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共寢

  越清風走後,奚玉棠閉著眼摸了摸自己被親的地方,眉頭輕蹙片刻又鬆開,再次沉入夢鄉。

  這是她連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一覺便從清晨睡到了半夜。能醒來並非因為睡夠,而是感受到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氣息,驀然睜眼,殺意乍現,腦子還混沌著,手卻先狠狠扣住了對方。

  四目相對,昏暗燈光下,奚玉棠眼底恢復清明,怔愣片刻,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俊逸青年,餘光掃了一眼對方被她扣住的手。若是沒猜錯,他方才是要將爪子放在自己身上?

  「醒了?」青年半分沒有被當場抓包的尷尬,反而露出了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餓不餓?」

  奚玉棠丟開他,翻身而起,這才發現偌大的床上,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滾到了裡面,身著白色錦緞中衣、披頭散髮的青年則半躺在床的外側。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青年剛剛沐浴過的清香發散出來,鑽進她的鼻尖,引得她恍惚了一瞬。

  目光落在他半乾的墨發上,奚玉棠眯起眼,「你想幹什麼?」

  青年一臉無辜,「睡覺。」

  「誰給你的膽子敢爬我的床?」

  「若是我沒記錯……這是我的床。」

  「……」

  一句『我的床』,讓奚玉棠耳朵瞬間熱起來,好在墨發遮擋,倒也看不見。及腰的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肩頭,此時的女子無論是氣勢還是臉龐看起來都要比平日軟上幾分,整個人散發著慵懶卻危險的氣息,看得越清風眼底火光漸湧。

  見她有些走神,越清風動作輕柔地幫她將垂落的發挽到耳後,淡淡道,「現在是子時,先去沐浴,我有給你留飯。」

  奚玉棠蹙眉,這才意識到自己脫了外衫,也和眼前人一樣穿著一身中衣,耳尖更熱了幾分,有些惱羞成怒地一腳踹了過去,「滾下去。」

  越清風反應極快地避開她,順勢翻身下床,「熱水已備好,換洗衣物放在耳房,你去洗,我去讓秋遠熱菜。」

  說著,便隨意抓起天青色的外衫披在身上,轉身出了門。

  直到越清風的身影不再出現在內室,奚玉棠心虛地長呼了口氣,也意識到自己身上黏黏膩膩的不舒服,慢吞吞起身走到屏風後,拉開耳房小門沐浴去了。

  等她一身水汽地出來,越清風已經張羅好了吃食。見她就這麼只著羅襪走出來,發尾還在不停滴著水,眼眸瞬間深了些許,但很快便又被無奈取代,拿了乾淨棉布幫她擦頭髮。

  奚玉棠坐在桌前,有些不適應他這麼體貼入微,反抗了兩下,見越清風不為所動,索性眯起眼任他服務,待頭髮半乾不乾時,動用內力直接烘乾了事。

  見她自己動手烘乾,越清風丟開棉布,低語道,「倒是一點不吝嗇。」

  「那還真不好意思了。」奚玉棠執起筷子,懶洋洋地應了一句,「本座別的不多,就內力還看得過去。」

  越清風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乾脆不說話,坐在她身邊,托腮看她填飽肚子。

  奚玉棠的確餓了,自動忽略了身邊的視線,兀自將滿桌清淡卻極為爽口的美食吃了個遍,剛放下筷子,眼前便出現了一杯散發著裊裊清香的熱茶。

  她斜睨一眼身邊人,後者神色安然,彷彿完全不覺自己做的有哪裡不對。

  ……哪裡都對好嗎!

  躲在角落儘量讓自己毫無存在感的秋遠默默翻白眼。

  他們主子如今的樂趣全在養奚小教主上了,為此,做多少奇怪的事都不不奇怪。

  吃飽喝足,奚玉棠終於正色,「不是有事要說?說吧。」

  越清風輕描淡寫睨她一眼,起身去了床邊,二話不說先躺下來,接著動作流暢隨意地拍了拍身邊,「坐著說。」

  奚玉棠被他那一眼撩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耳尖再次熱起來,丟給他一個白眼,嚴詞拒絕,「就在這裡說。」

  「你睡夠了?」越清風一臉驚訝。

  「……」睡沒睡夠要你管!

  「可是我忙了一天,累了。」越少主擺出一副可憐模樣,咳了幾聲,臉色微微有些蒼白,「離我近點,不然說話都沒力氣。」

  「你做什麼了?」奚玉棠狐疑地盯著他。

  越清風想了想,掰著指頭列舉,「幫你壓下江南幫內部反撲,妥善安置青焰幫家眷,走了趟鄭家,交接醉花樓,唔,還幫你擋了衛寒和林淵的送別宴,他們已經離開杭州,林淵回武山,衛寒大約是回京城。還有……」

  「夠了。」奚玉棠連忙打斷他,「你幫我收尾去了?」

  越清風不置可否,「忙得只吃了一餐。」

  「……」

  低低咕噥了兩句多管閒事,奚玉棠還是起身挪到了床邊,見他一臉坦蕩,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可顧慮的,索性也爬上了床,抱著衾被坐在了他身邊。

  說實話,她還真沒睡夠。

  近距離地聞到她身上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清香,越清風嘴角輕輕一勾,心情好的不得了。

  「鄭家那邊你怎麼處理的?」奚玉棠開口。

  「鄭泰是個聰明人,雖然見了我,卻也沒有反悔的意思。」越清風停頓了一下,似是在壓下嘴邊的咳嗽,「不過倒也向越家示了好。」

  奚玉棠點點頭,毫不驚訝鄭泰的所為。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做法,換成是她,那種情況下也不會比鄭泰做得更好。

  「你確定衛寒回京城了?」她再次開口。

  「不確定,不過想來不會在杭州待多久,最近江南局勢混亂,錦衣司也很忙。」聽到她上來就問了兩個男人,越清風臉色有些淡淡,「你當心些,錦衣司會很快找上你。」

  畢竟是司氏皇族直面武林的發聲口,錦衣司找上她不奇怪。

  「若是怕,又怎麼會動手?」奚玉棠涼涼道。

  一間內室,一張大床,兩個同樣出色優秀、名動天下的人,就這麼在如此曖昧的環境下談起了正事。

  所謂秉燭夜談,風雅之事,硬是被他們詭異的地點和談話的內容破壞了個一乾二淨。而這兩人卻沒有分毫覺得不適,反而這才是他們相處的正確模式。

  兩人一直談論到四更天,奚玉棠困得不行,不知何時已經窩在柔軟的被子裡睡了過去。越清風話說到一半,聽見她越發均勻的氣息,無奈停下,幫她掖了掖被子,翻身起床來到書桌前,開始處理起堆積的事務。

  ……

  許是上一覺已睡得足夠安穩,這次,奚玉棠重新夢到了多年前的事。

  只不過這次夢裡終於不再只是大雪封山,血流成河,而是多了一個主角,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銀發青年,渾身浴血,卻依舊用一雙和她極為相似的墨潭般的眸子溫和地望著她,無聲地說著什麼。

  奚玉棠聽不見聲音,卻看懂了他的唇形。

  他說:棠棠,快跑。

  下一秒,她霍然睜開眼,整個人從劇烈的驚懼中清醒,胸膛起伏不定,一雙手死死地抓著什麼,好一會都無法從巨大的情緒波動中舒緩過來。

  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有人在不停地輕拍著她的後背,奚玉棠身子一僵,雙眼回神,這才發現自己眼前是溫和柔軟的白色織錦衣物,而她緊緊貼著一具微涼的身體,後者的手臂環過她的腰身,似是安撫地拍著她的脊樑,力道不輕不重,讓人下意識放鬆下來。

  奚玉棠呼吸一滯,一個翻身將人壓在了身下,指尖不知何時一根銀針出現,直抵對方脖頸命門。

  身下人僵了僵,呼吸有一瞬間停滯。

  「……」

  「……」

  呆呆地望著眼前越清風的一張俊臉,奚玉棠愣了好一會,手指一翻,將銀針重新隱藏起來,另一手後知後覺地鬆開,果不其然,對方胸前的衣襟已經變得皺巴巴不能再看。

  「幾時了?」她聲音乾啞,一出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辰時。」越清風一雙眸子緊緊盯著眼前人,見她已從噩夢中清醒,不知不覺便放鬆下來。

  奚玉棠閉了閉眼,企圖讓腦子更加清醒。

  越清風卻語氣古怪地開口,「你要不要考慮先從我身上下來?」

  「……」

  兩人對視片刻,奚玉棠幾乎是倉皇地滾回了大床裡側,抱著被子怒視眼前人,「不要臉!」

  「……」到底是誰不要臉啊!大清早就往人懷裡鑽,是個正常男人都會這樣好不好!

  一臉被冤枉的無奈模樣慢吞吞起身,越少主半靠在床頭柔弱地咳了兩聲,拉過被子蓋住自己,懶懶道,「這位女俠,你做了噩夢,揪著我不放,醒來還要殺人,考慮一下我的感受行不行?」

  奚玉棠抽了抽嘴角,惱羞成怒地一掌拍過去,「滾!」

  主院寢室外,秋遠端著盆清水不知立了多久,僵著臉聽著裡面乒乒乓乓辟裡啪啦一陣巨響,心想,這下不知又要砸多少東西了……

  還沒想完,便見房門忽然被打開,狼狽抱著自己外衫的他家少主踉蹌著摔了出來,披頭散髮,中衣皺巴巴,人險些沒站穩。

  秋遠目瞪口呆地望過去,恰好對上越清風看過來的視線。

  這情形,怎麼,感覺,有點不對……

  幾乎是瞬間,秋遠福至心靈,端著水扭頭就跑,邊跑邊說,「主子水涼了我去換一下我什麼都沒看見!」

  越清風:「……」

  涼涼抬頭望了一眼房頂,暗衛們嘴角一僵,迅速學著秋遠的模樣鳥獸散去,只剩斯年一人呆呆站在原地,沒來得及跑,被抓了個正著。

  「……斯年。」越少主的聲音冰涼徹骨。

  斯年整個人重重激靈一下,半晌,委屈地撇嘴,「主子……」

  「去領罰。」

  「…………是。」

  自家少主被趕出了門,越家暗衛和秋遠一連整個早上都不敢多喘一口氣,生怕被遷怒。而始作俑者奚小教主竟然也一言不發,冷著臉吃完早餐扭頭就走,徒留下孤單單一個越清風默默望著她的背影一臉委屈。

  走出主院,奚玉棠本打算直接離開煙雨台去繼續忙收尾之事,腦中忽然閃過夢裡片段,腳步一頓,猶疑片刻,轉身朝雲燕園走去。

  雲燕園裡,沈七正在例行公事地給藍玉行針。兩人都不輕鬆,沈七的專注力已經到了極致,每一針下去都彷彿在抽空他的全部精力,而藍玉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間劃過,嘴裡塞著一個乾淨棉布,防止他咬到自己舌頭,身後的隨從一語不發地任他緊扣著自己手臂,見了血都沒有動彈一下。

  任誰都能看出,他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疼痛。

  奚玉棠來的悄無聲息,隱在房間外望了一眼,牙關緊了緊,忍住了破門而入的衝動,耐心等在門外。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已升至頭頂,裡面終於傳來一聲藍玉長長的呼氣。沒多久,門被打開,沈七蒼白著臉走了出來。

  剛一出門,便撞上了身邊奚玉棠平靜的視線。

  沈七身子僵了僵,沒有說話,微微頷首,便要和她擦肩而過。

  奚玉棠頭也沒回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敏銳地發現他的手正不自覺地顫抖,下意識蹙起了眉,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前就先下意識地遞了一縷真氣過去幫他舒緩肌肉。

  沈七呼吸微微一滯,站著沒動。

  這是兩人自上次開門見山談過一次後第一次見面,沈七眼底有黯然,臉上卻不顯,易容遮住了他那張精緻如女子的臉,卻沒遮住他那雙漂亮至極的桃花眼,而這雙魅惑眾生的眼裡,此時正流光易轉,喜憂參半。

  他抬了抬眼皮望向眼前人,目光在她越發削瘦的臉部棱角上掃過,不自覺地緊緊抿起了唇。

  奚玉棠卻沒有看他,而是望向了房內。一頭銀發的藍玉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整個人脫力地倒在輪椅內,慢半拍地察覺到視線,抬眼,正好撞進奚玉棠眼底。

  那雙和自己極為相似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擔憂,雖然快,卻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只這一眼,藍玉便忽然覺得,好像深入骨髓的疼痛都消失不見了。

  他動了動唇,卻沒什麼力氣說話,身邊的小廝也發現了奚玉棠,條件反射地一個閃身擋在前面,驚訝片刻才認出了來人。知道自己主子和這位於堂主有交情,趕人的話到嘴邊轉了一圈,又默默嚥了回去。

  而奚玉棠卻已經放開了沈七,快步走向藍玉,在他面前蹲下,執起一手便要輸入內力幫他減輕痛苦。

  藍玉下意識要阻攔,卻攔不住,只好任由她將真氣探入自己體內,一邊為他梳理,一邊查看他體內的狀況。

  事實證明,沈七並沒有誇張,甚至還有所保留了幾分。

  藍玉體內的狀況要比奚玉棠想像得更為糟糕。

  作為走火入魔的專家級人物,奚玉棠從小到大經歷了不知多少次入魔風險,太清楚不過這件事。藍玉體內經脈的真氣情況完全不是因走火入魔造成,而是被誰人為地廢了大部分武功。

  而他的腿也正如沈七所說,被誰用外力禁錮,還挑斷了筋脈,若不是藍玉自己用全身大半功力聚在腿上抵抗外力,恐怕如今別說站起來,就是一百個沈七在場,都沒辦法讓他感覺到一絲痛感。

  這腿,換句話說,幾乎是廢了。

  這一刻,奚玉棠心中湧出了無盡的憤怒和極大的慶幸,兩方情感交織,竟讓她奇異地保持了平靜自若,可若是熟識之人在身邊,定能察覺到她潛藏的滔天怒火。

  沈七便是那個能發現她情緒之人。

  神色複雜地望著眼前的奚玉棠,放在平時,他會上前拉住她,不讓她做出什麼衝動之舉,可如今……

  奚玉棠沒有看到沈七的神色,卻猝然對上了藍玉的視線。對方眼帶笑意地望著她,沒有開口,卻像是在告訴她,別大驚小怪,他沒事。

  就這一個眼神,突然就撕裂了一個情緒出口。

  她倏然起身,全身殺氣四溢,猛然抬手,那個擋在藍玉身前的小廝已經徹底陷入昏迷。

  接著,幾乎是淒厲地,她狠狠望向眼前人,「這就是你的成果?!」

  藍玉忽然一怔,下一秒,臉色瞬間慘白。

  怒氣來得毫無徵兆,可奚玉棠卻沒停,「你不是能耐大嗎!你不是越清風師兄嗎!把自己搞成這服模樣你是在幹什麼?!裝成這幅無害模樣給誰看呢!你的傲氣呢,骨氣呢,你當年飛揚跋扈敢翻了整個雪山的脾氣呢!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這就是我等這麼多年得來的結果?!」

  指甲深深陷入肉裡,藍玉動了動唇,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奚玉棠的眼淚卻已經洶湧而出,撕心裂肺,猶如身在萬丈深淵。

  「……我等了十幾年,等來這麼個結果,搞成這幅模樣,你是來故意報復我的?你知不知道我什麼感受?你想過我沒有?奚玉嵐你到底想過我一分一毫沒有!你有本事下山,有本事一輩子別見我啊!!」

  聽到這個名字,藍玉怔忪地抬頭,與此同時,沈七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越清風本是打著探望的目的來了雲燕園,卻在沒進門前便隱約聽到了奚玉棠的聲音,臉色一變,人便出現在了門外。

  恰好見到了淚流滿面的玄衣女子。

  他呼吸滯了滯,看向藍玉,卻發現他已經徹底恍惚,而沈七也同樣震驚地魂飛天外,竟沒有一個人發現他進了門。

  「還有你!」

  奚玉棠驀然轉頭望向沈七,充血發紅如獸般狠戾的眸子死死看過去,後者一怔,對上她的視線。

  「沈七我今兒就告訴你,想廢我武功,門都沒有!」她怒喝,「我奚玉棠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別惹我逆鱗,否則我就帶著你們一起死!!!你信不信我說到做到!」

  沈七倏然一怔,下意識抬手,「棠棠,別……」

  「滾!!」她抬袖便掃向眼前人。

  沈七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眼看攻擊要到眼前,突然被人大力扯了一把,狠狠撞在了門框上,卻險之又險地避了過去。

  下一秒,一個人影閃過,越清風眼疾手快地一指點在了奚玉棠生門大穴上,在她僵住的瞬間,抬手成刀一個狠劈,眼前人瞬間軟下來。

  越清風打橫抱起人,大步走向內室,見沈七還在愣在原地,頓時沉聲冷喝,「還不來?等著她走火入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