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除了深仇大恨以外,很多時候人們立身安命的準則是在這二者之間尋找一個平衡的立足點。
奚玉棠五歲前的願望是成為一個性格簡簡單單、嫉惡如仇的俠者,但五歲之後再無天真,這變為了她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所以當她遇到林淵、遇到江千彤時,會不自覺地有一種割裂感,一方面,羨慕他們的簡單明瞭、敢愛敢恨,一方面又恨不得親手將他們的天真撕毀,用殘酷的事實來狠狠在他們人生的白紙上添上幾筆亂七八糟的筆畫。
當然,沈七是個意外。
奚玉棠恨不得用自己一輩子的時間,花費所有的心思去維護他身上的純粹。
因為她自己做不到那樣簡單地生存,羨慕,卻也感到嫉妒。
就比如和衛寒相處這件事。
京城所有人都知道衛指揮使和奚同知不合,細究起來,具體原因能追溯到好幾年前,據說兩人曾同時追求愛慕過一個女子。但實際上,兩人的關係很複雜,並不如外界想的那般簡單。
奚玉棠和衛寒有仇嗎?
說白了並沒有。
有恩嗎?
這倒是有的。
然而能在有恩無仇的基礎上,相處成他們現在這樣,如果讓從前的林淵或江千彤來看,那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走馬上任第一天她是跟衛寒打了一場,但一沒有出全力,二為了走過場,衛寒是個人精般的人物,沒過兩招就已經摸透了她的心思,於是陪著她玩了一場「翻臉大戲」,半真半假不知騙了多少人。
都說最瞭解自己的人非是朋友而是敵人。奚玉棠和衛寒私交很糟糕,立場也敵對,明裡暗地不知做過多少互相搏殺之事,對對方的瞭解都可謂深刻至極,交手次數多了,往往對方一步棋,另一人就能九曲十八彎地想到十步以後,這種默契,說來諷刺,也不是誰都有的。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像當年的奚玉棠和越清風。
而事實上,從上次東宮大火之後,奚玉棠已經很久沒和衛寒真正掐過架了,除了因為火場裡那句「你為何要來」,也因為二人都不是簡單之人,知道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關係,叫合作者。
上一秒還在掐架,下一秒就合作,這種事,林淵、江千彤、沈七都做不到。
可衛寒、越清風、奚家兄妹可以。
這就是兩種人之間天差地別的差距。前一種人,活的輕鬆,後一種,天生勞碌命。
奚玉棠不太喜歡自己這種性格,太功利,不夠明瞭,永遠都享受不了鮮衣怒馬,仗劍江湖的瀟灑。
用一種連自己都沒發覺的豔羨目光望著不遠處的擂台,奚玉棠不知不覺在走神間洩露了一絲絲真實的情緒。不過這點小情緒,就被身邊人抓住了尾巴。
「既然羨慕,那便去動動筋骨。」衛寒的聲音一如既往冰涼,乍一聽不帶任何情感,但細品下,還是能讓人察覺出一絲關切。
奚玉棠淡淡瞥他一眼,渾身氣勢收起,站沒站相地半倚著柱子,一手搭在腰間的刀劍上,另一手若無其事地搖了搖,「別忘了您的身份,衛大人。這話也敢亂說?本座上去了,他們還有的玩?」
八月底的天依然熱得要死,儘管坐在遮陽地,沾了幾個皇子的光還有冰塊降溫,但也躁得她半分精神都提不起,臉上的面具分分鐘想摘下來。
衛寒短促地笑了一聲,笑容一閃而逝。他還是那副板正模樣,哪怕沒人看,也一定要將腰板挺得筆直,整個人如同一把隨時出鞘的利劍。奚玉棠忍不住想起了她初見聽雨閣『衛副閣主』時的情景,兩相對比下發現,恐怕現在的衛寒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台上那個可識得?」衛寒目光投向擂台。
「不。」奚玉棠也眯著眼看過去,「小輩吧?」
「他叫君流玉,十七歲,近一兩年才開始嶄露頭角的碧玉山莊少主。」衛寒的聲音不疾不徐,他這個人就是一個行走的冰塊,哪怕是聽他說話,都能降溫。
奚玉棠在記憶裡翻找有關碧玉山莊的消息,想了半天一片空白,只好放棄,「不錯,年少有為,武功也看得過眼,跟幾年前的楊朝倒是有的一比。」
……你是根本不認識吧?
衛寒抽了抽嘴角。
當他從東宮的大火中逃出來,見到越清風和奚玉棠那全然信任、沒有任何插足餘地的相處時,已經決定暫時收起自己的心思,下定決心將奚玉棠當做對手來看待。
可偏偏沒過多久,這個人便成了自己的副手和下屬。儘管她從來不應卯,也不知衙門為何物,但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歸讓他難得多幾分感慨。
世間之事就是如此奇妙。
他彷彿摸到了和奚玉棠相處的正確模式,卻也意外地發現人前人後的她截然不同。這種大事上無比認真,小事上隨心所欲的性子,是他過往這幾年從未見過的。
真是一個……意外很好相處的人。
「錦衣司裡的資料你都不看麼?」他聽見自己用一種自己也從未用過的平靜語氣說道。
奚玉棠慵懶地揉了揉耳朵,「衛大人,我彷彿聽見你在說我玩忽職守。」
衛寒:「……」
沒錯,他就是這個意思。
兩人就站在幾位皇子身後,說話也並未避諱他人,所以對話便入了幾人的耳。司煜忍不住笑了一聲,「衛寒啊衛寒,這種時候你也如此較真,真是……」
司離也跟著笑起來,「認真是好事,奚同知認為呢?」
奚玉棠撇嘴,「殿下,錦衣司這種嚴肅的衙門,總要有一個人來負責拖後腿不是?」
眾人齊刷刷回頭看她。
「用大名鼎鼎的奚教主拖後腿,錦衣司果真臥虎藏龍。」四皇子一句話,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奚玉棠撇撇嘴不再開口,竟有些懷念自己寒毒在身時的日子了。畢竟那時她不怕熱,現在,簡直要被這日頭曬成人乾了,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
這次比武大會的性質,說來和武林大會相似,但也有不同之處。相似就相似在,依然會有人一飛衝天,一戰成名,而不同則在於,在這裡一飛衝天之人,最終都會落入貴人眼裡,若是被幾位皇子看中才能,那起|點不知要比武林大會高多少。
人們都不傻,所以這次的比武,人人都鉚著一股勁,倒是比過去精彩許多。
「這君流玉不錯。」五皇子讚了一聲,「碧玉山莊是……?」
「中原的武林世家。」衛寒彷彿江湖百曉生,各個勢力信手拈來,「人丁凋零,沒落了很久。」
奚玉棠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指了指君流玉的對手,「那位呢?」
衛寒接話,「蘇佑,出身嶺南蘇家嫡系。」
「長得挺好啊。」奚玉棠眯著眼感慨。
……一句話,再次讓幾個皇子側目望來。
你們真的很閒對吧?!
奚小教主抽嘴角。
「原來奚同知喜歡這一類?」四皇子的口吻古怪得很,「看著舉手投足倒是有幾分越少主的模樣,怪不得。」
奚玉棠:「……」
衛寒:「……」
司離怔了怔,看向台上的蘇佑,語帶嘲意,「呵,畫虎不成反類犬的玩意。」
「還真有點像。」司煜也不知聽沒聽到司離的嘲諷,笑得雲淡風輕,「看來還真是對了奚教主胃口?不如本皇子將此人送於奚同知如何?」
「多謝殿下好意。」奚玉棠依舊沒骨頭般歪著身子,「奚某還不至於飢不擇食,有一個越清風就夠了。」
知道奚玉棠女子身份的畢竟是少數,而知曉玄天越家即將結親的也不多。延平帝能知道,據說是越瑄主動告知,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跟當今一樣有那麼大的面子。
所以即便奚玉棠和越清風如今從不避諱,世人眼中看來,也不過是斷袖分桃之好罷了。
司煜完全沒想到奚玉棠竟然如此坦蕩,話未到嘴邊就被噎了回去,顯然被噎得不輕。而衛寒這個知曉她女子身份的知情者更是瞬間臉色便沉了下來,一時間,看台上氣氛詭異的很。
看台上很快分出了勝負,君流玉居然輸給了蘇佑。兩人看著都是光風霽月的君子,因此君流玉坦蕩地認了輸,而蘇佑則彬彬有禮地拱手將人送了下去,轉過頭,輕輕掩嘴咳了一聲。
奚玉棠這會也品出了味,越看台上的蘇佑越覺得四皇子說的沒錯,對方武功極好,算是這半天下來最有實力之人,言行舉止不用說,無限向越清風靠攏。一旁的衛寒吩咐了手下多多關注君流玉這個皇子們都看好的人才後,轉眼便對上了自己副手唇角那一抹似笑非笑,挑了挑眉,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了蘇佑。
彼時蘇佑已經又遇到了對手,一身天青色廣袖長衫飄逸而輕靈,墨發垂肩,唇角帶笑,一手劍法靈活多變,舉手投足從容優雅,端的是出塵入畫,哪怕實力碾壓對手,也給對方留足了顏面。
「還真是像啊。」她歪著頭道,「連給人留餘地的做法都像。」
衛寒瞬間臉一黑,涼涼道,「所以?」
「我去會會?」奚玉棠半開玩笑半請示地望向他,「或者招進錦衣司來?給我當個副手,說不定連辦公的心情都好不少。」
「……不嫌丟份。」衛寒沒好氣地移開眼。
奚玉棠懶洋洋回,「這蘇佑實力不錯,放眼江湖也能排的上號,哪就丟份了?衛大人,你不能瞧不起後輩啊。」
……也不知是誰瞧不起後輩!連人名字出身都不知的傢伙,到底是誰目中無人啊!
衛寒乾脆不再接話。
蘇佑連贏三場,拿到了晉級腰牌,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施施然走下擂台,臨走前特意往擂台上看了一眼,好巧不巧和奚玉棠對上了視線。頓了頓,對方淺淺一笑,轉身離去。
奚玉棠挑起了眉。
這蘇佑……
「我去走走。」她丟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了看台。
比武第一日,奚玉嵐、越清風、江千彤等人都沒來,畢竟以他們的身份實力,直接參加最後一輪沒人敢有意見。奚玉棠沒有熟人不能偷閒,轉了兩圈便躲到了後面林子裡,整個人半躺在樹上闔眼小憩。
沒多久,一個人停在了樹下。
「奚教主?」對方聽起來很是驚訝。
奚玉棠睜眼斜睨,果不其然見到了先前台上那個天青色長衫的青年。
「……蘇佑?」她直起身,「你怎麼在這裡?」
「奚教主認得蘇某?!」蘇佑眼底爆出驚喜之色,但很快便壓住了情緒,嘴角微勾,露出一抹英俊的笑,「今日真是蘇某的吉日,竟能有幸見著奚教主。」
話音落,他忍不住咳了兩聲,英氣的眉緊緊蹙著,看起來彷彿很痛苦。
奚玉棠從樹上落下,二話不說執過他一手扣住命脈。習武之人被扣命脈是大忌,然而蘇佑只是驚了一下,便放任她拉著自己,眼底驚駭一閃而過後,漸漸化為了繞指的溫柔。
渡了一縷真氣過去幫他壓下因內傷帶來的咳嗽,奚玉棠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心中又是一驚。
嘖,連身量都和越清風一樣。
「素昧平生,本座扣你命脈,為何不怕?」她冷道。
蘇佑怔怔地望著她,半晌,笑起來,「奚教主不是那等濫殺之人。」
「哦?這麼信任我?」
「……嗯。」
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蘇佑笑道,「奚教主人中龍鳳,俠之大者,幾年前曲寧城擂台一見,蘇某便終身難忘。」
奚玉棠眯起了眼。
如果說在看台上,她有那麼一絲陰謀論,覺得此人是衝越清風來的,那麼現在她可以肯定,對方是衝自己來的。
「你欽慕我?」她勾起唇角,眼底卻無笑意,氣勢全開地逼近眼前人,「真的?」
蘇佑下意識後退,後背靠上樹幹,只覺一身冷汗盡出,然那張與越清風有幾分相似的臉上依然帶著柔柔笑意,「當然,蘇某不會騙您。能在這裡遇到奚教主,是蘇某三生有幸。」
「哦?」奚玉棠傾身逼近他,抬手抵上樹幹,將人半圈在了自己桎梏下,「本座眼光可是很挑剔的。」
蘇佑臉色發白,卻還是努力揚起笑容,「那蘇某可有入奚教主之眼?」
「你猜?」奚玉棠唇角的笑容擴大了三分,目光定在了他淡紅的薄唇上。
蘇佑瞬間紅了耳根,眼睜睜望著眼前人不斷拉近距離,下意識閉上了眼。然而等了許久未等到對方落下的吻,顫巍巍地睜開眼,恰好對上了近在眼前的、銀白面具後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那雙眼,深如沉淵,靜如古井,不過只這樣對視,就好似要陷進去一般。
蘇佑看得有些怔愣。
周身的壓力驟然一減,奚玉棠拉開了兩人距離,淡然地望向他,「你最好別讓本座誤會。」
面上閃過一絲羞惱和失落,蘇佑別開眼沒說話。
「想跟著本座麼?」奚玉棠忽然又問。
話音未落,對面的青年頓時精神一振,「可以麼?」
奚玉棠笑著伸出手,對方避也不避,甚至還有幾分期待。然而手心並未觸碰到他的臉,只虛空地彷彿情人撫摸一般描摹了一遍他的容貌。
蘇佑屏氣凝神,卻在她這樣似是而非的挑逗中紅了臉。
「膽子倒是不小。」奚玉棠收回手,重新變回了那個脾氣難測的玄天教主,接著毫不留戀地轉身而去,「今夜子時,本座等你。」
蘇佑怔愣了片刻,抬眼,卻已不見了對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