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衢子的本尊,白衣黑髮,身後仍然背劍負箏,定塵寰劍柄的流蘇輕輕撫過他的肩,他像是一副畫卷,從始至終,一直沒有改變。
他徑直走過來,頊嫿沒有動。畫城人數在減少,法陣還是攔不住九淵仙宗六脈掌院。神魔之契一直存在,一旦畫城的魔傀數量少於六成,她立刻就會被彈回十萬大山弱水河口的法陣之中。
可是魔傀實力普通低弱,她不可能護得住所有人。
天衢子走得近,近到頊嫿一伸手就能觸到他白衣上代表九淵的暗紋。目光相對,頊嫿什麼也沒說。他卻伸手接過她手裡剩餘的那丸丹藥,向銷戈嗚嗚搖頭,直欲發聲。但無論如何無法說出一言半語。
天衢子沒有看他,只是注視面前人,好半天,輕聲說:「任何時候,你若有事,都不必通過贏墀傳話。」
頊嫿有些臉紅,問:「那狗東西都說了?」
當然說了,天衢子雖然看似方正,但絶不愚蠢。贏墀覺得自己繞來繞去,也唯有實話實說。所以他直接就告訴天衢子——畫城人數低於六成,她確實是會被彈回弱水河口。她手裡有一粒丹藥,服下之後可以承繼聖劍之力,看樣子足以鎮守弱水河口。
天衢子丟下抓到一半的魔傀就來了。
他五指輕輕把玩著手中丹藥,感受到那種洶湧澎湃的力量,輕聲說:「吾去之後,聖劍力量定然大減,你不可再似以往般任意胡為,四方樹敵。」他聲音平靜,像是一個即將遠行的丈夫,叮囑留守家中的愛妻,「不朽神木中的孩子,等出世之後,你能照顧就自己照顧。若是不耐煩,便送往九淵仙宗隨便交託給誰。但最好不要給我師父。他對你並無好感,恐會離間你們的母子情份。至於狂陽、九盞燈他們,身為掌院,不可長期滯留畫城。奚某忝顏,就請傀首釋放幾人返回融天山,如何?」
頊嫿一時之間,未作回應。天衢子握住她的手背,輕輕拍了拍:「嫿嫿,再叫一聲我的名字吧。」
頊嫿凝眸注視他,她眸子清澈通透,裡面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一個他。她輕聲喊:「玄舟。」
天衢子一笑:「吾雖未曾到過弱水河口,但也能想像其中的荒穢孤寒。有這一聲呼喚傍身,大約也不必在乎那三界之外、空間裂隙的遠近寒溫。我去了。」
他轉身要走,頊嫿目光垂地,鼻間輕輕哼出一個字:「嗯。」
他燦然一笑,竟然頗有如釋重負之感。
畫城之外,典春衣還在等天衢子消息,不朽神木很難纏,而且有靈脈補充靈氣,破這法陣很是消耗了一些時間。他站在神木之下,抬眼看樹上被枝葉牢牢包裹住的胎兒,問:「這真是天衢子的孩子?」
旁邊奚雲清雖然被抓了,但一仍高揚頭顱,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此時聞言亦只是道:「休想從我嘴裡套了話去,要殺要刮只管衝我來!你姑奶奶但凡叫一聲疼,都不是好漢!」
典春衣望著眼前的「姑奶奶」,一臉複雜。旁邊玉藍藻等人只是捂嘴偷樂,沒人再說話。畢竟被師侄當場辱罵,確實是太有失身份了。而且還計較不得。何苦來著!
城外典春衣設了法陣,裡面已經困住了許多魔傀。雖然先前天衢子想到色無非會跟頊嫿立下神魔之契,規定畫城具體魔傀數量。但是到底是多少,卻只是猜測。
只能逮住魔傀儘量往裡扔,試探底線罷了。
而天衢子被贏墀三言兩語說動,此時前往星辰海,這麼久了還沒消息,大家難免心焦。
又等過了一陣,遠處隱隱一陣騷動,陰陽院弟子道:「掌院出來了!」
典春衣、玉藍藻、不動菩提等人都趕緊圍上去,玉藍藻問:「如何?」
天衢子說:「事情已有解決之道,傀首也應允釋放人質。我等可以先行返回了。」
典春衣猶疑道:「有何解決之道?」
天衢子微笑:「回去再說。」
沒有人會質疑他,若事情能和平解決,當然是再好不過。典春衣隨手提起奚雲清,就欲帶人回返。天衢子看了一眼,說:「留她在畫城吧。」
典春衣莫名其妙:「這可是你的弟子,不要了?」
天衢子輕聲道:「她神智不清,留在畫城也好。」
他都這麼說了,典春衣還有什麼意見?隨手把奚雲清丟下。
星辰海,頊嫿解開向銷戈身上的禁制,向銷戈嘴裡全是血,此時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頊嫿嘲道:「就這樣還想去鎮守弱水?」
向銷戈顫抖道:「你從來都不是活物。你根本不明白人為什麼想要活著。」
頊嫿冷笑:「那可真是抱歉了。滾吧,叫上木狂陽他們,立刻離開畫城!再讓我看見你,功德丹的原材料可就真的有了!」
向銷戈雖然怒極,但知道她有意放人,當下還是緩慢向藥坊挪動。無論如何,先將木狂陽等人帶出畫城再說。
頊嫿也不再理會他,剛剛步出星辰海,就遇上連滾帶爬跑進來的小惡魔。須雲嶠一眼看見她,急忙道:「師尊,九淵仙宗的人撤走了。但是他們把我們的族人困在城外一個法陣裡,我解不開。」
頊嫿摸摸他的頭:「我知道了。」她抬頭看看天空,試探性地踏出一步,外面天氣晴好,並不見風雷。頊嫿放了心,說:「走吧,我們過去看看。」
融天山,天衢子等人先行回返,因為魔傀戰力實在是不強,所以這次圍城並沒有多大傷亡。
載霜歸等了許久,此時終於有了消息,立刻問:「如何?」
天衢子說:「她已經答應釋放木狂陽等人,不必擔心。」
載霜歸怒道:「我是問這個嗎?我是問,當初色無非與頊嫿所立的神魔之契,是否和畫城魔傀的數量有關?弱水河口你到底打算怎麼解決?」
天衢子說:「也已經有瞭解決之法,師尊放心。」
載霜歸將信將疑:「當真?」
天衢子寬慰道:「我的話,師尊應該相信。」
載霜歸哼了一聲,沒遇到過頊嫿以前,天衢子的話他一直是很相信的。
天衢子也沒再多說,將奚雲階召入苦竹林。他師徒二人有話要說,載霜歸雖然擔心,卻也沒有打擾。然而及至夜間,木狂陽、君遷子、付醇風、九盞燈,連帶天衢子的化身和向銷戈都一併返回了融天山。
載霜歸趕緊讓陰陽院的弟子過去幫忙,雖然他們醫術比不得醫宗,但是身為雜修,幫忙煉煉丹、修復一下兵器還是可以的。
向銷戈傷得重,大家都生怕這位器聖就此一命嗚乎。君遷子顧不得歇息,立刻開始為他治病療傷。
而九脈掌院最初為了進出天魔聖域,身上都注入了魔息。此時雖然仗著功力深厚,沉積日久,但卻還是要及時清理出來的。
整個融天山忙得焦頭爛額。
苦竹林卻仍然十分清靜。
奚雲階垂手肅立,不知道師尊為什麼突然將這些書籍交給他。他不知所措:「師尊?」
天衢子說:「藏書室都帶你看過了,剩餘這間,便是□□室。功法古怪頗多,你有空可以涉列,但逆天而為之法,最好不要使用,否則因果加身,有害無益。」
奚雲階隱隱覺得不安:「雲階有師尊提點,自然不會心生邪念。」
天衢子嘆氣:「為師總不能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提點。雲階,你長大了。」
奚雲階急忙跪下,道:「師尊,弟子是不是犯了什麼錯?」
天衢子揮揮手,示意他起來:「沒有。一直以來,你便處事周正、待人寬厚,是陰陽院諸弟子之表率。為師今日的交待,你要牢牢記下。」
奚雲階磕了個頭,說:「弟子遵命。」
天衢子點點頭:「好了,你走吧。」
他端坐於院中石凳之上,一直等到奚雲階出了苦竹林,這才長嘆一聲,取出紙筆,開始寫信。
當天傍晚,十萬大山簾逢頂。風雪障目。
天衢子緩步起來,塔下的萬法輪迴鏡又開始悠悠轉動,片刻之後,裡面水空鏽的聲音響起:「你怎麼來了?聖劍之事,可有眉目?」
天衢子走到他面前,他很快發現不對了:「你的掌院玉珮呢?」
九淵九脈掌院,平素掌院玉珮一直隨身佩戴,從不離身。可現在,天衢子腰間空空如也。天衢子避而不答,卻說:「弟子眼下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救宗主脫出弱水。」
水空鏽沒理他,只是又追問了一句:「你的掌院玉珮呢?!」
天衢子似乎全然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說:「宗主肉身還完好嗎?」
水空鏽怒道:「我在問你話!你到底搞什麼鬼?困守弱水是我自己當年種下的業果!你沒有帶來聖劍,打算如何助我脫困?!難不成要為我一人,你我眼看天河堤潰,三界被毀?!」
天衢子微笑,說:「河口不會崩潰,三界也定會安然無恙。宗主當然雖有私心,但說到底,卻也護住了三界兩千年的平靜安穩。功德無量,縱有惡業,也當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水空鏽似乎被氣笑了,他在天衢子面前,總是寬容很多,當下說了句:「放屁。你到底來幹什麼?」
天衢子走到塔下,一隻手突然自袖中摸出一粒丹藥。水空鏽愣住,只見丹藥通體銀白,寶光流轉,隔著法陣,他都能感覺到那種令人心驚的力量。
而弱水似乎感應到了什麼,開始層層湧動。水空鏽受到擠壓,頓時痛苦無比:「天衢子,你要幹什麼?!」
天衢子轉頭再看了一眼天邊斜陽,這人間之景,恐怕是從此不能得見了。
水空鏽說,他和向銷戈當年鑄劍鎮守天河,是種下了業果。可十八年前,自己擅用禁術,為她重塑肉身,再聚神魂,又何嘗不是業果呢?
他一仰頭,將丹藥納入口中。天空頓時風雲湧動。
水空鏽突然意識到什麼,失聲道:「天衢子,你!!」剩下的話被淹沒在弱水激流之中。
天衢子只覺得道道劍氣在體內流躥,連神識都要被割裂。他忍著劇痛,令這無上修為在體內橫衝直撞。隨後伸手,打開了萬法輪迴塔。
衣袂掃雪,他緩緩進入塔中。最後一片衣角飄然而逝,弱水層層翻湧。他薄唇緊抿,悍然向前。
不要羡慕他們可以長留人間,從此以後,你大可自己去體驗。請理解人間的美與殘缺,不要遺憾星辰墜落,滄桑變遷。
願你悅眼前所見,得心中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