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奚玉棠和越清風談話不便有外人在場,因而韶光意味深長地打量了兩人幾眼便步伐輕慢搖曳地走了。臨走前還特意交代奚玉棠,若是得了空一定要記得來看她,不要每天眼裡只能看見越家少主。

  奚玉棠抽著嘴角,只當沒聽見。

  深夜,風漸大,頭頂黑雲壓城,漆黑的夜幕中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空氣漸潮,帶著濃濃的黏膩。

  大雨將至。

  奚玉棠給自己倒茶消酒,越清風低咳著,未央居里安靜異常,襯得外面醉花樓越發喧囂熱鬧。兩人對坐無言,各自思量,不覺尷尬,只覺平靜。

  醉花樓之宴是他們計畫中的一部分,關鍵不在將結盟一事告訴那些江南才俊,而是他們回去以後要如何說——奚玉棠的目標從來就放在這些人背後的人身上。

  此舉目的有二,一是搶奪武林資源,二是與武山抗衡,最終指向的都是歐陽玄。報復歐陽玄的手段有很多,其中一個便是釜底抽薪奪他宗門延續,只要江南幫建立起來,奚玉棠相信,最受打擊的當屬斷岳門、凌霄閣、血殺殿這些大宗門。別看表面上玄天教此次會吃些虧,實則好處在後頭。

  斷了歐陽玄宗門延續,是她此舉的最大作用。再佐之以其他手段,她不信他不疼。

  當然,江南幫建立起來以後對她掌握紫薇樓和唐家的消息也有一定輔助。這是一舉數得的事,背後利益之大,她不信江南這些門派世家不動心。她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著他們找上門來。

  下次,就不是面對這些青年才俊們,而是他們背後的老狐狸了。

  而奚玉棠之所以找越清風合作,也是要借姑蘇越家之勢。這是雙贏的局面,越清風沒有理由不同意,所以他今日來了。

  「咳咳咳……韶光是你的人。」越清風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韶光佈置,外圍還有江南堂以及越家人把守,門口就是秋遠,暗處還有越家暗衛,未央居鐵桶一般安全,根本不怕有人窺視,說起話來足夠放心。

  奚玉棠抬頭,不承認也不反對,這是在交換情報,不是在交心,她自然不會將話說死,只意有所指道,「醉花樓不是我的。」

  意料之中。

  越清風並不覺得奇怪。他知道玄天江南堂向來是雪山那邊最重視的堂口,江南又是重要之地,埋下多少暗線都不奇怪。翰墨軒、望湘樓、韶光……

  「醉花樓的背後是誰知道嗎?」奚玉棠輕聲道。

  越清風沉默了一下,「表面東家是紅梅裳,此人當年也是江南有名的花魁。不過紅梅裳背後之人姓舒,咳咳,他是鄭家人。而鄭家背後……」

  奚玉棠笑了。

  原來大家都不傻。

  鄭家人背後,是聽雨閣。

  「你倒是大手筆,願意拿狂風刀法出來。」

  她懶洋洋地看著眼前的青年,後者笑了笑,「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他原本是打算拿謝家的《邀月琴譜》,想想太過扎眼,以琴會武也少見,不如狂風刀法好用。這種東西,他那裡有一大堆,與其放著落灰,不如在適當時候拋出去。

  「嘖。」

  真有錢。

  奚玉棠撇撇嘴,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咳……青瑤劍訣真的是老教主創的?」越清風輕描淡寫道。

  對面人挑起眉尖,略帶玩味地看他,「這算是我應承你的那兩個問題之一?」

  越清風怔了怔,笑著搖頭。

  她太奸詐,不小心就能著了她的道。他雖然不怕吃虧,卻不願在這種事上白白丟下到手的機會。

  一口氣將涼茶灌進口裡,奚玉棠身子一轉,在越清風身邊的軟榻上躺了下來,手枕雙臂望著頭頂。她今日飲多了酒,韶光那丫頭太陰險,給她準備的酒和別人的不同,此時勁頭上來,有些暈眩。

  明知她接下來還有事要做,卻還是備下這樣的酒……

  這是不想讓她去?

  「今兒心情好,白送你一條消息,下次就沒這好事了。」她半闔著眼,遙遙地看著頭頂被漸大的夜風吹得七零八落的紗幔,「他留下的,只有凌雲步法。」

  他,是指奚之邈。

  奚玉棠所學的諸多技能裡,來自她父母的只有奚之邈的凌雲步和唐芷嫣的唐門暗器。正如當初她在擂台上躲避暴雨梨花針那樣,唐家的東西,她從小就玩膩了。

  奚之邈一代魔頭,武功臻入化境,先代武林盟主卓正陽死後,他便是真真正正的英雄榜第一把交椅,內功心法承襲何處無人知曉,但自創武功之多,堪比任何百年傳承的宗門。

  可他死的太早,來得及記錄下來的功法只有凌雲步。

  奚玉棠的心理和這些古代人不同,對功法的看重並不如那些門派世家謹慎,什麼傳嫡不傳庶、傳男不傳女、傳親身弟子不傳他人……在她看來統統都是過眼雲煙。

  既然是自家掌教留下的功法,自然是為了要為宗門發揚光大而存在的。所以儘管奚之邈的凌雲步在武林赫赫有名,被譽為對戰間的神級步法,奚玉棠卻還是在接手了教主之位後,將這部功法公之於全教上下。

  只要是玄天教之人,能習武的,都能學凌雲步,除了不能隨意外傳他派外,毫無限制,如今全教上下就算武功不高,一個個逃跑保命都是好手。

  甚至於這十年間她得到了很多功法,都被她無償地歸公,除了那本《太初心法》和送給沈七的《素九針決》,其他一視同仁。

  青瑤劍法是她偶然得來的、玄天內部推廣過的不值錢玩意,一個狂風刀法頂它十個。

  那你所學如此龐雜,又如何解釋?

  越清風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嚥了回去,低眸望著身側的人,見她雙頰微紅,眼神飄忽迷離,頓了頓,伸出手,修長而冰涼的手指輕輕壓在她太陽穴上,力道不輕不重地按起來。

  明明是炎熱的夏日,他的指尖仍然泛著涼,像浸在冰裡,陡然按壓在她頭上,彷彿在最熱時來了一碗透心涼的綠豆冰,沁涼舒適,解暑解酒,舒服得下一秒都能安穩睡過去。

  奚玉棠舒服得喟嘆一聲,好一會才低低道,「這真是……一殺一個准了。」

  太陽穴這種對習武之人來說無比重要的空門,向來都是自我保護的重點。如今她命門空守,越家少主一根手指都能摁死她。

  越清風手指一頓,放開了她,輕描淡寫的口吻裡多了一抹堅冷,「說了多少遍不殺你,我那麼不可信?」

  「別停啊……」奚玉棠正舒服著呢,按摩服務就沒了,忍不住嘟囔,「我頭疼著呢,別鬧,歇上一會還有事要忙……」

  某人不為所動。

  「哎,真是。」

  奚小教主不耐煩地一個翻身而起,欺身而上,整個人半掛半靠半壓在越清風身上,墨潭般的雙眼直勾勾盯著他那雙澄澈的眼睛,越來越近,越來越低,眼神專注而認真,像是要看盡他靈魂深處。

  越清風一動不動,眼睜睜看她離自己越來越近,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面上平靜無波,耳尖卻微不可見地紅成了血滴子。

  「我信你,真的。」奚玉棠開口。

  越清風身子微僵,大腦裡一片混沌。

  見他不為所動,奚玉棠皺眉,「聽見了就點頭。」

  眼前人下意識點了點頭。

  奚小教主滿意一笑,殷紅的雙唇勾勒出一抹令人驚豔的弧度,忽然輕身一翻,重新躺回了原處,闔眼催促,「再按一會,我頭疼著呢。」

  鼻尖彷彿還殘留著她略帶酒氣的清爽香氣,越清風滿眼都是方才她的笑,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劇烈地咳了幾聲,猶豫片刻,還是將冰涼的手指放在了她太陽穴上。

  「肅兮。」他的聲音飄忽如未央居外的風。

  「嗯?」奚玉棠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的字。」越清風頓了頓,「師兄起的。」

  奚玉棠微微睜開眼。

  神之降矣,卿雲郁兮。神之至止,清風肅兮……

  這種歌功頌德的玩意……

  她笑得厲害,「奚玉嵐一定不是你親師兄。」

  越清風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嗯。」

  「但你還是用了……」奚玉棠笑著笑著,漸漸又抿緊了唇,好一會才用微不可及的聲音說道,「他還給你起了字。」

  簡簡單單一句話,彷彿有著說不盡的委屈和遺憾,甚至還夾雜著一絲怨和恨。越清風手指微頓,輕聲開口,「他是在想送你什麼小字的時候,順口給我起的。」

  奚玉棠敷衍地勾了勾唇角,「那他想好了嗎?」

  「不知。」

  「……這樣啊。」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風不知何時更大了,吹得整個未央居垂掛的紗幔獵獵作響,吹起了越清風的發,吹起奚玉棠的衣角,天邊遠遠傳來雷聲轟轟,驟雨疾風,忽然就變了天。

  「薛陽說我可以問你兩個問題。」越清風的聲音夾在辟裡啪啦的雨聲裡,風一吹,更是飄渺不定。

  「嗯……」奚玉棠閉著眼懶懶搭話。

  頭頂,月白長衫的青年沉默了一下,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你所學龐雜,雜而為一,集各家所長而取生路,非心志堅定不能行,懼心魔而又不懼心魔,根基深厚而又鬆散……都是《太初心法》所至?」

  長長一句話說完都沒有咳嗽,可見他謹慎。

  奚玉棠沉默不語。

  長時間的沉默帶來的是周圍極度的寂靜,狂風驟雨、電閃雷鳴都無法打破的寂靜。整個未央居中央,荼白長衫慵懶而臥的俊俏女子和月白廣袖跪坐而立的謫仙青年,在四散飛舞的紗幔遮掩下,若隱若現,遺世獨立,彷彿極不真切。

  兩人之間像是有無形的阻力,將四周與他們相隔開來。

  時間像是停滯了一般。

  許久,才聽到她輕描淡寫的一句「嗯。」

  太陽穴上輕按的手指微微一頓,越清風心底一片明瞭。

  原來雖然賣了這部功法,她卻還是學了。不僅如此,似乎整個玄天上下只有她一人習了此功。他毫不懷疑,奚玉棠是將《太初心法》背了下來,原冊在少林,復搨本……沒有。

  這種燙手山芋,以她的性子,不可能放在自己身邊。同理還有《素九針決》,恐怕也已經被毀屍滅跡。

  沉默片刻,越清風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太初心法》……是一部什麼樣的功法?」

  奚玉棠睜開眼,坐起了身子,轉身面對他,表情似笑非笑,「你不是知道下部的消息?難道沒看過?」

  指尖突然空無一物,越清風怔了怔,將手收回袖籠之中,微微摩挲了兩下,彷彿那裡還殘留著眼前這個人微燙的肌膚觸感。

  「沒有。」他答,「我只知下半部的下落,沒有看過,也沒有去取。」

  奚玉棠眼眸幽幽地望著他,似乎在鑑定他話中的真假和陷阱,整個人清醒異常,哪還有剛才微醺的狀態。

  好一會,她才輕笑著開口,「肅兮。」

  越清風身子微微一僵。

  他竟不知,這兩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竟好像有著一股魔力,能令他心神都微顫。

  「……你也在找《太初》和《素九》?」

  青年沉默了一下,搖頭,「《太初》與我無關,我要找的是《素九針決》,只是在尋找過程中順帶得知了另一個的消息。」

  奚玉棠含笑望著他,沒有說話。

  越清風嘆了口氣,眼底滿是無奈,「好吧,告訴你。《素九》的上半部是醫經,你當知道,但下半部除了醫經,還有內功心法。我……」

  「不必說了。」奚玉棠陡然打斷他,「我知道了。」

  越清風微微愕然。

  奚玉棠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剛才那個問題,你願意跟我交換麼?你告訴我下半部太初心法在哪兒,我告訴你它是一部怎樣的功法,如何?」

  青年怔了怔,慢慢抿起了略顯蒼白的唇。

  奚玉棠一動不動地等著他。

  「這部功法……對你很重要?」越清風慢吞吞地組織著語言,「你已經很強了,假以時日定能笑傲武林,下半部即便不得也……咳咳咳,還是說你想一統江湖……」

  「我對一統江湖沒興趣。」奚玉棠沉聲打斷他,「但你猜得沒錯,它是很重要。」

  「好。」越清風幾乎沒有猶豫地答應了下來,「下半部在大晉皇宮。」

  奚玉棠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反應了一會,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似是想到了什麼不該想的事,倏然站起來,疾步在空蕩的閣樓裡走來走去,腦中百轉千回,心中驚濤駭浪。

  下半部太初心法在大晉皇宮,那麼到底是原本就在,還是後來才有的?

  司氏皇族有沒有想過尋找上半部?

  她突然站住,目光如刀地望向輕輕咳嗽的俊逸青年,「我爹娘是司氏人殺的?」

  沒等他回答,奚玉棠思維再次發散開來,司氏……司氏……司離?

  平靜地望著她像是變了個人般不斷分析揣測,越清風低頭咳了一聲,輕聲道,「師兄並沒有去皇宮。」

  奚玉棠神色一頓,整個人撲到他面前跪坐下來,目光急切,「真的?」

  越清風點頭,「我不知他去了哪兒,但我知道他不在皇宮。」

  「……」

  忽然就鬆了口氣。奚玉棠下意識捂著加快跳動的心臟,還好不是和皇家扯上關係……不然真是難辦了。

  越清風專注地看著她,抬手輕輕將她額前的發撥到腦後,淡淡道,「不要怕。」

  「我沒有……」奚玉棠低下頭,「我就是擔心奚玉嵐。」

  「師兄做事有分寸。」青年將手放在她肩上輕拍安慰。

  奚玉棠勉強笑了笑,撥開了他的手,坐直,「你想知道《太初心法》是個什麼功法?」

  越清風猶豫了一下,點頭。

  「我以為你可以大膽猜一下。」她勾起嘴角。

  她把它半賣半送給了少林,而不是給其他門派,也沒有將這部心法公告武林,甚至沒有在玄天推廣,當然是有原因的。

  越清風抬起眼,視線與奚玉棠交纏。

  只見眼前人神色似笑非笑,忽然湊近過來,兩手分別按在了他削瘦的肩上,雙唇無限靠近他的耳旁,而後悄悄地用氣聲吐出一句話。

  一句幾乎讓越清風肝膽俱裂的話。

  「它是一部……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