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玉棠走了,走得悄無聲息。
且不管當沈七見到那熟悉得幾乎令人熱淚盈眶的醜字時有多欣慰,所有人都在猜越少主會是個什麼樣的心情,畢竟未婚妻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走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越清風不過是給遠在青山谷的師兄去了封信,而後便若無其事地繼續窩在姑蘇養起了病。沒有心急如焚,沒有失望失落,更沒有歇斯底里,看上去再正常不過,連臉上的笑容都比平日裡多了幾分。
那麼奚玉棠呢?
正如沈七所猜測的那樣,她的狀況的確有所好轉。除了腦子裡亂七八糟串不起的畫面以外,自我認知上倒是很清楚。她知道自己是練功出了岔子,也知道自己腦子不清,說話還不夠利索,知道自己是玄天教主,父母雙亡有個兄長,知道自己曾莫名其妙回到了五歲,中間還失憶過月餘……等等。
她之所以選擇離開姑蘇,也是想換個環境整理整理記憶。
她當掉了越清風的那枚玉珮,換來了一百兩銀子盤纏,接著便朝著雪山的方向進發。並不是什麼著急趕路的狀況,所以一路上都走走停停,隨心所欲。有時會住在野外,有時不小心闖一闖土匪窩子,亦或者中途交上兩個朋友,再不然也能尋個破廟安身。
來到這個世界二十多年,這還是奚玉棠第一次用自己的雙腳來丈量江湖。她潛意識裡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事沒做完,但由於想不起來,所以乾脆破罐破摔,按照自己的心意,親眼看一看這個她從來沒駐足打量過的世界。
寒崖老人曾對沈七等人說,奚玉棠的功法問題只能靠她自己解決,因為只有自己最懂自己。奚玉棠雖沒聽到,但隱隱也有察覺。之所以閉關失敗,似乎是由於最後時她太過急功近利,如今武功雖恢復,卻不如巔峰時候,但在足以自保的前提下,她還是決定走一走江湖,靜心的同時也尋求心境上的平和以及突破。
她總覺得這件事似乎以前有人也這樣做過,只是想來想去沒有結果。她認為自己的選擇很正確,待在姑蘇,儘管可以錦衣玉食,又有越清風和小美相伴,然對她來說並非好事。
只是心中終究有愧,尤其是對越清風。
所以她並未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蹤,無論肅兮或是兄長只要想查,總能查得到。甚至於每到一個地方,她都會認真地寫信給兩人,並未走玄天暗哨的路子,而是認認真真地去驛站,走最普通的飛鴿傳信。遇到什麼好玩的東西時,若能買下,她就買下來送給越肅兮,若是買不起就偷懶畫下來,也算一分心意。
反正她畫她的,看不看得懂不在她的考慮範圍。
令人欣慰的是,無論是越清風也好奚玉嵐也罷,都似乎默認了她行走江湖的做法,並未出面阻攔,也沒提供什麼幫助,哪怕是銀錢上的幫助也沒有。那兩人心思細膩,從寥寥幾封信裡便推斷出了她的大致路線,所以儘管奚玉棠隨心所欲地走,從未停留在原地超過一個月,但在偶爾路過稍大一些的城時,還是能收到兩人的書信。
哥哥是叮囑她注意安全,莫要委屈自己,而越清風則大部分內容都在說自己的近況,然後寫情詩。
……寫情詩!!
他一個隨時都能接手天下第一世家家主之位的天之驕子,不惜動用越家遍佈天下的暗哨傳信,寫!情!詩!
奚玉棠簡直不想理他。
從姑蘇到雪山,奚玉棠走了快半年。畢竟是自己家,迎秋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她一個月,陳長老、鄒青等也早就接到了沈七的書信,瞭解她的大致狀況,每日都會尋出時間來找她敘舊,竟是連一點教務都沒讓她沾手。
一個月後,奚玉棠從雪山離開時,腦子裡亂七八糟的畫面已經有一部分串了起來,然而依然混亂著,所以這次的目的地放在了洛陽。
隨著歐陽玄的逃離,武山上昔日的光輝已然不見。武林盟如今四分五裂,群龍無首,正是紛亂的時候。奚玉棠半途中還被捲入了一場江湖械鬥中,對決的是兩個不大不小的門派,最後還幫助其中一方獲得了勝利。為表對她的謝意,那位幫主要分封她為二把手,並結義金蘭,最後還是被奚玉棠推了。
她真面目示人,又是獨身上路,穿著最普通的衣裳,盤纏少得可憐,怎麼看也無法將其和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聯繫在一起,背著九幽劍,腰間掛的卻是長刀,針線棄而不用,看起來就像個尋常的江湖刀客,就連後來到了洛陽,見到呂正,後者都好半晌沒認出人來。
洛陽之後,她轉道南下,先去嶺南,路過曲寧城時在市井之間住了三日,聽了一肚子離雪宮的傳言,接著繼續走陸路到金陵,參與了一場金陵天武幫老幫主的金盆洗手宴,之後到杭州,在煙雨台外轉了一圈,最後住進了醉花樓裡。
杭州畢竟是那師兄弟倆的大本營,當得知自家妹妹/心上人在醉花樓裡風花雪月地住了整整十日時,奚玉嵐和越清風險些沒忍住跑去逮人。
只可惜最後奚玉棠還是提前跑了一步,帶著醉花樓裡許多姑娘們的不捨和愛意,以及姑娘們免費籌措給她的盤纏,瀟瀟灑灑地去了漢中。
從漢中再到蜀中,最後再到唐家舊地,奚玉棠終於將自己的整個身世串了起來。
一切的一切始於奚之邈和唐芷嫣,從玄天到唐家,從背叛到復仇,就像找到了一大團毛線的開頭,接下來一連串的事件都被一一攤開連接,最後彙集成了一份完整的記憶。
紫薇樓,卓正陽,裴無星,歐陽玄,衛寒,江千彤,司離……事無鉅細,全部回到了腦子裡。
蜀中玄天堂口的正廳裡,恢復了一身玄衣銀面的奚玉棠看完了手邊所有的情報後,無聲端坐了整整一日,最後才輕聲對陪她坐了一天的姚九堂主道,「……先前見到鄒叔叔時,本座還以為,他一直都是斷臂,卻不曾想,是近這一兩年的事。」
姚九沒有說話。這幾年他從襄陽到蜀中,玄天兩湖的地盤在他手上擴了一倍,和烈傲天合作後便常駐了蜀中。奚玉棠的狀況在玄天高層中間不是秘密,此時聽他提起舊友,姚九心中也不好受。
「九叔,烈大哥那邊你們下一步打算做什麼?」她望向姚九。
這位臉上橫亙三道刀疤的彪悍男人沉思了片刻才粗聲粗氣道,「烈傲天勢力發展得太快,上次殺了血殺之後就一直在守勢,我也同樣,過猶不及。教主有想法?」
奚玉棠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桌面,思索良久才道,「穩一穩,等武林盟那邊再亂些不遲,現在局勢僵持,貿然下手恐生變……九叔同兩湖總督可有交情?」
「什麼?」姚九沒想到她話題跳得如此快,「交情有是有,但要看教主想要的是什麼交情了。」
「輕易割捨不掉的。」奚玉棠道,「利益也好,情誼也罷,哪怕是威脅都可以,總之,拉攏他。或者換句話說,拿下他。」
姚九深深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小棠,你是為了司……太子?」
奚玉棠不置可否。
「決定了?」
「嗯。」
「……」
沉吟半晌,姚九一掌拍上桌面,「行,九叔聽你的,何總督交給我。」
「多謝九叔。」奚玉棠笑了出來,「烈大哥那邊,你幫我轉達一下我的態度。」
姚九滿口應下。
末了,當姚九打算告辭時,奚玉棠再次喚住他,「九叔,不知你可對南疆知多少?」
「南疆?」姚九怔,「倒是知道些。」畢竟是鄰居,非友非敵地打了多年的交道,交情談不上,瞭解還是有的。
翌日,從姚九那裡聽了不少南疆之事的奚玉棠啟程離開蜀中。
一個月後,她站在了南疆苗寨的門口,見到那蕭條的模樣時,心下一片漠然。
信步踏入其中,很快便有人將其攔了下來。
「我找天寶。」奚玉棠報出了自己的來意,「就說姚九有東西要交給他。」
天寶是姚九早年結識的苗寨旁系族人,四十多歲的年紀,其貌不揚,雖看出武功不高,但奚玉棠還是謹慎地以禮待之。天寶一人獨居,妻子早年已逝世,無子。天寶將她請回自己家中,奚玉棠將禮物轉交後,便暫時在這裡住了下來。
問起天寶有關去年苗寨的大劫時,天寶神色劇變,語焉不詳,說什麼也不願將事情經過事無鉅細地講出來,到最後也只說了一句因果循環。
在他口中,奚玉棠只知是越清風與苗寨高層起了衝突,被囚禁了近一個月後,反過來殺了苗寨王族一系,從寨主到聖女再到長老一個不剩。
如今苗寨式微,王族一系只存一子,名為小風。這個小風是聖女金玲的親弟弟,當年由於是嫡系裡年紀最小之人而被饒了一命,如今已被旁系族老收養。
奚玉棠沒去看那個叫小風的孩子,瞭解事情經過後便選擇了告辭,臨走前告知天寶有事就去尋姚九,而後悄悄留下了自己所有的盤纏。
離開南疆後,她猶豫了許久才決定走一趟一丈峰。
一丈峰上依舊只有寒崖前輩一人,這次,他並未為難奚玉棠,大約也是怕好不容易長好的桃花陣再次變成廢墟。
跟寒崖老人探討了幾日武學後,奚玉棠再次選擇了閉關。這次,相信她即便練不成完整的太初心法,也至少可以將上次走火入魔的差錯修正過來,貪功冒進再無可能。
彼時,距離她當初離開姑蘇已有一年多光景,她的心境越發趨於平和,行走江湖所帶來的經驗並沒有令她武功有所進益,卻讓她有了對生活的全新體會。在對待復仇一事上,她已不如昔日那般著急。
三個月後,一丈峰崖間的寒冰玉床上,在經過最後的調整和衝擊後,奚玉棠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望著自己指尖薄薄的一層冰霜,她猛地握緊拳頭,飛身而出。在她身後,只聽轟然一聲巨響,整個山洞驟然坍塌。
——太初心法最後一層,成功了。
「臭丫頭!」寒崖老人的怒吼聲即便隔著大半個山崖都能令人血氣翻騰。
奚玉棠險些沒提起氣來爬上山,穩了好半晌才頂著籠罩整個山頭的巨大威壓一步一步艱難地從懸崖爬上來。當她整個人脫力地躺在崖邊巨石上時,入眼便是寒崖老人吹鬍子瞪眼的暴怒模樣。
「老子的寒冰玉床你就這麼毀了?!!誰給你的膽子!你給老子起開!」
奚玉棠累得說不出話,擺了擺手,道歉的話還沒吐出來,人便被寒崖老人一個大力掀回了懸崖裡。
簡直殺人滅口啊有木有!
跌落懸崖後,順勢泡了個溫泉,調整好狀態的奚玉棠思索再三,不敢走桃花陣,只好仰望著萬丈峭壁,選擇徒步爬回去。一路爬了三個時辰,就差最後一步時,一雙腳出現在了她面前。
努力仰著頭望著寒崖老人,奚玉棠露出一抹討好的笑容,「前輩,讓我上去唄?」
寒崖老人冷哼一聲,目光在她深深嵌入絕壁中的手指上轉了一圈,蹲下來伸出一根手指抵上了她的腦門,「你可以試試。」
奚玉棠:「……」
兩人在一丈峰崖間從正午打到日落,雖然奚玉棠實力大增,卻仍然敗在了前輩手下,先前因為練成了太初而自我膨脹的心理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對這位前輩發自肺腑的感激。
她知道,這是寒崖老人在通過戰鬥指點她進一步夯實基礎,盡快熟悉自己的實力,所以明知打不過,也提起了全部心力來應對,拋舍勝負,只求過程。
戰鬥結束後,她便立刻盤膝坐在了那塊大石上調息起來,一坐一夜,終於在第一縷日光出現時徹底完成了太初的修煉。
「你今日的成就已是天下少有。」不知何時,寒崖老人出現在了她身後,蒼老的聲音裡極盡感慨,「所以,萬不可作惡。」
奚玉棠收功磕頭,「您放心。」
「我那大徒弟……」寒崖老人神色複雜,好半晌才嘆了一聲,「你不妨去北都地宮一尋。」
怔愣地抬起頭,奚玉棠沉默許久才點點頭,「好。」
將眼前人扶起來,寒崖老人望著奚玉棠,「果然還是小時候更招人喜歡。」
……想到了某些糟糕記憶的奚小教主頓時狂抽嘴角。
「行了,下山吧。」老前輩嫌棄地揮手趕人。
奚玉棠收起鬱悶,鄭重地對老人鞠躬行禮,「多謝前輩救命之恩與指點之恩,晚輩無以為報。」
寒崖老人沒好氣地瞥她一眼,轉身進了竹屋。
……
從一丈峰下來沒多久,奚玉棠在回姑蘇的路上和趕來會合的韶光相見。
「主子!」韶光遞上密信,「太子殿下下個月十五大婚。」
奚玉棠怔愣著接過密信,「司離要娶妻了?誰家的?」
「謝家嫡次女。」韶光道,「婚事是兩年前定下的,那時您在閉關。」
「……」
望著密信上短短的一句話,奚玉棠足足沉默了一盞茶。原來她一手養大的孩子,終於也要成家了。
嘆了口氣,她隨手毀掉密信,淡淡道,「轉道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