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天山,頊嫿暫時沒來找麻煩,水空鏽也沒顧得上她——刀宗和陰陽院,如今缺了兩位掌院。一時半會兒,去哪裡尋得人才前來填補?
一直等到頊嫿離開十萬大山,他終於前往萬法輪迴塔下,二人有一陣子,相對無言。
過了半晌,還是天衢子開口道:「最近宗門之中,想必瑣事繁多。」
水空鏽說:「你根本沒有失去記憶,你一直就知道,你就是向南。這些年來,你真是演得一手好戲。」
他出言質問,是很肯定的語氣。這是當然的,如果天衢子不是搬出向南這重身份,向銷戈不會突然反水。天衢子也並不否認,只是說:「我是誰,其實沒有什麼區別。我明白我在做什麼,這就夠了。」
水空鏽說:「明白你在做什麼?所以你毀掉化身?三成修為,就這麼眼也不眨地毀卻,你可真是大方!」
自天衢子入門之時起,他便有意栽培。雖然天衢子的親傳師尊是載霜歸,但是他付出的並不比載霜歸少。生氣也是有理由的。
天衢子卻帶了一絲笑意,說:「我並不大方,也知道化身珍貴,所以平素一直十分愛惜,極少示人。」
水空鏽怒火三丈:「十分愛惜?」
天衢子悠悠道:「是的,十分愛惜。只不過……」他頓了頓,卻還是說,「只不過在她面前,再愛惜、再珍貴的東西,也是微不足道的。」
水空鏽氣結!天衢子言語之中,笑意更加明顯:「我心不在玄門,宗主一直以來就是知道的。」
水空鏽當然知道,其實天衢子並不是一個優秀的繼承人。如果真的兩條路途擺在他面前,供他選擇。他恐怕毫不猶豫就會奔畫城而去。
他說:「如今,狂陽身死,九淵受創。你卻身在弱水,還毀了化身。」
天衢子沒說話,當時化身走進法陣時,他感受到他的痛苦,當然也接收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記憶。他說:「嫿嫿與狂陽相交莫逆,以她的性情,絶不會看著狂陽戰死。只是……如今我身在弱水,她與宗主又鬧得這般不快,只怕不會輕易歸還。」
水空鏽心中微動,說:「你是說,她會為狂陽重鑄肉身?」
天衢子說:「只要毀損得不太嚴重,她一定會。她向來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嘴硬心軟?!水空鏽心中冷笑,你是有多不瞭解她!他說:「你最好不要受她欺騙,她這個人有多心狠,你恐怕並不知情!」
一提到她,天衢子話語裡卻莫名帶了幾分親昵與柔情:「她有多心狠,我都不介意。」
水空鏽被噁心得,卻還是問:「有沒有辦法,可以探問狂陽的事?」知道天衢子帶有向南的記憶之後,他在天衢子面前倒是不再擺長輩的架子——向南對他的事,知道得可謂是一清二楚。
如今玄門,知道他舊事的人,也就剩向氏這對父子了。
天衢子對頊嫿畢竟還是十分瞭解,說:「探問自然是可以探問,只是她定會為難宗主。」
這是肯定的,水空鏽為難她的時候,可也沒手軟啊!頊嫿一向有仇必報,好不容易找著機會,能輕易放過?!
水空鏽沉默半天,說:「你先問問她,如果條件在能力範圍之內,可以考慮。」
天衢子知道這是他極度無奈之下的妥協了,不由也是心軟,到底是一力扶持自己的師長,他說:「我會儘量疏通。」
大多數時候,他其實並不願意因著個人立場而勸頊嫿什麼。
但是木狂陽的事,卻是非開口不可了。
果然,等到頊嫿再至的時候,他就開門見山了:「宗主昨日,過來找過我。」
頊嫿攤了攤手:「所以呢?」
天衢子說:「他想問你,要如何才能放回狂陽。」
頊嫿冷笑,毫不掩飾話語之中的譏諷:「狂陽?狂陽不是因為盜取魂皿被逐出九淵仙宗了嗎?水空鏽還親自在天魔聖域之外截殺她來著!」
天衢子失笑,說:「不許狡辯。九淵仙宗從未宣佈將木狂陽逐出師門。而且嚴格意義上來講,她現在還是刀宗掌院。宗主在天魔聖域之外,只是意在擒拿,絶無截殺之意。」
「哈!」頊嫿顯然十分不屑,「可是木狂陽卻死了!還有付醇風也救不回來了!都是他的錯!!」
天衢子輕嘆一聲,說:「我明白。你要留下狂陽嗎?」
頊嫿一愣,她其實是可以留下木狂陽的,如今在畫城之中,她可以為所欲為。但是木狂陽的神識,比之奚雲清要強大太多,要改動她的神識,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而且如今付醇風的部分靈識與她結合,修補了她的魂魄。她的神識必然全是裂痕,根本就經不起修改。
她轉了轉眼珠,問:「難道我就要這麼白白放人嗎?」
天衢子心中嘆氣——就知道。他溫和地道:「我只是替宗主問一問你的意思。」
頊嫿立刻就說:「我要水空鏽向我磕頭認錯!!還有尹絮蘋,給我逐出陰陽院!本座看著她就討厭!」
天衢子無奈至極:「這……太有損宗門顏面了。」他想了想,又引誘頊嫿說,「他如今,也是真心想要帶回狂陽,如果以他的個人私事交換,他說不定會同意。」
嗯?頊嫿眼裡閃動著八卦的亮光。天衢子默默地為水空鏽祈福——這委實不能怪我,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吧……
畫城,頊嫿站在不朽神木之下,正在澆水,外面有客至。
她回過身,就見水空鏽雖然面色不快,但卻未停留,徑直向畫城而來。水空鏽號稱玄門第一人,無論是修為還是容貌,倒是都襯得起這稱號。
今日他著了一身羽白衣衫,未佩宗主玉珮,衣上也只有簡單的九淵飾紋。頊嫿停下澆水的手,說:「喲,水宗主大駕光臨,真是稀客啊!」
水空鏽黑髮及腰,只得一支白玉髮簪束髮,容色冷峻,對她話裡的嘲諷之意,也是聽若未聞。
他其實挺能屈能伸的——想想當時在水寫意座下,是如何逆轉局勢的吧。
頊嫿命人擺了茶,與他就在不朽神木之下坐好。水空鏽自然也在看這棵萬年古樹。他說:「此事當真能恢復木狂陽的肉身?」
頊嫿說:「水宗主若是不信,便不會前來。何必再問?」
這倒是,水空鏽雖然並未親眼見過,但是他也明白天衢子絶不會信口開河。他說:「你想要知道什麼?」
往事很尷尬,但是如今想要得回木狂陽,忍辱負重也未嘗不可。
頊嫿對他倒是生出了一絲敬佩之意:「真是想不到,你我之間,竟然還有對坐飲茶的一日。」
然而這樣的機會,水空鏽顯然並不想要。他哼了一聲,連話都不肯接。頊嫿只好說:「水宗主何必如此,嚴格說來,其實你我之間,也並無什麼深仇舊怨。」
水空鏽說:「原來你誘我入弱水,不算舊怨?」
頊嫿說:「可最開始將我鎮入弱水的也是你啊!你想一想,我在弱水之中兩千年,你才五百多年,而且我好歹也還算給你墊了一下腳,鋪出了一條光明大道,不是嗎?」
水空鏽緩緩啜飲著清茶,茶其實不錯,一飲而知是靈泉山的水、仙茶鎮的茶。正是天衢子平生喜好。他說:「我將你鎮入弱水的時候,可沒想讓你死在裡面,神魂皆消。」
好吧,頊嫿確實是打算等他死後再換一個合適的人選進去來著。
她摸了摸鼻子,笑嘻嘻的,水寫意的八卦很是勁爆,一想到可以親自採訪一下這位當事人,她還滿興奮的:「好吧,那麼舊事揭過。咱們說說正事。你當時拜入水寫意門下時,有多大年紀?」
水空鏽面沉如水,顯然舊事重提,令他十分難堪。但頊嫿此招,目的也就在此。他早有心理準備,冷冷地道:「十三。」
「哇!這麼小!」頊嫿覺得這樣的當口,魔尊贏墀不在真是十分可惜。而小惡魔吧……年紀太小,而這個八卦少兒不宜,還是算了。
她說:「你拜入門下之後,她就把你給……糟蹋了?」
這個詞……水空鏽都懶得理她——無聊。他聲音如冰:「一直周旋到十六歲生辰。」
唉呀,一個人吃一個超級大瓜,真是開心無處宣洩啊!她說:「居然能周旋兩年,那你還真是厲害。唉呀,本座在弱水中待太久了,應該早些出來,結識這位女中孤狼!」
「……」水空鏽是真的想走了,然而頊嫿緊接著又問:「哎,她肯給你生下女兒,說明還是對你有情的嘛,你幹嘛要殺她?」
水空鏽微怔,許久,突然說:「我沒有殺她。」
嗯?頊嫿終於有些意外了,問:「那她怎麼死的?」
水空鏽目光下垂,許久才說:「她……心理不正常,更容易在鞭笞中獲得快意。平時與座下弟子,也多樂於此道。但當時……剛剛生產不久,與其他人玩得過了火。」
這女人!頊嫿的下限都被刷新了:「那她身上的傷痕……都是自己取樂而得?」
水空鏽不說話,卻是默認了。頊嫿還是懷疑:「那死後的呢?」
水空鏽這才說:「她死之後,按照宗規,我要為她守孝三年。這些,不過是按她日常習慣罷了。」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微微下垂,睫毛黑如鴉羽,彷彿又憶及舊事。頊嫿說:「所以,其實你喜歡她?」否則,一個正常人,對著一具屍體,仍滿足她的日常喜好,很難吧?
水空鏽卻突然煩躁起來:「我恨她!她有什麼下場,都是她咎由自取!」只是……也忘不了她。她的烙印就那麼印刻在他的餘生裡。他並不似她的放浪形骸,更沒有她的畸形怪癖。
他本應該抹去這個人留在自己身上心上的一切痕跡,正常地開始自己的人生。
他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後來漫漫千年的光陰,他再也沒有找到合適的道侶。
不,為什麼要用「再」?
他端起茶盞,慢慢啜飲。原來,千餘年的光陰,已經這樣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