頊嫿回到房間,練功的時候都有些心事重重。
而畫城,也有人一樣心事重重。
祭司神殿,魔將鬼夜來品嚐著畫城獨有的桑葚酒,暗紅色的酒沾染了他的唇,他看上去像生啖了活物的惡鬼。太史長令簡直不敢直視他的臉——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留著臉上這道刀疤?
「這麼說,傀首復活在九淵仙宗,你也不知原委?」鬼夜來似乎絲毫不在意自己凶神惡煞的面貌,悠悠問。
太史長令嘆了一口氣:「將軍此言問得違心,我若知情,那麼她就不應在九淵仙宗,而是會在魔尊的聖殿裡。」
鬼夜來面上帶笑,可惜他笑的時候更令人膽顫:「那麼眼下,大祭司打算如何應對呢?」
太史長令恭敬地道:「她既然活著,當然一定會返回畫城。有魔尊和將軍在,難道她能飛入城中不成?只要魔尊擒了她,畫城依舊是魔族的畫城,傀首也會是魔尊的魔後。兩全其美,何必應對?」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鬼夜來放下酒盞,他身材結實健碩,手臂肌肉虯結,動作卻頗有幾分優雅:「這些年你為魔族做了不少事,魔尊與十二族長都看在眼裡。不過阻止傀首回歸,恐怕光是這一點表示,還不夠。你知道的,魔尊只喜歡庇佑忠誠的人。」
太史長令一怔,猶豫著問:「那麼敢問鬼夜來將軍,魔尊的意思是……」
鬼夜來輕笑:「純血魔傀兩千。相信這對大祭司而言,只是小事一樁。」
太史長令頓時變了臉色,這十八年,他為了獲得魔族支持,暗暗為魔族提供了不少族人用以繁衍。事情做得隱秘,魔族也還算滿意。
但是贏墀的胃口卻絶對不止於此——只有放棄畫城,繳械投降的魔傀,才能真正合他心意。
太史長令當然不能這麼做。就算年老昏聵,他也知道一旦放棄了畫城,不論是他還是魔傀一族,都將一無所有。他龜縮不出,贏墀只能儘量壓榨。但是兩千純血魔傀,這數量實在是……怎麼可能不驚動族人?
鬼夜來站起身來,抖抖披風,帶起一身腥風。這種血肉鑄就的殺氣,讓太史長令不由退縮。他冷笑道:「大祭司儘管考慮,魔尊耐心雖然有限,但等個一日兩日,還是可以的。」
說完,他拂衣而去。
一群禿鷲,貪婪醜惡。太史長令臉色鐵青。
外面有人突然道:「大祭司,念、嗔、痴三君求見。」
太史長令收斂了臉上表情,平靜道:「讓他們進來。」
衣袂聲響,片刻之後,有三人並肩行來。三個人皆是純血魔傀,既然用以備選傀首夫婿,當然更是萬裡挑一。念身形纖瘦,容顏妍麗,在軍中還有個病美人的諢號。嗔魁梧精壯,行止之間畢是軍人的鐵血剛毅。痴是刀修,沉迷練功,極為寡言。
此時三人行至太史長令身前,太史長令端坐不動。三人傾身行禮。
這十八年,倚仗著魔族的支持,他向軍中安排了不少人。這三君雖然名義上還在軍中,但畢竟傀首都沒了,他們難免就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受到制約再所難免。
待三人禮畢,他終於開口道:「三君不在軍中,來此何事啊?」
念聲音清麗,洋洋盈耳:「聽聞傀首重生,現在正被困融天山九淵仙宗。敢問大祭司,計算如何迎回傀首?」
太史長令冷哼一聲:「念君,九淵仙宗素來行事謹慎,若傀首真在融天山,何以會公然走漏消息?」三人面色微變,他接著道,「當初傀首戰死,是大家親眼所見。如今九淵仙宗鬧這麼一出,無非就是引我等前去送死。你們久經戰事,如此彫蟲小計竟也看不出來麼?」
嗔道:「大祭司的意思,是我們無動於衷,放任傀首流落在外了?」
太史長令立刻加重語氣:「嗔君,請注意你的言辭。本祭司已經說過,這只是九淵仙宗的陰謀。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族人因著一個可笑的圈套而白白入彀,從此淪為玄門賊子的生育奴隷,失去尊嚴與自由!」
痴不說話,念略微沉吟,他姿容當真艷麗,凝眉細思之下,皎若女子:「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大祭司至少應該派人探聽一下。倘若全無作為,只怕族人心中,也會有所猜測吧?」
太史太令心中厭煩,這三個人,真是礙眼至極。可是倘若頊嫿歸來,舊賬他如何清算得起?他說:「念君說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由痴君前往九淵仙宗,探聽消息真假吧。痴君對傀首一向忠誠,他帶回來的消息,想必其他人也必定深信不疑才是。」
嗔皺眉,他為人嚴肅,經常皺眉,以至於額心都出現了川字紋:「痴一向沉迷功法,不擅變通。大祭司怎可命他前往九淵打探消息?」
太史長令終於站起身來,冷笑道:「九淵仙宗乃龍潭虎穴,痴君修為高深,正可當此重任!好了,此事既然議定,本祭司便靜候痴君佳音了。」
念和嗔還要再說話,痴卻突然說:「我去。」
後半夜,頊嫿剛從入定中醒來,突然聽見窗戶一陣響。她詫異地起身,只見木狂陽翻窗而入,她拍打著雙手灰塵:「頊美人,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牆外塵埃堆積,她可謂是灰頭土臉。頊嫿啼笑皆非:「木掌院有門不走,竟要翻窗,實在令人費解。」
木狂陽瞬間面露怪異之色:「嗯?外面的防護法陣不是出自你手?」
法陣?
頊嫿一愣,立刻反應過來——如果說在融天山,有人會不聲不響地佈下法陣保護她,而這法陣又能逼得連木狂陽都要爬窗戶的話,那這個人真是不難猜。
頊嫿趕緊道:「方才只顧練功,倒是忘了外間法陣。狂陽深夜前來,可是酒蟲撓心嗎?」
木狂陽哈哈大笑:「還是你懂我。走走,喝酒去。」
頊嫿說:「最近我身份曝露,只怕不宜出融天山。我們就近飲酒,如何?」
木狂陽說:「這有何難,融天山有一赤血峰,平時人跡罕至。卻一樣受九淵法陣相護。你我去那裡飲酒,保管無人打擾。」
哈,這個地方真的人跡罕至嗎?都快成小樹林了。
頊嫿與她把臂而行:「狂陽請。」
木狂陽皺皺眉,說:「可我墟鼎裡只有酒,有酒無肉,總是不美。」
頊嫿眨眨眼睛,提醒道:「融天山就沒有什麼走獸嗎?」好像載霜歸就養了錦雞啊。
木狂陽眼睛一亮:「頊美人,鹿肉喜歡嗎?」
頊嫿美眸放光:「妙極,妙極!」
都不用再言語,二人分頭行事,一個采蘑菇、撿柴火,一個逮了小鹿,還不忘帶上佐料。
赤血峰上,烤鹿肉的香氣浸得月光都垂涎。
頊嫿與木狂陽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堆火,火上支著一條烤架。架上那只小鹿已經變得油汪汪、焦脆脆。頊嫿不停地刷著佐料。木狂陽有些忍不住了:「先給我來條腿!」
頊嫿笑吟吟地撕了一條鹿腿給她,她一口肉下去,頓覺一天的疲勞都被滿口濃香驚散。
頊嫿也扯了一條鹿腿,二人以腿骨相碰,且當互敬一杯。月光濃烈,襯得黑石陰森肅殺。頊嫿說:「今日,付大長老不會又出來尋吧?」
木狂陽咬了一口肉,小鹿肉肥厚鮮嫩,烤的人火候也掌握得好。她說:「我和你喝酒,他不會反對的啦。現在誰不想巴結著傀首,日後能多分幾個魔傀,壯大宗門?」
頊嫿輕笑一聲:「眾人皆知,卻只有狂陽這般坦誠。」
木狂陽自飲了一杯,覺得不過癮,索性抱了一罈狂飲。烈酒順著咽喉浸流而下,濕透薄衣,她其實生得美,是那種豪邁英氣,非是女子二字可壓制約束。
她說:「可如果你是一個,會將族人當作利益分配的人,又怎配與我同飲呢?」
頊嫿嗯了一聲:「沒準我還真是。」
木狂陽說:「如果真是,那當初為何要戰死在畫城之下?那個贏墀,他喜歡你吧?他一直就不想殺你。」
頊嫿伸手,白玉杯盞在木狂陽壇口輕輕一碰,發出叮然一聲脆響:「我還不至於高尚至此,不過……」她略略停頓,復又含笑:「不過確實也還沒有低賤到如他們所想。狂陽再飲一杯吧。」
月下美人盈盈帶笑,衣帶飄飛、眸中盛輝,木狂陽有片刻目眩,自然又一番豪飲:「我真應該是個男人!這樣我就能與你結為道侶。」
頊嫿說:「結為道侶何必一定要變成男人,我便覺得,狂陽無一不好。」
「哈哈哈哈。」木狂陽將她摟過來:「頊美人,你有時候說話,真是甜得膩人。」
頊嫿輕笑:「雖是稱揚,卻發自內心。我與狂陽,當真一見如故。知交至此,當焚香祭酒,許不變之盟,結金蘭之契。」
「好!」木狂陽一聲狂吼,一巴掌拍下去。頊嫿手中酒盞落地,摔成碎片。她索性拿了木狂陽的酒盞,繼續開懷痛飲。
木狂陽說:「等明日我便令人準備,我們對天立盟,義結金蘭。」
頊嫿舉杯遙敬:「一言為定。」
齋心岩,天衢子去到頊嫿房間,卻又撲了個空。他剛一出來,就遇上了尋至此處的付醇風。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不快之色。
付醇風問:「人不在?」
天衢子回了一句:「木掌院也不在?」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付醇風直接道:「自何處尋起?」
天衢子倒是頗為意外:「以木掌院和傀首的實力,想必足以自保。」
付醇風冷冰冰地道:「我也作此想。」
二人對望一眼,同時道:「早些歇息。」
片刻之後,赤血峰下,付長老和奚掌院再度狹路相逢。
……
付醇風以前,其實並不攻於心計。刀修似乎天生都四肢發達,啥啥簡單。可是後來被木狂陽搓磨了這麼多年,他慢慢褪去了刀修的鋒芒戾氣,反而是心思深沉了不少。
如今這個關頭,傀首身份被公開,魔族肯定會得到消息。頊嫿為人如何他尚不清楚,但是木狂陽雖然粗獷,危機意識卻十分到位。她不會在這時候帶頊嫿出融天山。
天衢子也是這般想的。頊嫿其實是個極為理智的人,之前她對他心懷惡感,卻還是留在陰陽院。為何?就是因為不願冒險。
現在功體完全恢復之前,她更不會輕易下山。
而融天山如果說有地方安全又不會被打擾的話,那麼非赤血峰無疑。
一路上得峰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聲息。
黑色的山岩之上,火光明滅不定。美人喝得興起,輕聲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木狂陽輕聲相和,付醇風和天衢子同時止步,隱在山石避風處。一時無話,天衢子突然問:「要來點茶嗎?還是大長老與木掌院一樣,更喜杯中物?」
付醇風不說話,卻默默自墟鼎中取出香茶雪水。二人石上烹水,對坐而飲。
耳邊歌聲曼妙,天衢子輕抿杯中茶水,只覺今夜赤血峰,連風都格外清爽怡人。付醇風突然問:「如今,你同傀首是否有商談畫城之事?」
天衢子說:「畫城魔傀,不可能商談能得。付長老心中比誰都清楚。」
付醇風說:「所以你是想說,你拼著受七賢戒尺之刑將她復生,苦心助她恢復功體,其實毫無所得?」
天衢子自然不能直道心意,他說:「付長老,我與水宗主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他如今身陷弱水河口,我絶不可能覬覦宗主之位。」
他一語道破付醇風未盡之意,付醇風只是輕聲問:「載霜歸也這麼想?」
天衢子語滯。
當然不啊。天下師長,總是喜歡對兒女弟子寄予厚望。若能登九重青天,便絶不允許他們停留在第八重。別說載霜歸了,若宗主之爭一旦開端,九脈大長老,誰能不爭不奪?
天衢子望向付醇風,正色道:「付長老所慮,吾心瞭然。但是宗主之位只能空懸。無論我與狂陽實力強弱,此事絶不可提。否則九淵必將四分五裂。魔族虎視眈眈,我等各自為政,玄門萬劫不復。」他雙手捧杯,以弟子禮敬付醇風:「吾言已盡,也勸付長老立絶此念,否則……」
他極少這般疾言厲色,付醇風問:「否則如何?」
天衢子說:「否則天衢子只能絶付長老之念。」
豎子好大口氣!付醇風冷笑:「絶我之念?」
天衢子說:「殺付長老,或者絶付長老之念。」
那一刻他身上氣息仍平淡溫雅,未露絲毫殺機。可是話語出口,卻如薄刃般鋒利,可切金斷玉。
若是從前,刀修宗師付醇風,想必早已寶刀出鞘,同他一決高下生死。然而現在,付長老仍然端坐茶前,輕聲問:「那麼你求助傀首,用意何在?」
這個問題,天衢子不想答。他抬眼向上看,木狂陽正摟住頊嫿,二人臉都貼到了一處。木狂陽大聲道:「義結金蘭,為何非要等到明日?今日蒼天作證,明月鑒心!我等這便插香磕頭,歃血立盟,不好嗎?」
頊嫿道:「好,來。」
二人燃了樹枝為香,還真的開始結拜,念契文的時候,木狂陽說:「哎,真想結個道侶算了。」
天衢子背脊綳真,頊嫿說:「魔傀一族的規矩,傀首不能與外族通婚。」
木狂陽說:「也好,我也打算打個男人先試一試。實在不行再說。」
頊嫿小聲說:「我覺得沒必要,男女之事……真是毫無滋味。不如邀月對飲。」奚掌院只覺得膝蓋一痛,仿若中了一箭。
「嗯?」木狂陽豎了豎眉毛,「你試過了?」
頊嫿立刻一臉正直:「無。我是這般想的。要不付長老怎麼這麼大年紀也還沒有結過道侶呢?」
木狂陽立刻有點牙痛:「師尊以前其實差點就結了個道侶來著。後來……有一晚他醉酒,我那師娘還主動照顧,二人同宿一室。第二天師娘就把他踹了。」
連膝蓋中了一箭、痛得站立不穩的天衢子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頊嫿扶著她,說:「我就說吧,男女之事,一定毫無滋味。」付醇風快步出去,厲聲喝止:「木狂陽!深夜酗酒,胡言亂語,成何體統?!」
木狂陽身子一抖,一拍額頭,哀嘆:「我醉了,啊啊我醉了,我這張破嘴。」她扇了一下自己的嘴,付醇風臉色鐵青,卻只是沉聲喝:「吊兒郎當,掌院沒有掌院的樣子!」
木狂陽哈哈一笑,一把勾過付醇風的肩:「今日議事太長,以為師尊睏乏,便未打擾。怎知師尊還有如此興緻,居然與天衢子踏月夜遊。」
付醇風臉色仍十分難看,根本不理她,木狂陽沒臉沒皮慣了的,哪怕他的怒意放在心下,轉頭又拉過頊嫿道:「師尊,我今日得了個妹妹,來,看看,我二人像是不像?」
付醇風偏過頭,不搭理。木狂陽又轉向天衢子,將臉與頊嫿貼在一起,問:「天衢子,我姐妹二人像是不像?」
天衢子好歹是給了點面子,抬眼一掃,見月下美人長身玉立,月華盡傾,眼裡哪還能得見旁人?他輕咳一聲,就算同門至交,也始終不能昧著良心,說:「不像。」
木狂陽立刻揚起下巴:「哪裡不像了?」
天衢子可不想跟她在這時候打起來,半天想了一句:「你帶刺。」
木狂陽一拍頊嫿,大笑道:「女人都帶刺,對吧妹妹?」
頊嫿含笑點頭,天衢子未再多言,但……
就算是女人都帶刺,玫瑰花和狼牙棒恐怕區別還是很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