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兩清

房間裡陰慘慘的,江成看著窩在沙發裡的江卓,有些於心不忍。

三天前他離開家時還是那麼鮮活,可如今他就像只剩下個軀殼般,了無生機。鬍子長出來了沒剃,臉色晦暗憔悴,眼窩深陷,甚至身上的衣服還是走時的那身。

他永遠忘不了昨晚自己這個從來飛揚跋扈的弟弟打電話來時的聲音,低沉嘶啞,又帶著悲痛絕望,好像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而崩塌,他說:

——哥,夏明真走了。

有多久他沒這樣正兒八經叫過自己一聲哥了,最近的一次,還是十幾二十年前,他貪玩從樹上摔下來,一頭的血,他背著他往醫院趕,他趴在他的背上哭著喊:「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這個弟弟從來桀驁不馴,不服軟,不示弱,遇到再難的事情都是先扛再說,惟有害怕到了極點,無助到了極點,才會尋求人的幫助,並且願意找的人,除了這個永遠由著他的大哥,再無別人。所以當他接到他只有一句話的電話時,他立即就令人定了最早的那班飛機。

江成很想走過去像小時候那樣摸摸他的腦袋,可最終還是忍住,雖然他一直把他當成一個還沒長大的弟弟,但是事實上,他已經三十好幾,而他也已經快三十了。

他拉著張椅子在他邊上坐下,保持著平靜的問道:「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在江卓的面前,他希望自己是個永遠可以依靠的大哥。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他只能循序漸進的詢問。

江卓抬起頭,目光淒楚,眼中紅血絲滿佈,他張了張口,聲音沒出來,眼睛卻紅了,「夏明真走了。」

「什麼時候?」江成不動聲色的問道。

江卓低下頭,神色痛苦非常,「三天前。」

「……」江成有些意外,但還是輕聲道,「為什麼?」三天前,那就是他回來之後或者回來之前。但不管是怎樣,都有點不合常理。

「我不知道,我回來她就不見了,就給我留了張紙。」說到「紙」字,江卓聲音一哽。

江成這才注意到他身邊放著張紙,探身拿來一看,就算再克制,心也波動了。他真沒想到,夏明真會留下這樣一個紙條。

這是多決絕啊,這是對江卓有多恨啊!可是不應該啊,那天他來時她還好好的……

江卓卻已經開始掩面,「哥,你說她怎麼能這麼狠,一切都是好好的,她說走就走了。她把我騙的好苦,我上飛機前還給她打了電話,她也接了,說會在家等我,可我一回來她就不見了,手機也關機,跑她家去,她甚至都已經在幾天前就把房子賣了!哥,她一早就想走了,她只是一直騙著我,她讓我去公司,自己跑回家去處理她的房子,為了早點賣出去,她甚至把價格放到最低!她讓我回家跟你們好好說清楚為她爭取一下,我爭取了,甚至不惜跪下磕頭,可她呢!她從頭至尾都在騙我,我那麼相信她,那麼聽她的話,可她一直都是在騙我!」像是壓抑了太久,江卓縱情的申訴著,可聲音越來越哽咽,直至淚水落滿臉。

一開始他憤怒的,而現在,當最初的憤怒過後,他只剩下了傷心,無法控制的卻足夠讓人痛到窒息的傷心。他曾經覺得男人流淚最丟人,可是現在,他根本管不住那些眼淚了。

他從來沒想過夏明真會騙他,他也根本不會想到夏明真會騙他!她做的那麼好,給他做晚飯,給他晾衣服,把他的公寓打掃的一乾二淨,就像個女主人一樣。甚至他走的時候,她還將他送到門口,還信誓旦旦的說:好,我等你回來。那時候他多麼幸福,可是現在,就感覺一切像個笑話一樣。

她一直在演戲,他卻傻傻的一直信以為真。

可是他為什麼不懷疑呢,她之前表現的那麼抗拒那麼冷冽,突然間就說重新開始的時候,他為什麼不懷疑呢!一切早有端倪了啊,他晚上抱著她睡時她會渾身僵硬,他想跟她纏綿的時候她會推說不舒服,甚至她看著他笑的時候,嘴角是上揚的,可眼神始終是冰冷的。他為什麼不懷疑呢?只因為那時候他只是欣喜的想著,她終於看到了他的用心,她終於被他打動,她現在的不適只是因為破鏡重圓,只是因為他還做的不夠好。他真的,只是這麼認為的。

江成看到自己的弟弟竟然哭了,心裡很是難受,長這麼大,他哭過幾回?上一回見他哭,還是十年前,也是為了夏明真,可卻是背著人,被他看到了,他還惱羞成怒冷著臉離開,哪像這次,遮掩都不遮掩一下。他想他家卓二這回是真傷心了,是真受到挫折了,他想這樣或許是好事,經過了這一茬,他也許就會成熟了就會懂事了,可是一想著以後無法無天的卓二有朝一日也會變得跟他一樣,鋒芒收盡情緒皆無,他又覺得有些遺憾。

想到自己的事,江成歎了口氣,回歸正題,「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雖然江卓說的很委屈,但下意識裡,他還是覺得背後一定另有隱情。他只見過一次夏明真,但是在他的印象裡,那樣一個聰明又冷靜的女人,不會無端的做出那樣的事。

而他的話卻像是一把刀插-進了江卓的心,他痛苦的嗚咽一聲,抱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她關在了這裡,不讓她出去,可是後來我道歉了!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她已經原諒我了……」

「好,你把事情從頭至尾跟我說一遍,你為什麼要把她關在這裡,你們重逢後都發生過什麼……」當聽到江卓居然把人關起來的時候,江成只想扶額,他似乎明白了些緣由,但他此刻並不能多說什麼,江卓又激動起來,他只能繼續安撫著他,引導著他。

江卓聽到這個問題卻是一怔,好像是在回憶,很快卻又開了口,聲音卻更加痛苦,「我沒想到會再遇上她,那天我遇到賈全,他說晚上有個聚會問我去不去,我覺得無聊就答應了,結果我一進去就看到了她……我有十年沒見到她了,這十年裡我常常會想起她,可是她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了,我那時候還想,也許再過不久我就能忘記了。可是那天,那麼多人,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變了很多,甚至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可是我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哥,你知道我有多恨她,我一直以為我對她除了恨再沒有其他了,可是當我認出她的那一剎那,我第一反應出來的卻是欣喜,我想這麼多年了,我終於找到她了,可是那個時候,她卻已經有了未婚夫……哥,我真的是不甘心,我想了她十年,恨了她十年,她卻一個人過得好好的,跟人戀愛,跟人訂婚,好像從來不曾想起過我。憑什麼,當時我就想憑什麼,憑什麼你當年把我甩了你卻能繼續生活的好好的,所以我跟瘋了一樣不停找她。她去洗手間我堵在路上,晚上回家了我又回去找她,可是我什麼都不能表現出來,她把我甩了,玩弄了我,我怎麼可以讓她知道我始終惦記著她,所以我嘲笑她,辱罵她,想要發洩著我十來年的怒火來掩蓋我一直沒有忘記她的事實,可是越這樣,我越發現,我根本離不了她……」

這是一段稍微遙遠又足夠詳細的回憶,江卓不停述說著,從重逢到幾次爭執,到周煒業意外身亡到莫家勳的突然出現,從他四處奔波尋找幕後黑手到最後一時悲憤將人囚禁家中……一點一點,統統說盡,絲毫不漏。而江成,則至始至終靜靜聆聽著。他心想,他家卓二當真是對那夏明真用情太深,那麼細微的事情都記得那麼清楚,就好像從不曾忘卻始終銘記在心一樣,可是他又是那麼莽撞而衝動,明明對夏明真一片真心,卻從一開始用錯了方式。一開始一步錯,到後來步步錯,再企圖挽救,卻已是來不及,等到最後,乾脆將錯就錯,然後,覆水難收。

他已然明白了所有事情發生的緣由,卻分不清孰對孰錯,青蔥歲月裡的兩個人年少無知卻相親相愛,可是等到分開再重逢,原來單純無邪的兩個人卻都成了利刃,這十年裡未解的誤會便是上面的鋒芒,一旦對峙,便是不將對方刺得鮮血直流不罷休。一個偏執衝動,一個又如何稱得上冷靜平和。

他想,夏明真也許就是江卓這輩子的劫難,他一輩子富貴榮華享不盡,從不曾遭遇過什麼磨難,於是就讓他遇到了夏明真,讓他嘗遍他在其他地方嘗不到的苦辣酸甜。那如今是讓他適可而止,還是讓他繼續執迷不悟呢。

江成深吸一口氣,有些左右為難。夏明真的決絕他感受的再深刻不過,而江卓,他想,他也一定感受到了,如果不是這樣,依照他的性子,當他發現自己被欺騙後,他定然是不找到人不罷休。他現在只是留在這間公寓裡哪都沒去,那他一定是被夏明真留下的那張紙震懾住了。到底是將夏明真看得太重啊!

「卓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成終於開了口,等到江卓抬起頭,才又迎著他的目光繼續道,「算了吧。」

江卓的目光一顫。

江成又道:「夏明真這麼決絕,是寧死也不願跟你在一起了,你就算再找回她,結果又能怎樣?難道你真的想逼死她?你應該比我清楚她是不是說到就會做到的一個人。」

「可是……」

「她不愛你,你再愛她也沒用。愛一個人就是希望她快樂,適時放手,有時候才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你剛才不是問到底是誰向媽告的密嗎?如果我沒猜錯,應該就是夏明真了。」

雖然已經猜到,可是江卓還是難以承受。

江成有些不忍,但還是繼續道:「我問過媽,她是收到一條短信才知道你們的事,而打過去時卻是關機狀態,查了一下後也只是個黑號,你說是林家那丫頭所為,我看未必。夏明真一心想要離開你,自己告密,我想她應該是想讓我們家給你施壓,他們曾經攔過一次,也許還能攔第二次呢?她被你關起來,又被你威脅,她想到這樣的法子擺脫你也不意外……」

「哥——」江卓痛苦的哀嚎,顯然不想再聽。

江成卻沒有就此罷休,他只是頓了頓,便又道:「所以算了吧,這輩子愛過也就愛過了,她欺騙了你,可是歸根結底還是你傷害了她,你怨不了人。就這麼讓她走了吧,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再無關聯再無牽扯不是很好?卓二,看開點,這個世上有很多精彩的東西,值得去做的東西,為了一個女人,沒必要。以前你心中有氣耿耿於懷也就罷了,現在你跟她成了這樣也好,你對不起她,她也對不起你,就徹底兩清了吧。」

「哥!」江卓再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徹底兩清這句話,太虐心。

可是不兩清,還能怎麼辦呢?

「你讓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最後,江卓無比哀傷的懇求道。

……

夏明真離開的事很快傳回了江家,一時間又引起一陣嘩然。江母無論如何沒想到夏明真會來這一出,氣憤不已,心疼兒子之下,又趕緊打電話讓江卓回家,可江卓,只是拒絕。

江卓依然留在容城,為什麼,沒有原因。他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待在家中不吃不喝,他開始走出去,上班,開會,批文件,像正常人一樣,卻比正常人更加忙碌。一日三餐他也會吃,但是得有人提醒,如果秘書忘記了,那少一頓也不會察覺。他本是個肌肉勻稱的人,可是短短一個月,原來正好的衣服都大了一圈。

他也不再發火,沉默寡言,就跟換了個人一樣。耐心也變得極好,不管多長的工作匯報或者會議,他都會耐心聽完,但如果仔細觀察,很多時候都能發覺,他的目光並沒有焦點。

沒有人知道江副董怎麼了,但每個人知道他的心裡藏滿了事。

日子好像回歸到了從前的某個點,吃飯,睡覺,之前是玩樂現在是工作,一樣的無趣。但是卻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有事情做,至少不會讓人覺得孤獨。

江卓很怕一個人回到家中。

原來那座公寓夏明真只住了幾天,可是卻已經在所有地方烙上了明顯的痕跡,他只要一個人在裡面待上一分鐘,都覺得呼吸困難。所以他令人又換了一間,本想換個地方換個環境重新開始,可是當夜晚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那種感覺如影隨形。

夏明真,已經不在了的夏明真,沒有人再提的夏明真,卻自始至終讓人無法忘記。

也是有人來找過夏明真的。她不辭而別,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賈全,包括齊玉,他們以為他知道,便打來電話詢問。而當從齊玉口中聽到再自然不過的一句「你們不是在一起嗎」時,他突然間就失了言。他們確實在一起過的,可後來為什麼就不在一起了呢?

到最後,他只能回一句:「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只知道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日子度日如年卻又轉瞬的過,兩個月過去,江卓依然在容城。江母來過幾次,甚至江父也曾藉著視察的名義來看望過這個不省心的兒,他們看著越來越瘦削的江卓,都有過讓他回京城的意思,但江卓依然拒絕。

他是為了夏明真才留在這個城市的,現在夏明真走了,他應該也走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離不開。

彷彿離開了,就真像江成說的那樣,兩個人徹底兩清了。

江成最瞭解他的心思,他未曾見過這樣消沉的江卓,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他想或許時間可以治癒一切,可如果時間在江卓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呢?難道就由著他一點一點熬下去?他覺得江卓或許做點別的事,所以當一天看到江卓又一次加班加到深夜時,他看了一眼始終陪伴在辦公室的林心悅道:

「卓二,心悅其實是個好姑娘,這麼些日子以來,她一直陪著你,如果不是她,只怕你現在早就得了胃病進了醫院。卓二,有句話說,寧可找個愛你的,也不要找個你愛的,既然她都已經走了,你為什麼不給心悅一個機會,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呢?卓二,其實結婚就那麼回事,跟誰過都是過,也許換了個人換了份感情,你會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這個話,很早以前就有不少人說過,他從來都是不置可否或者當初甩臉子,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絕。

他只是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後,嘶啞著聲音應道:「請再給我點時間。」

江成望著他,暗暗的歎了口氣。

門外,林心悅握著門把,懸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