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我不知道。」丹尼明顯口不對心,他低下了頭。

  「仔細想想,好好想想。」他知道這孩子一定知道些什麼。

  「這裡有不好的東西嗎?」丹尼忍不住問。

  「當這裡發生一些事時,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後人看到。」老廚師想著該用什麼詞語來解釋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隱瞞是沒有用的,這孩子將會在這裡度過五個月的時間,他會發現很多東西,「就好像是有人烤焦了吐司,也許真的有事發生,卻沒有人能注意到,但只有那些有閃靈能力的人才能注意到。能看見的人就像是能預知未來,有時候也能看見很久以前的事。」他儘量輕描淡寫地說著,不希望令這個純真的孩子恐懼,「這裡有好多事發生過,好幾年了,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好的。」

  「237?」孩子輕輕吐出三個數字。這幾天來,這幾個數字一直在他睡覺時反覆出現。

  「237?」老廚師驚愕地望著丹尼,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這孩子遠遠比他想像的要知道得多。

  「你怕237號房是嗎?」丹尼看見老廚師那恐懼的表情,天真地說道。

  「不。」老廚師低沉顫抖的聲音告訴丹尼,他在撒謊。

  「哈洛安先生,237號房裡有什麼?」

  老廚師的表情變得嚴厲,這孩子的好奇心會殺了他自己,但他無能為力,他不能說出真相,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逃避:「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反正你也不待在那間房子。離它遠一點,懂嗎?離它遠一點!」

  237號房,丹尼反覆想著。

  一個月後。

  冬天的山谷輕煙繚繞,背靠雪山的旅館陷入一片安寧。

  丹尼踏著三輪小車穿行在旅館內寬大迂迴的走廊裡,這種一路暢通的感覺令他非常愉快。旅館地板上鋪著漂亮的地毯,使得小車在地板上的聲音時斷時續。

  他喜歡在空曠的旅館裡弄出這種聲音,雖然溫蒂經常抱怨這是一種噪音。住在這間旅館裡已經一個月了,這裡到處都給他一種感覺,那就是大。即使是騎著小車,他也要用好幾天的時間才能將旅館所有的地方都巡視一遍。

  溫蒂穿著睡衣,帶子鬆鬆地挽在腰上,推著整整一餐車的精美食物回到房間,傑克還在睡覺。

  「親愛的,早上好。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幾點了?」傑克仍然睡眼惺忪,窗外的陽光已經非常刺眼。

  「差不多11點半了。」溫蒂帶著甜蜜的微笑回答丈夫。

  「老天!」傑克起身穿衣。

  「我們昨天晚上熬夜熬太晚了。」想起昨天晚上那久違的激情,溫蒂覺得,這樣的生活簡直太享受了。這份工作令他們的生活走向美好,這一個月來,一家三口生活在一片溫馨中,衣食富足,精神愉悅,這偌大的旅館就是他們獨立的城堡。而這樣美好的生活還有四個月的時間。

  「我做了你喜歡的半熟的。」溫蒂捧過雞蛋和橙汁,「今天外面很美,吃完早點後帶我去散散步,好嗎?」

  「我想先寫點東西。」五個月的時間對於傑克預計要完成的那個大部頭著作來說並不寬裕,更何況他已經白白浪費了一個月的時間。不知為什麼,在這間旅館裡,他一直無法安靜下來,最初的一個星期,他認為那是新鮮感所致,他放任自己去享樂。這樣的生活可遇不可求,如果這個時候勉強自己創作,那是對生活的不尊重,他想。到了第二個星期,靈感仍然沒有出現,不過他並不著急,因為靈感並不能預約,到了該來的時刻,它是不會拒絶這位作家的邀請的。於是,第二個星期也過去了,但這個星期他沒有浪費,他把帶來的打字機擦得乾乾淨淨,也就是說,只要靈感一來,他隨時都可以開始寫作。第三個星期又過去了,第四個星期翩翩而至,傑克有點坐不住了,生活的單調和寂寞令他感到生命似乎靜止了,如果再不開始做點什麼的話,他可能永遠也無法寫作了。於是他開始在打字機前敲打,但仍一無所獲。

  「已經有靈感了嗎?」溫蒂欣喜地問道。

  「很多靈感,但都不好。」

  「慢慢來,只要養成每天寫作的習慣就行了。」溫蒂說。

  「好吧。」傑克慢條斯理地說。溫蒂從來不催促他,這令他感到不快,她彷彿從來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所成就,只滿足於這種晨昏一律的廝守生活。如果有她的督促,他可能會進展得更快一點的,像那些文豪的妻子,總是用期待的目光投向丈夫,焦急地等待著成為丈夫作品的第一位讀者。傑克相信,那些有人期盼的作品總是會早一點來到這個世界的。

  香煙刺激了傑克的嗅覺,帶來的卻只有更多的空虛。打字機空蕩蕩地擺在面前,靈感還沒到,也許靈感需要更多的刺激。酒精!想到這個詞,傑克渾身漾起一陣酥麻。戒酒七個月了,從未像今天這樣對酒產生這種強烈的慾望。如果能有一小杯波本酒,他就會才思泉湧,可溫蒂卻早已將旅館裡所有的酒藏了起來,好像看準了他會管不住自己一樣。

  傑克想到這裡,有些惱怒地將一個壁球拋向牆壁,險些砸到照片牆上的一張照片,傑克可不管那些,在這死寂的沉悶的沒有酒精的偌大房間裡,他需要噪音!

  大廳裡傳出一聲又一聲沉悶的迴響。

  溫蒂和丹尼穿著厚重的冬裝,跑向旅館門外巨大的樹林迷宮。這是一座令人瞠目結舌的迷宮,是旅遊旺季時最受旅客歡迎的娛樂項目。樹林迷宮全部由樹木做成,5米高的樹牆使遊客進入後無法窺見出口,只有憑自己的耐心贏得勝利。

  一個月來,丹尼幾次要求媽媽帶他進入迷宮,但都因為溫蒂有事而拒絶了。

  「我要抓住你,別跑這麼快。小心,我要抓住你了!」溫蒂故意作出一副要抓住丹尼的模樣,兩人跑進迷宮內部。

  「丹尼,你贏了。剩下的路我們還是走吧,不要跑了。」溫蒂實在跟不上丹尼的腳步,假意求饒著。

  「好吧。」

  「把手給我。很美吧?」母子倆在迷宮裡左轉右轉,尋找著出口。

  「是啊。」又是死路。

  空無一人的迷宮裡,陪伴他們的只有高大的樹牆和一條一條不通的死路,到處都是相同的顏色和結構,令人找不到出口。不知為什麼,這迷宮完全沒有方向提示,也不給人任何作弊的餘地,甚至沒有通訊設施,很難想像,如果一個孩子獨自困在這樣的一個巨大迷宮中,結果將會怎樣。

  關注著迷宮的不止是這母子兩人。

  苦無頭緒的傑克還在漫無目的遊走拋球,藉著一聲一聲沉悶的球聲發洩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緒。大堂裡,丹尼的小車放在地上,旁邊散落著玩具,看見這些東西就令人煩躁,他們難道就不能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整齊嗎?就不能像自己一樣把東西放得有條理嗎?傑克轉過頭,控制著自己不去看那些散亂的玩具。窗邊的綠色吸引了傑克,那是巨大的樹林迷宮的微縮沙盤模型,它很美,以中線為中心,左右完全對稱,樹木造型見棱見角,每一個拐彎處都是直角,傑克喜歡這種格局。

  傑克站在沙盤上方向下望著,造物主就是這樣望向人類的吧?傑克想。這種主宰他人生命的控制感使傑克精神愉悅,他笑了起來,也許,他終於可以開始寫作了。

  就在傑克望向的迷宮中心處,正有兩個人慢慢移動著,那是迷宮裡的溫蒂和丹尼,他們終於走到了中心。

  「真美。」溫蒂說,「我沒想到有這麼大,你呢?」

  丹尼點點頭,兩人此時已經是精疲力竭了,想到好一會兒才能走出去,他們同時感到一陣畏懼。

  週二。

  午後的雪山,白色更加凝重,真正的冰雪季節就要來到。

  丹尼騎著小車穿行在旅館走廊裡,這已經成了他每日的功課。丹尼騎進一條長長的走廊,突然停了下來。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丹尼覺得。又是那股腐爛的氣息,要侵透人皮膚般向丹尼滲過來。丹尼慢慢回頭,向身後望去,那正是237號房!

  237號房間好像在召喚著丹尼,丹尼身不由己地下了小車,慢慢地接近那間房。爸爸的工作間離這裡很遠,媽媽不知道正在哪裡忙著。不會有什麼的,丹尼想,這裡什麼也沒有,如果我看到裡面什麼也沒有,我就再也不會害怕了。丹尼摸了摸把手,下決心般地扳動把手,門沒有開,它被鎖住了。丹尼再一次向門牌號望去,是237號房間沒錯。這間房沒有什麼特殊,它和其他房間一樣,都是鎖著的。丹尼鬆了一口氣。

  就在丹尼準備回到自己的小車上時,他又看見了她們:那一對身著藍色衣裙的女孩!同樣的表情同樣的髮型,手拉著手站在不遠處,向著丹尼微笑,但那微笑中,有一種詭異,令丹尼感到渾身髮毛,直想大聲喊叫。

  但這一次丹尼沒有像上一次那樣等待下去,直覺告訴他,他必須離開,回到媽媽身邊去,一切都會消失。他蹬上車,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了。

  打字聲。

  工作大廳中,傑克在正中的工作台上聚精會神地工作著,他打字的速度很快,在經過了這麼多天的閉塞後,今天思路終於順暢了,紙頁不停地移動著,一個又一個字母跳到了紙上。寫字檯一旁擺著一個精緻的字稿筐,裡面已經放了好幾張完成的稿紙。

  溫蒂向傑克走來。

  「嗨,親愛的?」溫蒂心情不錯地招呼傑克。

  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怒從傑克的心底升起,剛剛想好的一大段內容被溫蒂的愚蠢打斷了。思路斷了,剛才的激情蕩然無存。傑克徒勞地想抓住靈感的尾巴,企圖記錄下幾個在腦中閃過的關鍵詞語,卻突然發現寫字檯上連一枝筆也沒有。該死的溫蒂!誰讓她自作主張收拾桌子的?他不用的東西並不代表他永遠不需要!

  全都忘了,一個字也沒有留住!只剩下那種被壓抑的情緒堵在胸中,拚命尋找著發洩口。

  傑克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一無所知正快樂地向自己微笑著的溫蒂。這是傑克見過的最醜陋的笑容,打擾了別人竟能獲得這麼大的快樂,傑克想。一種報復的快感漸漸在傑克的心裡升起,他壓抑著自己的憤怒,竟向溫蒂展開了一個微笑。

  傷害一個毫無防備的人是一種邪惡的快感,既然這個人愚蠢到如此輕鬆地打擾別人的工作。

  「怎麼樣?」溫蒂大睜著眼睛又問了一句,她那樣子活像一隻青蛙。

  「很好。」傑克輕輕地說著,同時將一張紙從打字機上撕下來。而溫蒂仍然意識不到這個動作代表什麼。

  「今天有很多東西要寫嗎?」溫蒂問道。主婦雜誌上曾經教過她,丈夫為工作而努力時,需要體貼的妻子噓寒問暖。做得還不賴!溫蒂想。

  「是。」傑克的話越來越短。

  「天氣預報說,今天晚上會下雪。」溫蒂用愉快的口吻說。傑克的不愛說話令她感到不滿足。

  而那種愚蠢到一點也沒發覺自己已經打擾了別人的表情令傑克更加憤怒,她居然樂在其中。連丈夫的憤怒都看不出來的愚蠢女人。傑克想著,憤怒在升級,但他要憋到最後,最後的爆發才更有快感。

  「你要我怎麼辦?」傑克說,他那做出來的笑容帶著一絲邪惡。

  「好了,親愛的,別這麼愛發牢騷。」

  「我才沒有。愛發牢騷?我只想完成我的工作!」傑克仍然笑著。

  這時,溫蒂終於聽出了丈夫的怨氣:「好,我瞭解。我晚點再來,帶幾個三明治給你,也許你有東西給我看。」

  傑克最後的底線被突破了。自以為是的蠢女人!他抬起頭來,望著溫蒂:

  「溫蒂,有些事我必須跟你說清楚,你進來打岔時,讓我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