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市區新開了一家餐廳,環境清幽,口味獨特,一時間吸引了不少人。
雅間內,男人掃視著菜單,有些漫不經心。
對面坐著的人沒有在意,依然笑容甜美,「真沒想到二哥哥會帶我來這個地方,這不不像你原來的樣子呀。」
這是個看上去很溫柔恬靜的年輕女孩,約莫二十出頭,頭髮烏黑,面容白皙,說話細聲細氣,靜靜坐著,好像一隻乖巧溫順的貓。她的著裝不凡,但款式都中規中矩,合著端莊斯文的舉止,可以看得出家境不凡並且家教極好或者有些嚴厲的樣子。
從某些瞬間看,她也有幾分像年輕時候夏明真,只是那時候夏明真看著溫婉淑靜,但一雙靈動慧黠的眼睛裡儘是流露出了藏在骨子裡的不安分,而這個女孩,卻是由裡內外始終如一。給人的感覺,她又像溫室裡的花朵,高貴,嬌嫩,讓人心生憐愛,卻經不起磋磨。
此時她的身體微微前傾,一雙像是蓄著秋水的雙眸一錯不錯的看著對面的男人,臉上是看得出的柔情。不要說誰,只要經過的人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她對那個男人慕戀深深。
只是對面的男人彷彿從沒有察覺過一般,只是含糊的應道:「我原來什麼樣?」說著眉頭一皺,又問道,「心悅,三味魚片吃麼?」
名叫林心悅的女孩剛要回答,聽到他接下來的問題,嘴卻張住,半晌後才不好意思的笑道:「二哥哥,你忘記啦,我不吃魚的。」她對魚過敏,從記事起就沒吃過,認識她的人都記得。
江卓抬起頭,有些茫然,「是麼?哦,我記茬了。」說著又把菜單一遞,「那你點吧。」
林心悅這回沒再拒絕,接過後看了一下,隨手點了幾道菜,卻都是江卓喜歡吃的。點完看了眼江卓,卻發現人家壓根沒在意,只是看著窗外好像出神了。抿了抿唇,她又拾起了剛才的話頭,「我記得小時候,你總是喜歡把我帶到熱鬧的地方,就是吃飯也是一樣。」
說話間,她的目光明亮,暗含喜悅,顯然是沉浸在了過去美好的回憶中。
江卓被勾著回憶起,卻沒多大變化,只是轉頭看了一眼林心悅,然後像是這才發覺她已經長大了。
記憶裡的林家三丫頭瘦瘦弱弱的,話也說不利索,老是被人欺負。他以前也不怎麼喜歡她,不過他比她大了好幾歲,雖然看不順眼,也犯不著跟著那群低齡的小子一起整她,最多就是無視罷了。也就是那年,也不知怎麼的,看著她那副要哭不哭的可憐相,就腦抽著站出來,把那群低齡小子轟跑了。然後,這丫頭就跟個尾巴似的纏上自己了,他去哪,她就跟著去哪。
這哪是他要帶著去啊!
江卓眉頭一皺,又想起了當初他為什麼要站起來了,不過就是因為那天林心悅穿著身跟夏明真差不多的連衣裙,長髮披肩低眉順眼的模樣又像極了她在別人面前的模樣。
他的嘴角抽了抽,他得多眼瘸才能把這兩個渾然不相像的人想到一塊啊。
這不,現在麻煩越來越大了麼。
當年他那一腦抽的舉動,可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對林家那丫頭不一般,這種錯覺都延續到了今天。
想到前幾天母親的叮囑以及大哥的那些玩笑話,他就又生出了些煩躁。母親說,心悅回來了,正好在容城,你們有時間就見見面,她現在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了。又說,你知道我很喜歡她的,你可一定得好好照顧她。大哥則說,母上大人捉急了,又想著給你配對了,不過林家姑娘確實不錯,要不你考慮一下?
當然,大哥江成打完電話後不久就又發了短信:剛才那是被逼的!
江卓當然知道他母親的那點心思,這幾年沒少給他張羅對象,威逼利誘,使了不少手段。但他能是個被輕易制服的人麼,那麼多姑娘吃飯時候氣走了大半,剩下的一撮直接帶著去娛樂場所,然後自己叫了倆姑娘還不忘給你叫倆少爺。輪到這茬還沒敗退的倒也有,不過人家是同,比他還像個爺們。他知道後還挺樂呵,立馬給人帶回家了,江母看到後氣得個倒仰,然後輪到她死活不同意了——她就喜歡溫柔聽話的姑娘,女中豪傑這樣的人物,她根本吃不消。自那以後,江母也消停了,江卓還以為她死心了呢,哪知道冷不丁的老毛病又開始發作了。
林心悅?記憶中那個小的一丁點的黃毛丫頭?怎麼可能呢!
江卓瞅了她一眼,又開始後悔今天把人喊出來了。母上大人下了令,可他壓根沒當回事,又不是沒胳膊沒手的,需要哪門子照顧啊。可這人架不住空虛煩悶啊,當他憋到了一定程度時,他就做了傻事。母親一個接一個電話打來,不聽催促著,他就想,得,見見就見見唄,他確實也老大不小了,結婚生子不就那麼回事麼,跟誰過不是過啊,說不準他真就把林家那丫頭看順眼了呢!
可這特麼能說看順眼就順眼的麼!
江卓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魔障了,要不然怎麼可能冒出這麼神經病的想法!
想著,他又埋怨上了林心悅,「你說你在國外待得好好的,回來幹嘛啊。」
「嗯?」林心悅根本跟不上他的腦回路,只是一頭霧水的看著他,但她到底敏感,也聽出語氣不好,眼神裡就有了些忐忑,握著巾帕的手也緊了些。
江卓看著她那樣子下意識的就閉了嘴,林心悅就是有這個能力,讓所有人都不敢在她面前說什麼重話,彷彿一說就能讓她受傷似的,江卓覺得這技能很高超,可為什麼夏明真就沒有呢。夏明真這女人就是截然相反的,看著她都能來火,好像一照面她就在你心裡按下無數炸藥,然後玩兒似的就砰砰砰的引爆。
意識到自己又想起了夏明真,他豁的站起身,丟下一句話就往外走,「我去下洗手間。」
林心悅看著他離開,站起身想要喊些什麼卻又忍住,最後只道:「那我等你。」
江卓走得快,壓根聽不到她的話了。
江卓沒有去洗手間,只是走到外邊點了根煙。木質廊道內人來人往,有收拾盤子的服務員看到他眼睛一亮,不由多看了幾眼,他瞥到後也沒個表情,只是繼續旁若無人的抽著。
他心裡堵得慌。
最後一次見面時夏明真的眼神,讓他事到如今想起,都覺得像是被一頭摁進了水裡,讓人沒法呼吸。
那時是在她家,家裡出了事,他趕飛機趕得緊,可儘管如此他還是擠著時間去找她,她告知周煒業死訊後的反應實在讓他放心不下。可是過去還沒說上什麼話呢,她就說:江卓,你走吧,請讓我靜一靜。
一個請字,多麼蕭瑟,多麼寂寥,多麼像是低聲下氣後的乞求,乞求著他別來騷擾她,乞求著與他撇清關係,可她夏明真,什麼時候跟他這麼低聲下氣過?那一刻,他就覺得,夏明真是真愛周煒業的。哪怕他做了那麼多對不起她的事,可是他死了,她心裡就只剩下了惦念。這個認知讓他很不爽,可是也讓他無法宣洩。周煒業死了,他雖然不在乎,但不能無視這個事實。所以他只能離開,然後讓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到別的事上。
他好像覺得一段感情完結了,不是主動的,而是不得不。他說不清那種感覺,只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缺了點什麼。他也沒有像十年前那樣胡作非為,反而走向了另一種極端,變成了一個人人驚詫的乖寶寶。那段時間,他做事前所未有的認真,跟隨著忙前忙後,彷彿脫胎換骨了一樣。所有人認為他是因為家族受創而終於醒悟,只有他大哥看出了端倪,拉著他問道:卓二,你是不是又受什麼刺激了。
反常即為妖,不混不劣不是他弟弟,江大總是這麼覺得。
江卓也當真被點醒,然後就是立馬幡然醒悟,見事情過去了,慌不及的把手頭上的事一丟,就又跑容城來了。只是他也沒找夏明真,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想想那時的自己,江卓總是覺得丟人,這根本不像他嘛。再想起居然想著隨便找個女人結婚生子,江卓再次斷定,自己一定是魔障了。
而這魔,就是那個夏明真。
想到夏明真,他的眼神變了變,腦子裡也一下變得清晰。他終於挖掘出了她身上一個了不得的技能,就是不管什麼時候,都能讓他失控似的變成神經病。可偏偏是她,不管是好也好,歹也罷,總讓他割捨不下。
可為什麼要割捨呢?
一個聲音突然在腦海裡冒出。
是啊,為什麼要割捨啊,憑什麼啊!
「二哥哥!」
江卓正想著,突然聽到背後傳來聲音,回頭一看,卻見林心悅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江卓思路頓通,看著她也沒了不耐,眉眼裡甚至有了笑意,他覺得自己似乎有必要跟她解釋些什麼了。堵塞的腦子被疏通,他想起來,林心悅似乎是對自己有那麼點意思的,早年的時候被灌了酒,還暈暈乎乎的說過「二哥哥我好喜歡你的」話。
「心悅啊,有些事我得跟你解釋一下——」江卓迫不及待,已經趕不及回到雅間再說了。
林心悅則是有些詫異,剛剛的江卓還是萎靡著的,可現在一轉眼,就像是注入了生氣一般,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
只是江卓剛想往下說,就聽得邊上又傳來聲音,「江卓!真是你啊!我還想著是不是認錯了。」
江卓一轉頭,見邊上賈全向他走了過來。往他身後一看,夏明真跟齊玉也在。
他們是約好了一起來這家新開的餐廳的。
江卓一看到夏明真,眼睛就有些挪不開。夏明真剪了頭髮,原來快到腰上了,現在只到了肩膀,乍一看還有些不習慣。
夏明真見到江卓也有些詫異,不過僅是一轉而逝,剩下的只有淡漠。視線落在邊上緊挨著他的林心悅身上時,目光才又有了些波動。
江卓自然察覺到了,下意識的就要避開。她的眼神其實都是淡淡的,可他莫名的感到了壓力。
賈全也看到了林心悅,不過他不認識,他比江卓還大兩歲,自然不會跟小自己三個代溝的小姑娘玩到一起,他也沒問這是誰,雖然眼神裡全是趣味,並且將人上下打量了個遍,他知道能站在江卓身邊並跟他一塊吃飯的姑娘都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他怕說錯話。但他終究是個熱情又好熱鬧的人,所以又開始提議,「要不一起啊?」只是說完又後悔,他想起邊上還有個夏明真。
夏明真跟江卓這事,別人不知道,在場幾個幾乎都知道。他看著夏明真的眼神裡有了不安,齊玉則在暗地裡狠狠的掐了他一記。
齊玉笑著說:「還是別了,人家說不准有事呢。」說著沖兩人笑了笑,拉著賈全走了。
夏明真自然是走在最前面。
江卓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有些不舒服。
「我們也進去吧。」林心悅適時提醒道,得到江卓的應答後,又自自然然的發表了好奇,「他們是誰呀?」
「朋友。」江卓回答的含糊。
林心悅回頭看了一下夏明真的背影,笑容不變。
回到雅間,江卓又開始變得心不在焉。菜已經上來,林心悅也動了筷子,還不忘讚了句這裡的口味。江卓急於做些什麼,也不等用餐結束,他就道:「心悅,有些事我得跟你說一下。」
林心悅放下筷子,臉上還帶著柔柔的笑意,「什麼?」
「那個,你大概也知道我們兩家父母的意思,不過我要跟你說清楚了,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看,別的我可從來沒有想過。」江卓想著速戰速決,根本不給緩衝的餘地。
林心悅雙眸微微垂下,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處掃落一片陰影,很快她又抬起頭,像是剛才一瞬只是嚥下些東西,她微微笑道:「我知道呀,我知道二哥哥不喜歡我。」
「……也不是不喜歡,就是沒把你當女人看。」江卓想著安撫,卻發現自己並不擅長這個,又覺得沒必要,便乾脆不說話了。
林心悅沒有在意,只道:「其實他們跟我說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可能了,我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你呀,做你妹妹也挺好的……」頓了頓,又語氣小心的問道,「那你以後還會把我當妹妹麼?」
江卓有些不好回答,哥哥妹妹什麼的,他根本懶得牽扯,不過他也知道不能回絕,所以繼續含糊道:「再說吧。」
林心悅沒有追問,只像是得到滿意的回答般笑了。
解決了麻煩,江卓鬆了口氣,可一想起夏明真,他就又沒什麼胃口。好不容易等到林心悅吃完,他站起便道:「我送你回去吧,我想起我還有事呢。」
「啊,那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了。」林心悅十分懂事。
江卓巴不得如此,結了賬,就趕緊把人送到外面,見人上了車還微笑著招手,可是車一走他就立馬轉身走了回去。
賈全他們的雅間在隔壁,他想著,總得解釋些什麼。然而當他推門進去看到在座的人時,有點愣住。
「她人呢?」他問。
雅間裡,只剩下了賈全跟齊玉兩人。
賈全沒料到他這麼直接,眨巴了下眼睛回道:「走了啊。她領導給她打電話說有事,她就回報社了,飯都沒吃呢。」
江卓手從門上滑下,他覺得夏明真是故意的。
之後他也沒走,坐下跟著一起吃了飯。當然他也沒什麼心思,只是胡亂嚼著,然後胡亂應著賈全的話。賈全小心的問他剛那女的是誰,他回了個一妹妹,什麼妹妹,沒說。妹妹這個稱呼廣義狹義太難界定了,他那敷衍的口氣又實在帶著曖昧,賈全和齊玉聽著,都沒法再問,就只能面面相覷。
齊玉這會兒有點無法面對江卓,雖然事情沒發生在她身上,但另一個是她恨不能把心掏給她的朋友不是,所以吃完飯沒說兩句,她就先告辭了。她甚至想,夏明真這麼著急的離開,除了領導打來電話喊她加班,是不是還有著江卓的緣故。以前見著江卓,也沒見著她像渾身豎著堅壁般散發出隔閡的意味啊,以前她是什麼反應來著?齊玉突然有點想不起來了。不過雖然她說事情已經過去她都忘了,可齊玉想著,只怕這事夏明真始終記著。
齊玉走了,賈全的心思開始活泛,他想著江卓匆忙進來,進來就問夏明真,感覺到了不好。思來想去,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下。
他說:「江卓啊,你是不是對夏明真有想法啊?」
江卓正想著事呢,聽到這話,眼睛一斜。
這不否認就是應了,賈全還是能摸到點這小子的脈的,心裡不由有些咯登,他傾了傾身子,小心道:「江卓,你要只是想玩玩,就別招惹夏明真,她不是那樣的人……」
江卓本來還沒明白他想說啥,說到最後終於聽懂了,卻也沒惱,只問:「她不是那樣的人?那我是哪樣的人了?」
「……」這不明知顧問麼,總歸是不正經那一流的,賈全嚥了嚥口水,笑道,「我不是內意思,這不都朋友一場麼,人夏明真剛受了感情挫折,精氣神才恢復過來一點,經不起折騰了……」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摻假,周煒業剛死那陣,夏明真雖然看著什麼事都沒有,可那整個人是一圈圈的瘦了下來,他見到時沒給嚇一跳。
江卓聽完沒發話,只是一瞬不瞬的盯著賈全,直把他盯發毛了才來了句,「她人緣挺好的嘛。」
這話有些不陰不陽,賈全沒敢接話。江卓卻頭一轉,又道:「那我要是不是玩的呢?」
賈全被嚇著了,直接就是一句,「你說笑呢!」
江卓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賈全意識到他是說真的,真發毛了,「不會吧!」
江卓回道:「她不是說我跟她睡了麼,那我總得對她負責不是。」
說完,站起就走人,只留下賈全坐著,瞠目結舌。
……
夏明真趕到報社時,裡面的人又忙得個人仰馬翻。臨時出了事,明天版面上所有的內容都要更換。他們最怕遇到這樣的情況,可偏偏總是無法避免,好在早有應急方案,所以儘管時間緊急,但忙活到夜裡,事情都妥善處理完畢。
夏明真走時,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燈熄滅了大半,偌大的樓層顯得格外冷清,她從洗手間出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想要拿包走人,卻發現莫家勳正從她辦公室出來。
「莫總編?」她站住道。
莫家勳還是那副樣子,身子微微彎著,眼神深邃而靜默,只是以前他直視著人不會迴避,這次接觸到她的視線時卻很快避過了。
他的手指動了動,這是他猶豫或者思考時的習慣,夏明真曾經注意過。
所以他是找自己有什麼事?
夏明真正在想著到底是什麼時,卻聽莫家勳開口道:「一起去吃個飯吧。」
夏明真怔住,抬起頭,卻見莫家勳盯著她的目光又變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