  天衢子全身都繃緊了,可他的聲音卻是溫和而輕柔的:「傀首風儀傾世,若能得以為友,奚某幸甚。」

  也是個聰明人。

  頊嫿無奈,若是單純為友,倒是亦可。她立刻拿出對待好友的態度,說:「今夜風清月明,若掌院無心睡眠,一會兒我們下山找家酒館小酌,如何?」想吃肉,但是身上沒錢。她打秋風可是毫不容氣。

  天衢子一愣,不知為何她提到這個。但他幾乎是立刻就應了:「好。」

  頊嫿揚了揚手裡的衣服,就算她已經可以使用墟鼎,她還是喜歡就這樣抱著:「我先沐浴。」

  天衢子嗯了一聲,腦子裡小人歡呼起舞,他魂不守舍,於是說了一句:「飛鏡湖不准戲水。」

  ……

  這人!頊嫿無語:「那……去苦竹林?既然掌院視我為友,想來也不用避諱。而且你估計也要換身衣服。」他這身衣服出去,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天衢子心跳如狂:「好。」

  涼風習習而來,連衡喜歡在夜裡為小徑撒上淡綠色的靈光。二人並肩而行,天衢子一路將她領到蘭香潠霧池。

  池水溫暖,隱隱帶香,周圍沒有華美建築,只有光潔的卵石,有黑有白,濕潤細膩。

  天衢子一直將她送到池邊,神魔之息一臉狐疑——你跟來幹啥?你不是想偷看傀首沐浴嗎?它一臉委婉道:「掌院,我覺得像牛郎這種偷看仙女洗澡還偷走衣服什麼的行為,挺下賤的。」

  ……謝謝,你真委婉。天衢子屈指將它的神識彈飛。

  頊嫿對他點頭一笑,天衢子心中微顫,輕聲道:「我……回房更衣,傀首自便。」

  頊嫿應了一聲,等他走遠方解衣入水,池水上白霧如紗,似夢似幻。神魔之息很是警覺地蹲在她的衣服上,一臉盡忠職守的惡犬模樣。

  然天衢子當然不可能過去,他換了一身竹青色的便服,就站在不遠處的竹林下,被煙波水霧柔化成一道虛影。一想到這樣的把臂同遊居然可以實現,便連湖光月色都成詩篇。

  又怎會褻瀆?

  融天山下,因著外門弟子不差錢,故而酒肆茶樓還不少。仙宗不像凡人一般嚴格區分晝夜,故而這裡還挺熱鬧。

  頊嫿與天衢子並肩而行,天衢子外袍竹青,襯得裏衣更加雪白。這一身少了凌厲,然而溫柔許多。頊嫿心情不錯,問:「掌院可有喜愛的吃食?」

  天衢子微微皺眉:「平日裡烹茶居多,並無偏好的飲食。」

  頊嫿問:「哦。」

  天衢子說:「傀首不喜茶水?」

  頊嫿說:「我喜歡酒,加上糯糯的豬耳朵、豬尾巴,或者醬牛肉……茶什麼的,清湯寡水,總覺得缺少滋味。」

  天衢子微笑:「修心先修口,少有如傀首這般修為卻仍偏好腥物的。」

  他說著話已經往前帶路,頊嫿跟著他,說:「我來人間,就是為了市井繁華、萬家燈火。超凡脫俗,非我所願。」

  天衢子聞言微怔,這話有些奇怪,倒好像她不是來自人間一樣。但刺探旁人隱私,總是不好。他說:「此地飲食,我久未光顧,並不知好壞。希望能合傀首心意。」

  頊嫿倒是不客氣:「若不合意便一家一家地找吧。」

  天衢子微笑,很喜歡這樣的大方灑脫。二人不宜暴露行蹤,便施了個遮去真容的術法,又選了一家人少的店。光線昏暗,晚上又各自喝酒,二人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並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頊嫿毫不客氣,點了酒肉,特地讓割了豬耳朵。店家的小兒子在大堂跑來跑去,可能正是嫌他吵鬧,店裡客人不多。

  他的玻璃珠子滾到了桌下,他掀了桌布去撿,天衢子一把拎起他的領子,隨手替他把珠子撿出來。掌櫃連連告罪,又送了他們一碟花生米。

  頊嫿抿了一口酒,再吃上一筷子豬耳朵,舒適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天衢子心中溫軟,又叫了一大盤烤得金黃的羊腿骨。然後他發現,其實頊嫿是極愛吃的。怪不得以前減肥痛苦如斯。

  頊嫿挾了一塊醬牛肉放在他碟子裡,天衢子微怔,頊嫿說:「嘗一嘗,你看你修行修得,這斷情絶欲的,都沒人味了。」

  天衢子輕聲道:「也不是斷情絶欲,只是父輩嚴厲,從小便知業荒於嬉。於是花在修煉上的時間太多,其他的事便難以顧及。」

  頊嫿說:「可你有時間烹茶。你最喜歡什麼茶?」

  天衢子微怔,竟是答不上來。

  他墟鼎裡帶了不少名茶,可他自己,竟然並沒有特別喜歡的茶葉。他說:「烹茶,主要是烹心。無所謂茶與水。」

  頊嫿哧笑,又抿了一口酒:「那烹水便是,何必摻茶?你忌肉食嗎?」

  天衢子說:「並未刻意禁忌。」

  頊嫿於是挾了塊豬耳朵,送到他嘴邊:「來。」她用的她的筷子。天衢子看了一眼,慢慢地張開了口。

  呃,怎麼這麼色氣!

  頊嫿覺得怪怪的,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突然外面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挑好酒好菜都上些。」

  頊嫿和天衢子都是一凜,居然是付醇風!而他身邊,赫然跟著刀宗掌院木狂陽!

  這要是讓他倆看見,可是不妙!而二人的遮顏術,在同樣修為高深的木狂陽面前,反而會引起注意。天衢子還沒說話,頊嫿反應快,拿起自己的杯盤筷子,一貓腰,已經鑽到了桌子底下。

  天衢子:「……」

  桌布長,完全遮蓋了她。天衢子莫名的,就是覺得雙腿渾身不自在。

  頊嫿一鑽進去,也覺得很是怪異——天衢子的兩條大長腿,格外筆直修長。他的三寸身高是全部增在腿上了嗎?腿中間……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果然付醇風跟木狂陽剛進來,立刻就發現了天衢子。付醇風很是意外,天衢子近些年極少外出,今夜怎的還生了遊興?

  再一看桌上的菜,他忍著笑,突然理解了他為何要使用遮影術易去真容。木狂陽這時候早已大步上前:「一個人吃飯,多無趣!」

  她話音未落,已經伸手拿了一根烤小羊腿。

  付醇風嘆了口氣,只得在她身邊坐下。幾位大長老裡,只有他真是操碎了心。木狂陽是最喜酒肉的。每天夜裡幾乎都會偷偷下山。他能怎麼辦?攔不住只好跟著了唄,不然萬一木掌院醉酒,恐怕刀宗臉面難保。

  再者,木狂陽身為刀宗掌院,縱然有人躲避不及,卻也有那些別有用心的,總尋隙刻意接近。以她這沒心沒肺的性子,若被歹人所哄,只怕就不是刀宗顏面的問題了。

  他倒了酒,倒是先跟天衢子喝了一個。天衢子對這位大長老也十分同情,只得轉頭又讓掌櫃上了些熱菜。

  還沒完了啊!頊嫿坐在桌子底下,心情就像上次交趾山的實踐課,奚掌院待溝裡——不開心!

  天衢子似乎知她心思,趁著付醇風跟木狂陽說話,不著痕跡地拿了一條烤羊腿骨,穿過桌布遞進去。頊嫿接過來,心下難免有些好笑。

  她啃著小羊腿骨,天衢子心不在焉,只想迅速應付完面前這兩個人。一定不能讓她發覺項嫿。如果說九淵仙蹤有什麼東西比木狂陽的刀還快的話,那一定就是她的嘴了。

  好在木狂陽吃飯也跟她的人一樣,風捲殘雲。不一會兒,兩罈酒下肚,菜也吃了個七七八八。她一抬袖子,付醇風幾乎是同時遞過去了絲絹。

  木狂陽接過來擦擦嘴,拍拍天衢子的肩,說:「下次睡不著就來找我啊。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喝酒,多可憐。」

  天衡子眼觀鼻、鼻觀心,端坐不動:「多謝木掌院關心。不過木掌院有付長老作陪,何必另尋酒友?」

  「師尊啊?」木狂陽一臉認真地說,「他都這麼大年紀了,說不定哪天就老死了。還能陪我幾年?我也要早作準備嘛對吧?」

  付醇風臉黑得像鍋底。

  好不容易他弄走了木狂陽,天衢子鬆了一口氣,說:「出來吧。」

  頊嫿叼著烤小羊腿,正在破除臨時設下的陣法。這陣法以易經八卦設置,因為不耗靈力,也不會引起修士注意。她剛剛解開陣眼,冷不丁一個玻璃珠滾進來,有小孩爬進來掀開桌布。

  然後整個大堂就聽一個脆脆的童音大聲喊:「爹,桌子下面有個姐姐在偷吃哥哥的肉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