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
洛心/fallingheart
第 1 章

  台北的夜空,綻放著滿天星。
  誰的幸福來到了?誰的幸福,又走了?

  熱,一直是台北七月天的寫照。悶熱,讓人有股想窒息的感覺。

  今天的天氣,剛好就處在那讓人喘不過氣的邊緣當中,陰暗的天空擋不住豔陽,卻多添幾股悶熱。

  一滴水滴從天而降,下起雨了,悶熱的台北街頭混著水滴,只是毛毛小雨,卻讓路上的行人像趕鴨子般的直往騎樓擠去。

  隔著玻璃窗,水滴圓滾滾地順著光滑玻璃表面滑落。透過玻璃窗,我看著窗外手忙腳亂的路人們,心裡有那麼一點想笑。

  咖啡店裡空調順暢地運轉著,熱氣、悶氣,甚至濕氣都被隔絕在外,坐在這裡本該是一件平凡無奇的事,卻在一剎那間變得有如置身天堂。

  看著桌上打開的手提電腦,我百般無聊地輕敲著鍵盤,盯著手上的趴趴熊手錶,看著秒針滴滴答答地走動,手指越敲越快。

  其實,寫小說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喜歡寫小說,只因為可以寫出綺麗的世界,悲喜愁怒,我都可以包括。而且,有時候還可以聽到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的故事,聽到不同的經驗。

  就像今天,在台北的某一端,有個有故事的人和我約在今天,打算把她的故事告訴我。歪著頭,我想起前幾天MSN上的對話。

  「洛心,就約星期六吧!」

  「好啊!」

  「怎麼認出妳呢?」

  「我靠窗口坐,帶著手提電腦。」

  「那我……我就帶著一把滿天星吧!」

  滿天星?我差點笑出來。她幹嘛不說系朵紅玫瑰?

  無所謂,這不是重點。反正,我和那滿天星小姐約了今天見面。

  看著手錶又過了五分,我雙眼忍不住再次往那熱鬧哄哄的街道飄去。雨變小了,路上的人又開始穿梭起來,看著黑壓壓的人影,猛然,我注意到了他,沒有特別的理由,只不過,在這種恐龍世界,如果有一個天使突然出現的話,我相信任何人都會把眼光投給他。男孩子高高的,隔著玻璃水氣,實在看不出他的年齡。微濕的頭髮,貼在臉上。看著他快速地穿梭在人群中,彷彿在趕些什麼。

  約會遲到了?

  嘿,這年頭,遲到已經不是女孩子的專利了。

  就在我再度把眼光調回他身上,男孩一隱身,消失在人群中,只留下白色的殘影。

  再度看了一眼手錶,趴趴熊的分針已經移到五。滿天星小姐遲到了,就像全天下的女人一樣,即使是赴個女人的約,滿天星小姐仍然遲到了。

  就在我打了第三個哈欠,墮落到準備把接龍叫出來玩時,咖啡店門開啟的清脆鈴聲引起我的注意。隔著擺在門口的綠色植物,看得出進來的人是個男人。

  不是滿天星小姐。聳了聳肩,我低下頭,開始我的第一張接龍。

  「洛心?」聲音在頭上響起。

  抬起頭,我看見一對黑亮的雙眼,長長的眼睫毛上還掛著水氣,很迷人。

  「我認識你?」如果來的是個女人,也許我會以為她是滿天星小姐,不過很可惜,滿天星小姐沒有變性。如果我是個絕世美女,也許我會以為這張掛著水滴的臉是我第幾十號追求者,不過我不是,所以,我只是習慣性地挑了挑眉,很守本分地楞楞問著。

  「對不起,我遲到了。」水珠男孩勾起抱歉的笑容,脫下了濕淋淋的外套,一屁股坐在我前面,「台北我真的不熟。」

  我給他的眼神仍是一片茫然。我認識他?如果隔著玻璃窗看過他一眼,也能叫認識,那大概全台北的人我就差不多認識一半了。

  沒錯,剛剛被我偷窺過的天使男孩,現在就坐在我前面。

  還記得我剛剛給他的評分是九十。

  九十分的男孩坐在我面前跟我搭訕,很難想像。也許,天使和恐龍向來都是這樣認識的。

  「哦!」水珠男孩看我一臉茫然,他丟了一個笑容,從身後拿出一大把沾著水珠的滿天星。

  滿天星?

  「是你?」滿天星小姐真的變性了。

  「洛心妳好。初次見面,多多指教。」他站起身子,往前一彎,給了我一個九十度鞠躬。

  我忍不住笑了,光那句「初次見面,多多指教」就已經夠戲劇化了,他居然還站起來跟我行禮?

  「你好,我是洛心,初次見面,也請多多指教!」我接過他送上來的滿天星,讓不知情的人投來羨慕的眼光。站起身子,我回他一個標準日本禮。

  他感覺到我的戲弄,不在意地聳聳肩,笑著,跟著我一起再度坐迴座位。

  陽光這時候悄悄地穿過雲層,淡淡地照進玻璃窗裡,落在水珠男孩的臉上。

  原來,他就是滿天星「小姐」。

  一個像天使,帶著水滴,在天地初開那一剎那,降落到凡間,被我這小恐龍標上九十分的滿天星男孩。

  「希望同學能不忘以上的教誨,最後,祝大家有個愉快的暑假。解散!」松元校長結束了他長達二十分鐘的結業感言,終於在三點四十五分放下了麥克風,在眾人引領期盼下,說了一句大家最想聽的話。

  轟隆!

  體育場原本整齊的隊伍,在解散指令丟下之後,大夥兒各做鳥獸散,兩個出口霎時擠得水洩不通。大家興奮地往外衝,暑假的氣氛已經瀰漫了全場。

  我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快步跑向教室。老實說,今天若不是自己剛好是畢業生代表之一,我想我會和其它的同學一樣逃學。浪費了一整天,現在我不想再浪費任何一秒鐘,更何況,往長野的列車再一小時就要啟程了,我不想錯過。

  拎起書包,就在我踏出校門口的那一剎那,後頭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聲止住了我的腳步。「阿朔!等等我!」

  回頭一看,堂本皆樹甩著他黑亮的頭髮,追在我身後。

  「堂本,有事嗎?」

  「你不是要回長野?我們一起走吧。」堂本甩了一下書包,喘著氣說。

  「你不是要留下來和安田逛街?」

  「哈,」他乾笑一聲,「分手啦!走吧,列車要趕不上了。」

  堂本搭著我的肩,往校門走去。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聊,直到發現再五分鐘列車就會開往長野後,才像火燒屁股般的猛向車站狂奔。

  當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列車早已過了松元,離長野只剩下兩站了。

  看了一眼隔壁睡得跟死豬一樣的堂本,我把視線調回到了窗外。

  我不是名古屋人,也不是長野人。正確說法,我是不是日本人,都還有點令人疑惑。我父親石川啟雄在台灣經商時認識了我母親。兩人結了婚,在台灣生下了我。因為母親和娘家談不攏,一直無法隨著父親到日本,因此我的童年是在台灣過的。我講得一口流利的國語,甚至連台語都難不倒我。

  我童年過得並不快樂,因為跟隨父姓,同學都知道我父親是個不見人影的日本人。他們老是喜歡笑我沒有父親,笑我是日本狗,在學校偶爾還會遇上抗日一族的長輩,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地說:「滾回日本去!」

  總覺得這是很不公平的,那時候的我,除了偶爾和我父親在電話上用生澀的日文溝通之外,我對日本根本一無所知。然而,外人的眼光卻不是如此。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直到我升上國小三年級,母親經過八年抗戰,終於取得家人同意,帶著我千里迢迢地來到現在這個國度。也在這時候,我才知道,當初那句「滾回日本去」的日本,所指是哪裡。

  初到名古屋,一切都挺新鮮的。不過有一點倒是沒有改變,我依然得不到血緣的認同,日本人不認為我是「日本人」,他們說我是台灣人。加上初到日本,日文並沒有那麼流利,在學校,偶爾還會被同學捉弄。

  「唔……安田……」隔壁的堂本說了幾句夢話。

  堂本皆樹是第一個和我打招呼的同學,只有他,從來不介意我的身份,每次有任何團隊活動,都是他第一個拉著我和他組隊。除了糾正我的日文,偶爾也會正經八百地說要學中文,當然結果都是不了了之。

  堂本一直和我同校,上了高中,我們雖然不同班,但還是在同一所學校。

  而隨著年齡漸長,我的日文已經和地道日本人沒有什麼不同,也慢慢地打入了其它人的圈子。有好一陣子,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有一半的台灣血統。

  台灣,對我來說早就成了一個陌生的名詞。

  高二那一年,父親因為公司調度,必須調到長野工作。但是考慮到我即將升上大學,我沒有跟著搬家,而是寄住在堂本家中,堂本也就常常在放假的時候,跟著我到長野去。

  看了一下手錶,還有半小時左右才會到站。我無聊地從背包裡拿出同學送給我的雜誌,隨意翻閱著。堂本偶爾傳過來的鼾聲,讓我無法專心地閱讀雜誌上的專欄。翻了兩三頁,我就決定放棄閱讀。

  就在我彎了身,拿起地上的背包,準備把雜誌放回去時,突然被人猛撞了一下,右手一鬆,背包裡的籃球滾了出去,在列車的走道上直直地往前滾。

  「對不起!」撞上我的人,急急地說著。

  「沒關係!」我站起身子,準備把那顆籃球撿回來。

  哪知,撞上我的人手腳更快,兩三步跑向籃球,將它抱了回來,輕輕地交到我手上。

  「先生,對不起!」再次聽到她開口,發現她的日文生澀得不像話。

  仔細看著眼前的冒失鬼,發現對方原來是個女孩子,身後跟著兩個一樣清秀的少女,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大概是外地人吧!暑假的日本,總是被人列為旅遊聖地,到處都充滿著來自各國的觀光客。

  接過了籃球,我禮貌性地再度點了點頭,坐迴座位。

  三個女孩也笑著離開了走道,回到屬於她們的座位。

  在這吵雜聲中,堂本被吵醒了。他睜開眼睛,好奇地說:「好可愛的女生啊!你認識?」

  搖搖頭,我閉起眼睛想要小睡一會,「不是日本人。」

  「不是日本人啊?」他失望地嘆口氣,「真可惜!」

  「還是想你的安田吧!」我瞇著眼睛,調侃地說著。

  「王八蛋!」堂本不滿地捶了我一拳。

  十分鐘過後,我聽見耳邊傳來小小的談話聲。幾秒鐘過後,我決定睜開眼睛,看看是誰在擾人清夢。眼睛睜開,對上了一雙像星星一樣的眼睛。

  是剛剛那撞上我的女孩,和她的朋友。

  不等我開口,女孩主動用她生澀的日文開口說話:「先生,不好意思,可以向您問路嗎?」她歪著頭,努力地咀嚼著文字。

  老實說,她的日文真的是……東倒西歪。我敢說,她若不是向我問路,應該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麼。

  「可以的。」我儘量挑出簡單的文字來跟她溝通。

  她高興地笑了一笑,「先生,請問長野站在哪裡下車?」她指著旅遊指南上的一處風景,問著。

  善光寺,她所指著的觀光景點圖片。

  「下一站下車。」

  「喔,那……」她歪著頭,似乎在找著適當的日文。

  看著她和她朋友三人兩眼茫然,努力地想表達自己的意思,我不禁有點替她們可憐。這就是所謂的「自助旅行」吧?「妳要去善光寺?」堂本在一邊插了口,一臉善良地說著。

  「是、是、是!」三個腦袋拚命地點著。

  「那妳們跟我們走吧,阿朔的家就在善光寺附近喔!」堂本講話有如連珠炮一樣,我懷疑那三個女生聽懂了任何一句。

  「真的嗎?謝謝!」出乎意料之外,也許是堂本的肢體動作太過完美了,她們居然異口同聲地說好,並且自動自發地坐到了我們身邊的位子。

  只見堂本親切地拿出雜誌和她們一起分享,和她們有說有笑地溝通著。也許戲劇社的就有這種好處吧,肢體語言打理了一切。

  只聽見女孩們一直發出笑聲,大概是被堂本無聊的肢體笑話給弄笑的。

  聽著她們的笑聲,我的思緒飄回了家裡後山,看著窗外的風景,後山的那片大草原又在我眼前浮起。每年夏天,那裡總會開著一種小花,很小,很白。那種不知名的小白花,開得整片山坡都是,記憶中,我曾經在台灣看過和它們很像的花。

  而那種花,似乎是叫……滿片星吧?

  今年,不知道滿片星是否又開遍了整個山坡?

  人和人的緣分就是如此巧合吧!

  長野面積說大,大不過東京,說小,卻也有四百零四點三五平方公里。

  就在我和堂本在安岡太太家的溫泉旅館泡著熱呼呼的溫泉,消除幾小時的車程所帶來的痠疼,聊著暑假要怎麼打發的時候,安岡太太踩著木屐,叩叩地走到了浴室門口。

  「阿朔?」她溫柔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是,」停止了和堂本的對話,「有事嗎?安岡太太?」

  「阿朔,等會兒你泡完溫泉,是不是能幫我一個忙?」

  「沒問題,安岡太太,妳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說完,我站起身子,將浴巾往腰上一圍,踏出了溫泉。走進更衣室,我迅速地披上男性和服,光著腳丫子走出澡堂。

  「阿朔,要不要我去?」堂本冒出半顆頭,問著。

  我向他搖搖頭,打開溫泉的門,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要麻煩你!」她笑著向我致意。

  我連忙點頭,彎腰,「哪裡,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來了幾位客人,看樣子是從台灣來的,」她指指迴廊裡端的一間客房,「阿朔,我記得你懂中文的?」在一間和室前面停了下來,安岡太太試探性地問著。

  「是的,安岡太太,我會一點中文。」雖然已經很少用中文溝通,我還是能記得普通的對話,相信當翻譯,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安岡太太是否要我替妳翻譯?」

  「對,那就麻煩你了。」她向我點頭一笑,突然門外傳來吆喝聲,她向外看了一眼,轉頭不好意思地對我說: 「阿朔,她在裡頭第二間房,你先過去,我去點貨。」

  我向她微微點頭致意,踏著步伐,邁向迴廊的第二間房。

  輕敲了和室門兩下,唰一聲,門打開了。

  「是你?!」

  長野的確是四百零四點三五平方公里,長野溫泉旅館少說也超過百家。

  「是妳?」

  撞掉我籃球,日文說得東倒西歪的女孩,睜著大大的眼睛,露出笑意,看著我。

  也許命運的輪盤是這樣轉的,把東倒西歪日文小姐轉到了我那節車廂;再一轉,把她轉到了長野;最後一轉,她住到了離我家三條街的溫泉旅館。

  「你會說中文啊!」就和在車上一樣,她搶先開口。

  「小時候在台灣住過,會一點。」

  「好棒哦!要不要先進來坐坐?」她讓出空間,讓我從她身邊走進房內。

  「你是台灣人?」我和她不約而同地在矮幾前面對坐下,她斟了一杯茶給我,笑著問。

  我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

  「我是混血兒,在台灣出生,國小三年級就過來日本了。」從小被「你是哪裡人」這種問題給問慣了,我已經能對答如流,臉不紅,氣不喘。

  「混血兒?難怪你長得這麼帥!」她喝了一口茶,笑嘻嘻說著。

  臉紅了,一陣熱意從我脖子燒到耳根子去。一定是溫泉泡太久的關係。我在心裡默默地解釋著。

  「我叫唐熏,唐朝的唐,薰衣草的熏喔。」她又一笑,「你呢?」

  她彷彿沒有看到我潮紅的面容,還是笑吟吟地說著。

  其實,我對所謂的唐朝、薰衣草是什麼東西根本一點概念都沒有,只能硬生生地記住發音。「我,石川朔。」

  「石川朔?」她眨了眨那長長的睫毛,從背包裡拿出紙筆,「寫給我看,好不好?」

  我接過紙筆,在紙上寫下了「石川朔」三個字。

  「那以後我是不是該叫你石川桑?」她咬咬下唇,調皮地說著。

  「叫我阿朔就可以了。」我尷尬地回答。對於眼前這樣熱情的女孩子,不知道該怎麼對答。

  只覺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像可以燒透人似的。

  「妳朋友呢?」我左顧右盼一番,發現屋裡只有我和她,另外兩個女孩並不在這裡。

  「她們兩個到處逛逛去了。」她喝了一口茶,撥了撥掉下來的幾絲黑髮,笑著說。

  「妳呢?妳怎麼不去?」發現,我居然喜歡看她笑的樣子,很輕,像風吹過綠草,使小花搖曳那樣地柔。

  「我暈火車,所以不想出門囉。」

  「妳也會暈車?跟我一樣。」幾乎,只要是會動的東西都會令我暈眩,除了新幹線,因為它平穩得讓人感覺不出一絲晃動。「妳來日本旅遊?」

  她眨眨長睫毛,「嗯,來逛逛走走。」

  彎身拿了旅遊指南,在我眼前攤開,她說:「你看,我們計畫在長野待上一陣子,這些地方都想去玩玩。」她用手指了指幾個用紅筆圈起來的地名,「本來想說自助旅行很好玩的,沒想到,日文不好,玩起來還真有點不方便。」

  「這個地方不錯,妳們可以去走走。」我指著觀光指南上,一處她沒有圈到的風景,好心地建議。

  突然,她放開了觀光指南,抓住我的手,興奮地問:「石川桑,你當我們的導遊好不好?」

  我不知道什麼是導遊,呆楞地看著她細白的手抓住我的,握得死死的。我想開口說話,卻有一點發不出聲音,只能看著她抓著我的手,一臉期待地問著。

  「導遊?」終於,我找回了那一點思緒,好不容易開口問她。

  「就是……帶著我們到處逛嘛,你會日文又會中文,好不好?」隨著她每問一句,她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雖然還不至於捏痛我,但卻捏得我喘不過氣。

  「好、好啊。那,明天我帶妳們去這裡。」說完,我順勢抽出手,指著書上的照片。

  「真的嗎?太好了!」她笑開了,笑容綻放在她的蘋果臉上。

  看著她的笑,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會喜歡她的笑。

  因為,夏子也常笑。

  連哭,她都會像笑一樣,讓淚珠順著笑容,滑落臉龐。

  就連離開的那天,她也沒有忘記給我一個最後的笑容。

  夏子,後山的白花開了,妳那……是否也看得見?

  看得見那幸福的花。

  「石川,你有沒有看過這種花?」

  「嗯?」我做著伏地挺身,不甚在意地敷衍應聲。

  「石川,你看看嘛!」她不滿地坐到我背上,壓得我整個人黏上了地板。

  我側過頭,翻起身子,讓她自我的背上滑下,然後湊到她身邊,「什麼花?」

  「這種花!」她端著一盆小白花,「我上個月去長野,看到就順手挖了一些回來種。」她聞聞花香,「石川,你看過這種花嗎?」

  「沒有,這是什麼花?」小小的花,並不起眼。

  她轉過頭,笑了笑,「這叫幸福的花!」

  「幸福的花!」我隨著她念,再仔細一看,小花……似乎真的有股幸福的味道。

  幸福的花……

  「阿朔!」堂本的聲音把我從世界的另一端拉回來,我睜開眼睛,刺眼的太陽和堂本的大臉映在我的瞳孔裡。

  幸福的花?

  我並沒有看見……

  「做什麼?」

  「做什麼?你和Lin?!她們約好去參觀善光寺,遲到了啦!」堂本拉起我,叮噹一聲,一個粉紅色的鈴鐺從我胸前掉落。

  堂本楞了一下,撿起鈴鐺,輕聲低喃:「阿朔……」

  我隨意拿回鈴鐺,放在桌子上,「對不起,我遲到了,你等等我。」我轉過身脫掉上衣,換上一件無袖T卹,再次轉過身的時候,堂本依然站在那裡,低著頭。

  「幹嘛?」拿起皮夾,我問他。

  「阿朔……」他看看我,又看看桌上被我隨意一拋的鈴鐺,欲言又止。

  「走吧,Lin?!她們在等了。」昨天回到家,告訴堂本我接下的差事,他也興趣盎然地吵著要加入,所以在問過唐熏後,堂本也變成旅遊團的一員。由於堂本不會念「熏」,所以他便直接叫唐熏Lin?!。

  關上了門,忘了關窗。

  風一吹,鈴鐺輕輕在桌面滾動,發出清脆的聲音……

  「阿朔,這上面寫些什麼?」熏好奇地拉過我,一同看著她手上的旅遊簡介。

  「喔,寫善光寺的歷史囉。」我將飲料遞給她,瞄了一眼她手上的簡介。

  「寫什麼呢?」

  「善光寺是在一千四百多年前蓋的……」

  就當我努力地替熏翻譯簡介時,堂本突然帶著另外兩個女孩——小萱和小葳從旁邊冒出來。

  「照相啊!」然後他叫了一聲,把我們四個人推坐成一團,快速地按下快門。

  「啊!」我們正好站在參道的階梯上,被堂本這麼一撞,我撞上了熏,熏一個不留神,踩空了階梯,剛好在快門按下後跌坐到地上,悶悶地叫了一聲。

  「堂本,你小心一點嘛!」我急忙蹲下身扶起熏,「有沒有怎樣?」

  「唔,腳有點痛。」她擠出一個笑容,皺著眉頭說著。

  「對不起,Lin。」堂本一臉抱歉,也蹲下來扶著熏。

  「沒關係的,堂本。」

  幾個人扶著熏坐到走道旁邊,我蹲下來看著她細細的腳踝。熏今天穿著及膝的米白色短裙,藍色娃娃裝,和一雙不算矮的藍色麵包鞋。

  很典型的日本人打扮,熏有一點日本臉,也難怪一路上有很多人都向她打招呼。

  踏著麵包鞋的腳踝有點腫,我看了看,問:「能不能走?」

  她試著站起來,踏了一步就又輕呼一聲,跌了下去。幸好我眼捷手快地把她攔住,她順勢跌進了我懷裡。

  熏很輕,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她身上傳來一種很淡的味道,女孩的味道……像她的味道。

  恍惚間,在我低頭看著熏,太陽光照下來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她……「夏子?」

  「阿朔,你說什麼?」她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輕聲問著。

  「沒有……妳先坐。」我把她放回椅子上,轉身看著堂本他們,「她腳扭到了,可能暫時不能走。」

  「沒關係,我坐會兒就好,你們先去逛嘛!」熏摸著腳踝,不好意思地說著。

  「堂本,你先帶我們去逛,等會阿朔再來找我們?」小葳突然開口,用英文對我們說話。經過昨夜的認識,小葳、小萱和堂本發現了一個溝通的方法——英文。

  當然,以堂本英文慘不忍睹的狀況來說,肢體語言還是佔了一大部分。

  「小葳,這樣好嗎?不陪小熏啊?」小萱納悶地問著。

  「有阿朔啦!」她背著我和堂本擠眉弄眼一番,「堂本,你說對不對?」

  「呃……對對對!我先帶妳們去逛,不然等一下天都黑了。 」

  天黑?我看了一眼手錶,不過才十點十五分……

  「熏,妳說好不好?」

  「這樣也好,不然你們四個人陪我在這坐,挺無聊的。」

  「那堂本,十二點的時候在放生池集合。」還有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讓他們玩,應該夠了。

  「那就這樣決定了,十二點見。」說完,堂本抓起兩個女孩的手,三個人和熏道再見後,有說有笑地往大本願走去。

  堂本就是有這種本事,不消多久就能和陌生人打成一片。

  「阿朔,不好意思,讓你掃興了!」熏抬頭看著我,帶著歉意,笑著說。

  「沒關係,妳坐一下,我去拿點冰。」我拍拍她的肩,走向冷飲攤的老闆娘,跟她要了一點冰塊。

  老闆娘好心地給了我冰塊和塑料袋。我把冰塊放到塑料袋裡,走到熏身邊,輕輕地替她敷上。

  我專心地在冰塊上施壓,期待能讓她早點消腫,並沒有註意到熏的表情。

  一滴水,滴到我手上。

  冰融化了嗎?

  我下意識地抬頭往上看,「熏,妳怎麼了?」原來,不是冰融化了,而是熏……眼淚從她的大眼睛裡滾下,滴在我手上。

  「一下子很感動。」像「她」一樣,她沒有抹去眼淚,只是笑著看著我,讓眼淚隨著她的臉頰滑落、掉落……一顆一顆,滴進我平澈的心湖,帶起了一絲一絲的波紋。

  透過心湖上被激起的一圈圈漣漪,我回到兩年前,看到夏子那張帶著淚的笑臉,那雙帶著淚的明眸……

  撲通……撲通……撲通……

  隨著她一顆一顆淚珠滴落,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太陽好大,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

  我丟了手上的冰袋,反手一抱,將熏緊緊地捺在我的懷中。

  當時,我並不在乎熏為什麼哭,我只在乎懷裡的那份感覺,那份和夏子一樣的感覺……

  為什麼?為什麼她走了?

  告訴我,夏子,為什麼留下我,走了?

  幸福的花,妳帶走了,只留下我,留下我……

  熏的腳沒有好轉,我只好在十二點時跑到放生池告訴他們,熏沒有辦法來的消息。

  堂本一臉惋惜,經過商量,大家決定打道回府。

  反正熏她們還要在長野停留一段時間,不急,可以慢慢逛。

  走回熏的身邊時,她正脫下鞋子,光著腳丫子踢啊踢的,看到我的時候,她露出一個笑容。

  臉上的淚珠,早就乾了。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走過去把她背起來,往回家的路上走。

  一路上除了敷衍堂本不好笑的笑話,回答小葳她們的問題,我幾乎沒有開口。背著熏,一步一步往車站走去。

  熏還是一樣有說有笑,雖然被我背著,仍然是手舞足蹈地和堂本他們聊著天,沒有半絲尷尬,彷彿那場淚只是幻覺。

  也彷彿我衝動之下抱住她的動作沒有發生過一樣。

  走著,我還是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彷彿,也聽見了熏的心跳聲……或者……那是夏子的心跳?

  我坐在後山坡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只看雲朵一片片飄過去,風一陣陣吹過來。

  兩年了,這兩年中,夏子的記憶並沒有天天跟著我,關於她的離去,雖然不至於令我痛徹心扉,卻老覺得有股什麼,哽在我胸口,被時間覆蓋著,總以為就這樣淡了、化了、消失了。直到遇到了熏,才讓我再度想起,才讓我知道,原來夏子一直沒有消失,一直在我心裡,不過不願被提起罷了。

  雲飄過,風吹過。

  「石川,長野的夏天好美麗啊,有機會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看。」

  「有夏子這麼美麗嗎?」

  「你討厭!」

  的確,長野的夏天是很美麗。

  有雲、有風,還有那一大片的幸福的花。

  只是,夏子,沒有妳……

  我靜靜坐著,想著夏子的一切,就像兩年前那樣,在她走了以後,瘋狂地、沒命地想著她。

  好怕只要一秒不想她,她就會從我的記憶中消失般,我在空氣中拚命抓住每一點屬於她的氣息。

  但,終究還是讓她散了,再怎麼努力,我卻抓不回夏子。

  她像空氣一般,消失了,卻也環繞著我,每一秒、每一天……只是我忘了去注意她罷了,就像人習慣了空氣,卻總是忽略了它似的,夏子,也這樣存在著。

  就這樣子習慣了沒有夏子,卻也這樣忘不了夏子。

  抬頭看天上的雲,心中很靜,我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覺。

  悲傷?痛楚?

  我再也不知道有什麼感覺。

  風吹過,手中的鈴鐺發出陣陣聲響。那是個粉紅色的鈴鐺,上頭刻著「幸福」兩字。夏子把它送給我,要我掛在書包上,她說:「石川,這是幸福的鈴鐺喔!它會帶給你幸福!」

  是嗎?

  我躺在草地上,閉上眼睛,感覺風的吹拂,感覺著花香,感覺回到了兩年前,那樣感覺著夏子。

  「阿朔?」熏的身影出現在我睜開的眼裡。

  「熏?妳怎麼會在這裡?」熏蹲在我旁邊,笑著喚我。

  「我問堂本的,他說你會在這裡。」她笑著說話。

  「唔,我不小心睡著了。」我看了看手錶,六點多,我在這裡待了快四個小時了,原來時間的流逝是如此快速。

  「妳腳好點了嗎?怎麼亂跑?」我看見她換上了平底鞋,問著。

  「好多了,我無聊嘛,就跑來找你了。」她坐到我身邊,看著四周,「好漂亮的小花,阿朔,這是什麼花?」

  我沉默了三秒鐘,才淡淡地說:「不知道。」

  「其實,很多不知名的東西才是最美的,對不對?」她細細地撫過小白花,小聲地說著:「這種花,和台灣的一種花很像呢!」

  「滿片星?」我問。

  「嘻,」她轉過頭對我一笑,「是滿天星啦,滿天的星星,很像吧?」

  滿天的星星……

  熏見我不語,又抱著膝蓋看著花海,問:「阿朔,你知不知道滿天星的花語是什麼?」

  「什麼是花語?」我問。

  「每種花都有一個代表的意思,那就叫花語。」她摘起一朵花,在手上轉著,「滿天星的花語是幸福、喜悅,和憐愛。」

  小花在她手上轉著,像星星跳舞般,讓我頭昏眼花。

  幸福?

  原來……夏子早就知道它是幸福……

  「阿朔,」熏站了起來,在我身邊慢慢走了一圈,才蹲到我跟前,看著我。第一次沒有帶笑地問:「誰是夏子?」

  第一次,她的語氣裡沒有笑意,反而有股愁愁的感覺。

  「夏子……」我沒想到今天早上忘情地一叫,居然讓她記住了。也沒有想到,她會知道夏子是個女孩名。

  我楞了幾分鐘,才淡淡地說:「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阿朔也失戀了?」她睜著圓溜的眼睛,看著我。

  我搖搖頭,「沒有。」

  「沒有?」熏不解地眨了眨眼,「那阿朔為什麼難過呢?夏子現在在哪?」

  在哪?我也想知道她在哪……

  又有誰來告訴我她在哪?

  誰來告訴我?誰?

  胸口一股氣哽住,忽然間,連呼吸都變得有點困難。

  我茫然地看了熏一眼。「她死了。」

  是的,夏子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碰不到、看不到,連夢中都見不到。

  丟下我,一個人走了,一個人孤單地走了。

  「阿朔,對不起,你不要哭。」熏突然伸出雙手,把我攬住,柔聲說著。

  被她這麼一說,我才知道,原來我哭了。眼淚滑落出眼眶,無聲無息地掉下。原來,我還有眼淚,也還會流淚。

  我沒有推開熏的懷抱,只是任由讓她抱著我。我不懂,為什麼在熏面前,我會變得如此脆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稍微恢復了平靜,我推開熏,擦掉眼淚,「對不起,失態了。」

  熏在我身邊坐下,搖搖頭,嘆口氣,「你一定很愛夏子,所以,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悲傷的表情。」

  「悲傷?」

  「嗯,也許你不知道吧,我總覺得,不管什麼時候看到你,你總是有那麼一點不快樂,彷彿有什麼哽在你胸中,讓你喘不過氣。」

  她那雙大眼望進我的眼裡,我像害怕被看穿般,轉過了頭。

  「其實,我也不一定對啦,認識你不過兩天,怎麼會知道你的一切呢?」她無奈地一笑,轉過頭看著天上的雲,不知道心中在想什麼。

  「我聽人說,能看出別人悲傷的人,自己也是悲傷的。」我看著熏,說著。

  她沒有回話,只是淡淡一笑,依然盯著天上的雲朵。我們就這樣對坐著,不發一語。兩人看著一樣的雲朵,聞著一樣的花香,卻想著不一樣的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開口:「熏,我告訴妳一個故事好嗎?」

  她轉頭,臉上有一絲淚痕,笑著,「好。」

  我開口,時間轉回了兩年前,兩年前我和夏子的那一年。

  「為了表達我遲到的歉意,請妳吃個東西吧。」滿天星男孩笑著對我說。

  我對他扮個鬼臉,「你會後悔的!」

  然後,我轉頭看著冰櫃裡的各式甜點,在心裡狂笑,「嗯,就……一、二、三、四。」我指指幾樣用巧克力做成的蛋糕。

  「只要四樣就好了嗎?」滿天星男孩還有幽默感地說著。

  「錯,是除了那四樣,我全部都要。」我嘻嘻一笑,如我預期的,看見他睜大了那雙帶著水珠的雙眼。

  「後悔了吧?」我給他一個台階下。

  「不會,怎麼會呢?」他也笑了,招了招手,真的要小妹把冰櫃裡除了那四樣以外的糕點全部端上來。

  蛋糕端上來了,我真的就開始吃,然後滿天星男孩也跟著我一口一口地品嚐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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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我吞下第二盤蛋糕的最後一塊,問他。

  他嚥下了口中的食物,「石川朔。」

  「石先生是吧?」

  「不是,是石川先生。」他低低笑著。

  「呃……」喝了口咖啡,「你是日本人?」感覺怪怪的,一個日本人操著比我還要標準的中文。

  「一半日本人。」他笑著回答。

  金城武!

  這絕對是我聽到他是混血兒後的第一個反應,再仔細看看他,連木村拓哉的樣子都浮在我腦海裡了。他留著日本偶像流行的髮型,挑染的黑髮。

  「石川桑,你好啊。」九十分的天使男孩,再加上一半日本血統,真是人在家中坐,好貨天上來。

  就這樣,我和石川朔在這間咖啡店聊了一個下午。也就像他來的原因一樣,他細細訴說那段屬於他的故事,而我也用心記錄著,記錄著這個半個日本人的戀情。

  外頭還是飄著小小的雨。我在計算機上敲打著小說,偶爾抬起頭來,看看石川朔的表情,他只是細細地說著他的故事,並沒有多少表情。

  一字一字地打著,我心裡的鬱悶越積越深,隨著他的故事發展,我越來越害怕這會是個悲劇。

  我不想再寫悲劇了,一個小雛菊讓我藍色了半個月,我不想再來朵悲哀的滿天星,尤其現在大學考試的日子即將逼近,我可不想寫小說寫到流落街頭。

  「到此為止吧!」就在我打完最後一個句點之後,石川桑突然喊停了。

  悲傷的情緒卡在這一點,升上去也不是,掉下來也不是。

  「你不是要說夏子的故事?」我問他。

  他沉默了幾秒鐘,看了看表,「妳喜不喜歡金城武?」然後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啊?」金城武?這跟小說有什麼關係?我搔搔頭,「還滿喜歡的啊。」

  「我請妳去看電影好不好?」石川先生一出場就帶來驚喜,現在他更丟給我炸彈。邀我去看電影?

  「看電影?」

  「我們去看熏衣草,金城武演的。」

  「你想看啊?」我把檔案儲存,關上手提電腦,眨了眨有點痠疼的雙眼。

  「有一點,妳說,好不好呢?」

  「好吧,走!」連猶豫都沒有,也沒什麼注意到這是我和石川桑的第一次見面。

  石川朔站了起來,左手替我拿了手提電腦,右手拎著他的外套,走在我身後。

  走出咖啡店門口,已經六點半了,天色接近黃昏,雨還是淅瀝瀝地下著。

  「妳等等,我去開車。」石川提著我的手提電腦,披著外套,快步往不遠處的路邊停車場走去。

  也許是計算機打太久了,也許是下雨的關係,石川的背影,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孤獨。

  捧著那束滿天星,我不禁想著石川嘴裡的夏子。

  夏子……會帶出怎樣的故事呢?

  電影開演到結束不過短短一個多小時。

  整場電影,我除了「金城武很帥」這句評語外,其它不予論評。

  我和石川桑相偕走著,不過九點多,路上還是一樣熱鬧哄哄的。在電影院外熱鬧的夜市穿梭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想到要開口說話。

  「欸,石川,你覺得這部電影怎麼樣?」我抬頭看著他。

  他沉思了好一會,才說:「滿……滿有意義的。」他說的有點尷尬。

  看他憋住沒說實話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其實我還滿喜歡那片薰衣草花海的,很漂亮。」我想著那片紫綠色的薰衣草,說著。

  「家鄉的幸福花就像那樣,好大一片,沒有盡頭……」石川抬起頭,看著天空,淡淡地說著。

  幸福花,我看看手裡的滿天星,再看看石川的臉,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發現,其實電影裡的陳慧琳很像石川,想著自己喜歡的人,麻木地過日子。只是陳慧琳幸運地遇到了天使,遇到了金城武。

  石川呢?

  他的夏子走了,熏呢?

  熏是否是他的天使?

  看著他落寞的身影,我不敢去想答案……

  石川看著那部電影,一定百感交集吧?

  「你還沒有告訴我夏子的故事。」我傻笑了一下,拉拉他的衣袖,問著。

  他靜了一會,「對啊,還沒說呢……」只見他從口袋裡拿出煙,點燃了,看著天空,靜靜地抽著。

  我也跟著他往天上望去,很驚訝地發現,今晚的台北,天空滿佈星斗。

  「你看,滿天星先生,台北的星星為你綻放耶!」

  他笑了一下,捻熄抽了兩三口的煙,「走吧,再請妳去喝杯咖啡。」

  「還有夏子的故事!」

  「沒問題,走吧。」他接過我喝光的飲料罐子,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石川挑了一家最近的咖啡店,我們就這樣漫步到了咖啡店。

  點了兩杯咖啡,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然後開口:「夏子,生在夏天……」

  夏子出生在夏天,我……也是在夏天出生的……

  夏子,生在夏天,因此取名為夏子。

  夏子有一雙很大的眼睛、蘋果臉,和小小的嘴唇。

  在學校裡,夏子並不是最美麗的女孩,但是她很愛笑,她總是笑著和人說話,笑著走路,即使她不笑,那雙大眼睛彷彿會笑般,讓人感覺很舒服,像夏天裡吹過的一絲微風拂過臉龐一樣,清爽、舒適。

  夏子就像夏天一樣,總是為我帶來溫暖。

  「石川,你看,這是幸福的便當!」

  「石川,這是幸福的項鏈。」

  「石川,你是我的幸福!」

  夏子很喜歡把幸福掛在嘴上,任何一件小小的事物,她都會很用心地去看、用心地去感覺,然後再把那份幸福的感覺傳給我。

  她說,她要我永遠幸福。

  和她在一起,我學會了珍惜身邊的每一樣東西,珍惜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那時候,真的很幸福。

  夏子帶給我幸福,我也以為這份感覺會永遠地走下去,永遠地保留住。

  直到有一天,夏子在學校昏倒,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隔著玻璃,我看到夏子臉色蒼白地被打上點滴,戴上氧氣面罩。我站在玻璃門外好久,第一次看見夏子沒有笑容的臉。

  等到急救完畢,我穿著無菌衣走進病房,看見夏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笑著對我說:「石川,謝謝你陪我,我很幸福呢!」

  我笑著敷衍她,心中第一次感到不安。

  幸福,似乎在悄悄地溜走,在我不知不覺間,不留痕跡地悄悄溜走。

  在推入手術室的前一小時,夏子拉起我的手,貼在她的胸口上,「石川,有沒有感覺到我的心跳?」

  我點點頭,左手緊緊抓住她的右手。

  「石川,人很奇妙的是不是?你看,就這樣撲通、撲通、撲通,跳著,活著。」她看著我,淡淡地笑著。

  「夏子……」我壓抑一股心慌的感覺,輕聲叫她。

  「石川,我的心替我跳了十七年,這十七年,我都沒有浪費掉,我努力地找尋幸福,每一天、每一刻,我都能在生活中找出幸福的味道。」她壓著我的手,輕聲說道:「特別是在遇到你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找到幸福了。石川,活著並不容易,每一天我閉上眼睛,就會害怕明天不能睜開眼,」她頓了一會,「石川,我不知道我的心什麼時候會停止跳動,但是,我想告訴你,因為有你,才讓它這麼努力地跳著,跳出幸福。」

  「夏子,妳別胡說,手術完,妳就會變得很好,對不對?」我抓住她的手,心急地說著。

  她瞇起雙眼,給我一個微笑,「是啊,夏子會好起來,然後和石川一起建造幸福,對不對?」

  「當然,我們還說好要去長野的,對不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哭了,只是眼睛好酸,夏子的臉變模糊了。

  「是啊。不過,石川,你也要答應我,」她拉著我的手,摸上我的胸膛,「如果我的心不跳了,你要代替我跳,然後永遠幸福,好不好? 」

  「妳又亂說話了,手術完,夏子的心就和我一起,不是嗎?」

  她又笑了,眼裡帶著淚珠,「夏子的心很努力地在跳動喔,石川也要為我加油!」

  她的淚隨著笑往下滑,我沒來得及抹掉她的淚滴,護士就將她推入手術房了。

  她笑著,帶著眼淚,笑著進了手術房。

  那天,我再也沒有看見夏子笑著出那間手術房。

  她笑著走了,連最後一面,她都不忘給我她的笑容……

  我看著白布下的夏子,然後無意識地摸著我的胸膛,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卻感覺不到夏子的……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聽著它有力地跳動著,卻跳不出幸福的旋律。

  只是跳動,那樣純粹地跳動,為了活而跳動……

  「夏子走了,只留下我。」我咬著牙說著,心中的情緒像被攪亂一般,突然間,回憶像是要捕殺我一樣,追得我喘不過氣,夏子的臉出現在每個空氣分子裡,我想忘,卻忘不了,還是得那麼無奈地將她吸進體內。

  「阿朔……」不知道什麼時候,熏已經蹲到我身後,用她的雙手抱著我的頭,輕輕喚著我的名字。

  我從不知道,原來女孩子的手也可以給人溫暖,就像男孩的胸膛一樣……

  我閉上眼睛,腦中一片混亂,一幕一幕,全部湧上心頭,我扯著頭髮,像兩年前一樣痛苦地嘶喊著:「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人能告訴我為什麼,兩年了,我問過千百次的為什麼,除了空氣,我沒有答案。

  我掙開熏的雙手,站起來邊吼邊跑,星光下,我踐踏著灑落滿地的幸福的花。

  去他的幸福花!像頭抓狂的野獸,我衝撞著,卻逃不出回憶的牢籠。

  熏在我身後追著我,當然她跑得沒有我快,加上腳上的傷,她只能看著我橫衝直撞,然後在背後一聲一聲地喊著我的名字。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踢到石塊,身子一軟,撲倒在地上。

  熏也剛好在這時候追上我,她往前一撲,和我雙雙倒在地上,她壓著我,努力地扳開我胡亂拉扯的雙手,喘著氣說:「阿朔,你睜開眼睛,你看!」

  也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把我的雙手固定在身邊,然後對我吼著:「你怎麼可以這樣踩這些滿天星?它們是幸福,懂嗎?看天上的星星,它們也是幸福,懂嗎?」

  「王八幸福!我哪有幸福?沒有,都沒有!我活著做什麼?」我用日文大喊著。

  「笨蛋!」熏突然也用日文罵了我一句笨蛋,然後抓住我的手,貼上我的胸膛,「告訴我,你聽到什麼?」

  撲通、撲通、撲通……

  「那是你的心跳聲!不只你的,那還是夏子的心跳聲,你要替她找到你們所要的幸福,懂不懂?」她喘著氣,大力壓住我的胸口,大聲喊著。

  也許是被她的認真表情憾住了,也許是被她那句「笨蛋」給喚醒了,我停止了掙扎,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我認真地聽著,感覺它努力地跳動、努力地運轉。

  「夏子的心很努力地在跳動喔,石川也要為我加油!」

  夏子……

  眼淚再度掉落,我掩著面,讓眼淚穿過我的手指,掉落在幸福花的白色花瓣上。

  「阿朔,不只你,還有我……聽,我的心也在跳,跳得那麼無奈,卻還是努力地跳,因為……我也要找幸福。」熏捧起我的臉,拉著我的手,感覺她的心跳。她臉上掛著笑,夜光下,她的眼角也有淚光。

  彷彿,熏的心跳聲也透露出一絲無奈,我抬起頭想看清楚,她為什麼也有著無奈的心情?

  「阿朔……」她含著淚,低下頭,主動吻上我。

  我並沒有推開她,只是麻木地讓她吻著我。

  反手抱住她,將她抱得更緊、更牢。

  熏……夏子……

  我不想去分辨,只能懦弱地吻著她,不想知道我究竟是在吻誰。

  月光下,風吹過,幸福的花搖曳著。

  我是找到幸福……還是只找到影子?

  熏呢?她找到的是幸福,還是影子?

  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一天一天的過。

  不同的是,這個暑假,除了堂本,多了熏。對熏,我告訴自己,就像對待一個普通的女性朋友一樣。而那個意外的夜晚、我們在那後山坡上所流露的心事,也像那露珠蒸發在盛夏的初陽般,不留痕跡,也不再提起。

  熏和她朋友很好動,一天到晚拉著我和堂本去逛街。長野的大街小巷幾乎都被她們給逛遍了。我想,這是我有史以來,把長野逛得最徹底的一次。

  熏是個很陽光的女孩,逛街的時候總喜歡拉著我的手,像個小孩一樣,高興的時候開懷地笑,不高興的時候就嘟著嘴,耍起小個性。

  剛開始或許還有些不習慣她的手,到了後來,也都無所謂地任由她去握。

  安岡太太看久了,也都會開玩笑地笑我交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連媽媽都有意無意地問我是不是和台灣人交往。

  我從來沒有正面否認,雖然說不否認就是默認,但是只有我清楚,熏不是我女朋友。

  我不想承認,但是我想,我不排斥她的主動,是因為她身上若隱若現的夏子身影。

  除非,哪天夏子消失了,不然,熏不會是我女朋友。

  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那時候,我十八歲,信誓旦旦地以為,鐵齒地認為。

  熏來過我家幾次,雖然和爸爸語言不通,但是和媽媽卻很有話聊,媽媽說好久沒見到故鄉的人了,有點懷念。

  我很少加入她們的聊天,總是讓她們兩個人自己去聊。等熏聊完了,才會悄悄地來敲我的房門。

  「阿朔!」我沒有關門,熏探進半顆頭,睜著眼睛笑著叫。

  「進來啊。」我合上手上的書,將椅子轉了半圈,說著。

  熏探了探身,走進門,手裡端著果汁,「要不要喝?我榨的喔。」她將果汁遞給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書。「你在看中文書?」她好奇地往我手上一指,一臉訝異地問著。

  「有什麼不對嗎?」喝了一口果汁,「我想我也該好好練習中文了。」

  「要不要我教你啊?」熏一屁股坐到我跟前,眼中閃著俏皮的神采。

  「我很笨的,妳教不會。」我給了她一個微笑,也跟著她坐在地上。

  熏兩隻眼睛圓溜溜地轉了一轉,在我房間掃瞄了一圈,「阿朔,你房間怎麼都這麼乾淨?」

  「有嗎?」其實還好,我只是有物歸原位的習慣罷了。

  「這是什麼?」突然熏站了起來,半顆頭鑽進了床底,「有東西掉在這裡,」她拿出一個有點灰塵的相框問著:「相片耶,怎麼會掉在這? 」

  我看著她拎出那陳舊的相框,突然眼睛一花,感覺身體裡的空氣都被擠光似的難受。

  「放回去。」我想我的聲音一定很苦澀吧。

  熏轉過頭,不解地看著我,「為什麼?相片應該好好地擺著,怎麼讓它沾灰塵呢?」

  「因為她是夏子。」我閉上眼睛,夏子的笑容在我腦海一閃而過。

  熏沒有說話,依然把相框拿了出來,輕輕地拍掉上面的灰塵,「夏子如果知道你這樣對她,會很難過的。」她邊清理相框,邊輕聲說著。

  我看著她吹掉灰塵,拿起面紙擦拭相框,心裡突然絞痛了起來,好像塵封在某處的傷痛被人揭開似的。

  熏拿著夏子的相片,放到我書桌上,立了起來,「學著遺忘,並不是逃避。」

  「我沒有逃避,」我看了一眼夏子的照片,「我只是不想去記。」因為怎麼記,也換不回那樣的以前。

  「阿朔,有回憶不是不好,至少你愛過,對不對?」熏拉起我的手,歪著頭看著夏子的相片,靜靜地說著。

  我看著熏的側面,很想問她:妳不是也愛過?妳愛過誰?又為什麼流淚?

  我沒有問出口,只是看著熏,看著她的側面。

  時間很像就這樣靜止了。風從我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吹得掛在窗角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熏轉頭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一下,站起身子,「我該回去了。」

  我沒有送她出門,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走出房門。

  熏掉眼淚了,雖然只是那麼晶瑩剔透的一小顆淚珠。

  我突然想知道熏為什麼哭。

  那一小顆淚珠,在陽光下顯得更為刺眼。

  ---
  

  「咦,阿朔?你找熏啊?」和室的門應聲而開,探出頭的是小葳。「嗯,熏在嗎?」我看了看手錶,九點多了。拎著熏今天早上遺落在我房裡的皮夾,準備還她。

  「她出去逛逛了,阿朔,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小葳讓開一條路,讓我進去。

  本來我是想轉身離去的,熏不在,我進去可能有點不方便。我正想搖頭說不必了,一個念頭突然在我心頭閃過。

  我向小葳行個禮,輕輕地從她身邊走過,踏進了她們的客房。小萱坐在茶几前,桌上擺著兩個茶杯,看來她們正在聊天。

  「打擾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不想多浪費時間,我盤腿坐在小萱對面,而小葳這時也剛好在我身旁坐下。「我想問一點有關熏的事,可以嗎?」

  小萱和小葳互看一眼,過了幾秒,小葳才靜靜地開口:「嗯,你想知道什麼?」

  「熏為什麼來日本?不是真的只是自助旅行吧?」

  「她是出來散心的,我和小萱不放心她,才跟著出來。」小葳玩著手指,說著。

  「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熏常常會無故流淚,雖然她從來沒有抹掉臉上的笑容,我卻知道她不快樂,就像我一樣。

  「你真的想知道?」小葳喝了一口涼掉的茶,眉頭稍皺,看著我用力地點了點頭,過了好半晌才悠悠地開口:「熏,有一個交往四年的男朋友……」

  四年?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們兩個感情很好,四年幾乎都沒有吵過架。」

  我淡淡地點了點頭,讓小葳繼續說下去。

  「他們從國三開始交往吧?去年夏天……熏把男朋友帶回家給父母看,結果……」小葳頓了一下,想了幾秒鐘才又開口:「你知道以前的中國人,小孩子如果太多,養不起,有時候會把小孩送人吧?」

  我點點頭,我曾聽媽媽說過。

  「熏把男朋友帶回去,父母也很喜歡他……但是後來發現,熏男朋友的爸爸,居然是熏她奶奶以前送人的小兒子。」

  一時之間,我聽不懂她的意思,細細地思考一遍後,我才恍然大悟地抬起頭,看著小葳。

  「沒錯,很可怕吧?熏的男朋友,居然是她堂哥。」小葳抿了抿嘴,「那是亂倫,你知道嗎?他們是不可能的。」

  我腦海中一片混亂,不知道該說什麼,小葳後來的話我也聽不下去了,匆匆地離開她們的房間,我突然想找熏。

  長野這麼大,去哪找?

  茫然地在街上走了十幾分鐘,抬頭看見了月亮……盛夏的夜晚。

  我回頭,往那山坡走去,那長滿幸福花的山坡。

  月光下,我看見熏抱著腳,縮在花叢裡。

  我走了過去,熏只是抬頭看著我,沒有說話,臉上有淚痕。

  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跟她一起看著滿天的星星,不發一語。就這樣過了好久,我聽到熏輕輕的啜泣聲,回頭看她緊抓自己的衣角,把頭埋在腳上,閉上眼睛,我將她擁入了懷中。

  「阿朔,你知道為什麼有回憶是好的嗎?」她抬起頭,「因為,我連回憶都不被允許。」

  我抿著唇,沒有說話。

  「愛上不能愛的,想愛卻不能愛的,比什麼……比什麼都苦。」熏抹掉眼淚,倚著我的肩膀,小聲地說著。

  我似乎能懂她的感覺,似乎能懂……

  「我和他很像?」我看著白花,開口以後,才訝異於自己的問題。

  「那我和夏子像嗎?」熏抬起頭,反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像嗎?

  不像嗎?

  為什麼我的心會被熏那樣地掀起漣漪。

  「阿朔,你和我不一樣。你活在過去,我活在現在。」她站起身子,摘下白花,看著天上的星辰。

  我活在過去?我不瞭解她的意思。

  「以前的,雖然苦,我卻走過了。我往前看,你卻只是往後看。也許,我看到你想起往事,但是……我分得清我想要什麼,你卻分不清。」

  我沒有說話,站起身子,接過熏遞給我的白花。

  她牽住我的手,風輕輕吹過她的長髮,摻著花香,飄過清香,是熏的味道。

  「阿朔,我星期六回東京,然後再過幾天,就回台灣了。」

  我楞了一下,離星期六,只剩三天。

  熏輕輕墊起腳,手指撫過我的頭髮,笑著說:「阿朔,頭髮長了耶。」

  我低頭讓她可以更順利地撥弄我的頭髮,「有嗎?」三天……

  「當然有,可以綁小馬尾了!」她冰涼的手指輕輕繞過我的後頸,調皮地想把我的頭髮紮起來。

  我反手拉下她的手,月光太柔,花太香,一切都被打亂了……

  我低頭吻上了熏的唇。

  熏雙手勾上我的後頸,我圈住她細小的身子。

  風吹過,勾著淡淡的花香,飄過我們兩個身畔,影子在花影中搖擺。

  抱著她,我思索著她的話。

  我要的是什麼?

  是夏子,是過去。

  不是嗎?

  「好啦,就綁起來嘛。」熏調皮地把我的頭髮紮成一捆,用她的黑色髮圈綁了起來。

  「不好吧?」我微微地皺了眉,卻也隨著熏去玩。

  「很好啊,我覺得很好看,走吧,你說要帶我去許愛情符的!」她拉起我的手,走出門外,剛好遇到正要脫鞋進來的堂本。

  「咦,阿朔你要出去?」堂本脫掉一隻鞋,彎著腰,看著我和熏。

  「我帶她去拿愛情符。」

  「哦——」堂本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那你們去吧,我去玩電動了。」

  也許是暑假,許愛情符的人很多,一對一對的男女,虔誠地領著那屬於愛情的小標誌。

  熏興高采烈地捧著屬於她的愛情符,笑盈盈地走到我面前,「阿朔,你呢?不要一個嗎?」

  我搖了搖頭,我向來對這種東西不感興趣,特別是在夏子走了以後,什麼愛情、快樂、幸福,有關這所有的一切,我懶得去想,也不想去求。

  熏晃了晃手上的符咒,盯著它看了半晌,才問我:「阿朔,你說這靈嗎?」

  「心誠則靈。」我讓熏勾起我的手臂,有點敷衍地說著。

  「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有學問?」

  「妳教的。」我回頭笑著看她。

  「你哦,變得挺不老實的。」她用手指點著我的鼻頭,輕啐一聲,不滿地說著。

  「要回台灣了,想帶些什麼回去嗎?」我找個話題,看著刺眼的陽光,問著。

  「能帶什麼回去?你又不跟我回去。」她歪著頭,嘟著嘴,嗔說。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楞在那,無所適從。

  熏見我不說話,才吐吐舌頭笑著說:「才說你變了,結果還是一樣,笨喔!開玩笑的啦!」她笑著敲了敲我的頭,「如果真的能帶什麼,我想帶那些花回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那些白色的小花。心中有了主意,我忽略了她的話題,故意帶著她在大街小巷晃了大半天,直到一家拉麵店門口,才稍作歇腳。

  「餓不餓?」

  「虧你有良心,還知道我餓了。」熏拉著我進了店裡,和我對坐了下來。

  閒聊了會,拉麵上桌了。

  看著熏津津有味地吃著拉麵,心裡突然浮現讓時間暫停的想法。

  只剩兩天了,我不想讓她走,突然想抓住什麼似的,我靜靜地看著熏的臉龐,心裡有股聲音喊著我。

  我聽不清楚,只覺得腦筋亂哄哄的,思緒亂成一團,卻不知道從何整理起。

  「阿朔,幫我吃香菇。」熏夾了兩朵香菇到我碗裡,聽見她的聲音,我才從紊亂的思緒中稍微回過神。

  「嗯。」接過她夾給我的香菇,默默吃著。

  「阿朔,想什麼?」熏抬頭看著我,邊捲著拉麵。

  「想一些事……」我佯裝專注地吃著麵,卻不知道自己嚥下的是什麼。

  「阿朔,你別亂想了,有些事是需要時間去理清的。」

  時間?我用了兩年,似乎理清了些,卻又在遇見妳後亂成一團。兩年,三萬五千零四十個小時,我都理不清。剩下這四十八小時,我又能理出什麼事情?我看著熏的臉龐,感到迷惘。我從來不去想以後的事,也不願意去想,只是這樣讓日子過。偶爾悲傷,偶爾快樂。

  但是今天,現在,剎那間,我突然想找出個目標。

  但該從何找起?我是這樣過了兩年……

  熏沒有再說什麼,兩碗拉麵,就這樣在倒數四十八小時中,靜靜地吃完。「阿朔,熏來找你。」堂本敲了敲我的門,探進頭的是熏。

  她穿著淡白色的洋裝,輕輕地進了房間。

  「行李都準備好了?」我看著窗外的月亮,故作輕鬆地問著。

  「準備好了。」她順著我的方嚮往外看,兩人沉默了一會,熏才又開口:「阿朔,我們到後山逛逛好不好?」

  點點頭,我站起身來,隨手拿件外套披上,跟在熏的身後。

  今天的月光很柔,灑在花上,也映在熏那身淡白的裙裝上。

  「阿朔,我和夏子哪裡像?」熏坐下來,看著天上的星星,問我。

  我一愣,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不知道……說不上來。」

  「阿朔,其實我很喜歡你。但是,我沒有把你當成影子。」熏轉過頭看著我,笑著。

  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低著頭聽她說話。

  「你分不清楚到底誰是誰,不是嗎?」風吹過,她淡淡地說著:「其實,我以為我可以帶你走出夏子,走出過去。到了今天,我才體會,兩年和幾個禮拜是不能相比的。其實呢,我還要感謝你。遇見你,讓我走過了我曾經以為永遠不可能抹滅的痛苦回憶……遇見你呢,我才知道,原來感情是可以再重來一次的。並不是對著同一個人,而是對於自己,你懂嗎?自己的感情,是可以重新再來的。」熏站了起來,打開雙手,讓風吹得她一身白衣輕輕飄動。

  「阿朔,你要學會走出過去,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夏子,不是嗎?」

  可以重新再來的……

  我看著她,迷惘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回憶和現實的問題,也沒有想過什麼重新不重新,反正時間是這樣過。渾渾噩噩的,不是太悲傷,卻也快樂不起來。直到遇見了熏,當她喚起我對夏子的回憶,也同時喚起了我對熏的那一絲感覺。

  但是在此刻,熏的雙眼和夏子重疊了。我也退縮了,我看不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

  如今,想去想,也來不及了……

  「阿朔,明天你不要來車站了,看到你這樣子,我會哭的。」熏笑著拍拍我的後腦勺,「謝謝你和堂本這幾個禮拜的招待,也希望以後你能走出過去,找尋那曾經的幸福。」

  熏摘了一大把白花,解下她頭上的白色絲帶,把花捆成了一束,輕輕地交到我手上。

  「我先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呢!」熏站起身子,往下坡的路走去。

  我想開口喊住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這樣,聲音像消失了般,只能看著熏的身影漸漸地在黑夜裡隱沒。

  「阿朔,莎、唷、那、啦!」熏回頭了,雙手圍圈靠在嘴邊,對我大喊一聲再見。用生澀的日文,像第一次見面般跟我說著話。

  只是,這一次不是初聚,而是離別……

  ---

  「石川也要幸福哦!」

  鈴鐺的聲音清脆地響起,打散那一層一層的白霧。

  兩年前,幸福從我手上滑掉,從夏子身上輕輕地溜過。

  現在呢?聽著這鈴鐺的聲音,似乎某樣東西在我心裡來不及發芽,就這樣埋沒了。

  我想起熏的笑容,和夏子的笑容。

  不一樣的,終究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又怎會一樣呢?

  一樣的,是她們的心,那顆喜歡我的心……

  感情是可以重新來過的。

  熏笑著的樣子,漸漸浮現,這一次不再跟夏子重迭,而是完整地出現在旁邊,另一個完整的笑容。

  我猛然站起身子,看著時間,九點三十分……

  抓起白花,抓起外套,我正想衝出門外,突然從花束裡掉出一張紅色的小紙條。揀起一看,居然是熏上次求的愛情符。她夾在花束中,悄悄地送給了我。

  回頭,我拿起掛在我窗角兩年的鈴鐺,幸福的鈴鐺。

  我把愛情符係到鈴鐺上。

  這次,幸福和愛情,我要一起找回來。

  一個小時……毫不猶豫地往門外沖。

  我死命地往街上跑,攔了台出租車往車站飛奔而去。窗外的風景在我眼前呼嘯而過,兩年、三個禮拜,和那四十八小時。一幕一幕飛越過,我卻看清楚了過去,和現在。

  千絲萬縷,我依然沒有理清,我只知道……熏再一個小時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幸福來過,我不能再放手。

  十點零五分。

  我衝進車站,衝往月台,眼前是來來往往的人群。我抓著外套,在人群裡狂亂地走著。左顧右盼、東張西望著,希望能看到那張帶笑的臉。

  我知道,她們應該已經離開了,應該離開了……

  我找著,撞著了人也來不及說抱歉。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久了,自從夏子走了以後,我的心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急速跳躍了。我看著那一節又一節的車廂,著急,卻不知道從何找起。

  「阿朔,你怎麼來了?」堂本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他詫異地問我。

  我沒回答他的話,只是抓著他著急地問:「人呢?人呢?」

  堂本指著我斜後方的車廂,「上車了。」

  我轉身,看見玻璃窗內的她,抬頭。

  她楞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著對我搖手。

  我握著花,僵在那裡,看著列車行駛,行駛……帶走了熏和她的笑容。

  列車往前急駛,一陣強風被帶起,我一個沒抓穩,手上的白花被強風颳了起來,散落整個月台。

  熏,再見……

  「啊……」堂本看著滿地的花,啊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抓著,撿著到處飄散的花。

  鈴鐺隨著花的散落,也掉到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滿天的白花,被剛剛那一陣強風吹落滿地。

  我沒有抓住它們,該抓住不放的,我讓她走了。

  等到列車完全消失在軌道的那一端,我才轉身從滿地散花中揀起那條屬於熏的緞帶。

  幸福,真的來過。

  我發現了,只是晚了。

  握著那條絲帶,我想……也許這樣是最好的,不是嗎?

  我和熏不過才十八歲。

  熏,也不過是在日本暫留短短三個禮拜。即使,我發現了幸福,察覺了,也不會永遠,不是嗎?

  在警衛人員的監視下,我跟堂本收拾完地上的殘花,走出車站。外面太陽很大,風也很大。

  我緩緩地攤開手心,讓白緞帶輕輕地被強風捲上、飛舞、消失。

  抬頭看向頂上的驕陽,陽光也許真的太刺眼了。

  視線,隨著白緞帶的消失,也漸漸跟著模糊。

  幸福,來過,卻又再次無聲地遠離。

  十點多了,咖啡店裡沒什麼人。

  石川又點了兩杯咖啡,讓小姐送上桌。

  我低頭打字,除了猛喝咖啡,就是聽著石川說話,沒有開口。

  抬頭看了一眼石川,他也看著我打字,給他一個微笑,喝了一口咖啡,我繼續我的寫稿動作。

  「結果,熏真的就那樣走了?」我還以為他會追上去,追到東京之類的。

  「當然,又不是電影,難道她還真的留下來陪我?」石川給了我一個爽朗的笑容,撥了撥他那頭鬆獅髮。

  「日劇不都那樣演?」我開個玩笑。

  他只是笑,沒有作答。

  我揉揉眼睛,喝掉最後一口咖啡。大概是盯著計算機太久,總覺得眼前的事物都花花的。

  「看來你還是很喜歡滿天星。」我看了看身邊那束滿天星,終於知道石川的心意,也知道,為什麼他帶的不是紅玫瑰。

  我把計算機關上,決定到此暫時休息,剩下的回家再加工。

  石川看我關了計算機,又請小姐把冷藏櫃裡頭剩下的兩塊草莓蛋糕端上桌。老實說,今晚我吃蛋糕吃怕了,但是人家的好意又不能拒絕。謝過石川,拿起叉子,準備開動。

  草莓蛋糕酸酸甜甜的,很多人說這是愛情的味道。

  我叉起草莓,輕沾一點奶油,放入嘴中細細地感受著。

  奶油膩膩地化開,夾雜著草莓的酸甜,及石川的笑容。很美的一個夜晚,很美的一個故事……

  「我送妳回去吧!」石川拿起他的外套,提起我的手提電腦,我則捧著滿天星,跟在他身後走出咖啡廳。

  台北的夜空,綻放著滿天星……

  誰的幸福來到了?誰的幸福又走了?

  後來好幾天,我都沒看見石川在MSN上出現,晚上沒有,早上也沒有,好幾次,我甚至連了整天的網絡,卻都沒見到他。沒聽他說過要去哪,也不知道他到底還在不在台灣,我們……失去了聯絡。

  一大早坐在計算機桌前,開著MSN,呆呆望著劉德華的桌布,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麼。

  好吧,在經過一個禮拜的等待後,我才又想起BBS這東西,其實我原本不太會用BBS,總覺得操作的方法讓我頭暈,但自從碰到石川後,我開始常常上BBS,跟他玩丟水球的遊戲,後來有了MSN,它又再度被我捨棄。

  上了站,我查了好友名單。

  沒有……他不在在線。

  呵,早上十一點,他怎麼會在在線呢?人家好歹是來台灣洽公的。

  我看著計算機屏幕發呆,腦中晃過我跟石川之間的每一句對話。

  我想,石川來台灣出差,不知道有沒有去找熏呢?他們還有聯絡嗎?這些,都是我沒問到的。

  想著想著,夏天的微風從窗口吹進來,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涼風將我的意識越吹越遠,恍惚中,我似乎可以看到長野那片白色的花海。

  下午兩點多,我從睡夢中醒來,已經被BBS給踢下站了,電話線卻還是被我佔著,還有一堆冒出來的MSN訊息,瞄了一眼,見不是石川,我也就懶得回,全關了。

  我揉了揉眼睛,再度連上BBS。

  一上線,「郵差來按門鈴」的訊息便跳入我眼裡。

  欸,信耶。我楞了一下,馬上知道來人一定是石川,因為除了他,沒人會寫信給我。

  寄件人:滿天星
  標題:咖啡
  時間:二○○○年八月六日十一點三十分

  洛心:

  前一陣子辦公,加上陪我媽繞台灣拜訪親戚,忙了一陣子。

  有沒有空?我今天跟朋友約在那家咖啡店吃中飯,大概下午兩點半以後就沒事了。有空來咖啡店吧,我會待到三點半以後才離開。

  我看看時間,已經快三點了,連忙收拾計算機,拔掉網絡線後便匆忙出門。以後要問電話。邊趕著公交車,我邊這樣提醒自己。

  抱著計算機跑進了咖啡店,一眼就看見坐在窗邊的石川。

  「嗨,石川。」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然後瞥見他隔壁椅子上的一束滿天星。

  「洛心,妳好!」石川揚起笑容,然後把那束滿天星送到我面前。

  我搔搔腦袋,「又送我花啊,真好,不過,讓你破費了。」

  「不會,應該的。」他笑了一笑,替我點了杯咖啡,等咖啡上桌後,他又直接替我加了兩顆方糖。

  等到方糖都快融了,他才突然問:「兩顆糖,會不會太甜?」

  我尷尬地一笑,搖搖頭,「不、不會啦。」

  他笑了笑,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對換了我和他自己的咖啡。

  推辭不了,只好謝過他,接收他的咖啡。

  「石川桑,我問你哦,」我頓了頓,「你有跟熏聯絡嗎?來台灣有沒有去找她?」

  石川楞了一下,才搖搖頭,「我完全沒想過要去找她,也沒跟她聯絡過。怎麼會這樣問?」

  「只是覺得……只是覺得,難得來台灣,不去找她,不可惜嗎?」

  他笑了出來,「第一,我不是難得來台灣,我的工作常常要在台灣跟日本跑,而且逢年過節我都會陪我媽媽回台灣探親。第二,時間都過這麼久了,我想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了,不是嗎?熏說過的,感情是可以重新再來的。所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妳說,不好嗎?」

  「好像是該這樣,」我點頭,「那……這故事怎麼給你看?欸,你回日本有BBS嗎?對了,你怎麼會用BBS啊?」

  「妳不是會在網絡上發表文章?給我網址,我回日本就能看了。至於BBS,表弟教的,去年回來過年,他看我無聊教我的,所以我才有機會認 妳。」

  「算不算緣分?」我笑。

  他沒說話,只是笑。

  「這個送妳。」石川從他口袋裡摸出一個粉紅色的鈴鐺,放在我面前。仔細一看,那是一個小小的粉紅鈴鐺,上面刻著金色的兩個字——幸福。

  幸福?我腦筋一轉,「這不是……夏子的鈴鐺?」我驚訝地問,夏子的鈴鐺不是在那年掉落在月台?

  「嗯,夏子的鈴鐺。那天我幾乎要回到家才發現掉了,又回去車站找的。」他指指鈴鐺,「妳看,有一點點刮痕。」

  「真的要給我?」像漫畫一樣,我眼中浮起一層水霧,「這是夏子留給你的。」

  「卻不是她唯一給我的禮物,夏子留給我的,在這裡,」石川的手掌貼上他的左胸,「夏子和熏留給我的,都在我心裡。送給妳,希望妳也幸福,也當作是妳聽我說這些事情的報酬。」他笑著摸摸我的頭,像在哄小孩一樣。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啦。」我抹抹眼睛,輕輕地搖動鈴鐺,聽它清脆的聲音。

  「嗯,謝謝妳幫我寫故事。」石川站起身子,對我鞠躬,我連忙也跟著站起來。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我也回了石川我生平第一個九十度禮。

  「洛心,真的很謝謝妳!」石川連忙扶起我,笑著說。

  「也謝謝你。」我說。

  兩人互相行禮的樣子惹來店裡人的注目禮,我們卻都不在乎,只是看著對方微笑。這樣的緣分,旁人是不會瞭解的,不是嗎?

  兩人離開咖啡廳,又在台北街頭閒逛了好一會。我把鈴鐺系在背包上,鐺鐺的聲音老是引起路人的注意。夜深時分,離別的時候到了。

  石川送我到了車站,「我下禮拜回日本,妳呢?」

  「我月底回加拿大,好像時間差不多喔。」

  「以後,應該沒機會碰面了吧?」他歪頭,有點惋惜地說。

  「好像是這樣……呵,緣分,看緣分囉。」

  「嗯,看緣分。」他又笑了起來。

  公交車緩緩來到,我們互道再見。「石川,保重,祝你一路順風。」上了公交車,我臉貼在玻璃上,猛對他招手。

  他站在那,帶著笑搖手。

  我不停揮手,直到他消失在視線範圍外,才在大家的注目下乖乖坐好。手拿著他給我的滿天星,總覺得心酸酸的。

  回家後,我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我把鈴鐺從背包解下,換掛在我的紅色POLO書包上,讓它陪我上下課。

  第二件事,我把「滿天星」從我的好友名單中刪除。

  石川離開台灣那天,我收到一束滿天星,很大束,大束到誇張的滿天星。表哥還一臉怪異地問我,什麼怪人會只送專門陪襯的滿天星。

  我敷衍他說這是流行。

  幸福不遠。

  卡片上只有這四個字。我淡淡一笑,把卡片放入抽屜底層,隔著滿天星,我看見八月的豔陽。

  沒錯,幸福就在眼前。

  那跟在我身邊叮叮作響的鈴鐺就是最好的證據。

  《滿天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