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廣闊的機場大廳裡,燈光璀亮,人潮不息。廣播裡不斷重複著飛機起起落落的消息,就像B市這座城市的基調:繁榮、忙碌、疏離。

李熏然點了支煙,坐在吸煙室角落的椅子裡。靜靜抽了一會兒,掏出手機。

那是前天跟簡瑤在護城河畔拍的照片。她娉婷立於陽光下,笑容恬美。而他站在她背後,一隻手搭在漢白玉扶欄上,一隻手擁著她的肩,笑意散漫肆意。

凝望了一陣,李熏然微微一笑,熄了煙,把手機收回褲兜裡,站起來轉身。

他怔住了。

簡瑤就站在門口。四目凝視剎那,她似乎也有一絲遲滯,然而就微笑望著他。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

李熏然只覺得胸膛中那顆心,就這麼被她的笑容,扯了一下。

靜默片刻,他也笑了,走到她面前,抄手望著她:「你怎麼跑來了?」

這一次,他的簡瑤,聲音裡透著一絲澀意:「你還打算不辭而別嗎?」

李熏然沒出聲。

兩人靜靜望著彼此,門裡門外,身後人來人往。

幾乎是同時,他們都露出笑容。李熏然長臂一勾,將她抱進了懷裡。

簡瑤也輕輕抱著他的背。他的懷抱寬闊而堅實,還有淡淡的汗味。

雖然小了三歲,從小跟著他長大,但她從沒當面叫過他「熏然哥」。李熏然就是李熏然,當她需要的時候,無論他們是相聚還是分離,他總是會站在某個地方,漫不經心的鼓勵她:「簡瑤,這點困難算什麼?別跟我扯。」「嗯,這樣才像跟過我的人。」

什麼都不必說。她最重要的朋友,她永遠不想失去的人。

而李熏然摟著懷中女人柔軟的腰肢,聞著她耳鬢清香的氣息,雙臂緊緊一收後,鬆開了她。

「怎麼跑進候機區的?」他問。

簡瑤掏出脖子上掛著的警察工作證:「還挺管用的。你以前是不是到哪裡都暢通無阻?」

李熏然哈哈一笑,將她肩膀一勾:「走吧,我差不多該登機了。」

「嗯。」簡瑤也噙著笑,跟他並肩而行。前方是一條敞亮的走廊,走廊盡頭,就是開闊的候機廳,許多人聚集在那裡。而相隔數米的玻璃窗外,停機坪燈火寂靜,一架飛機正緩緩逼近。

「你的新晉男友沒跟過來?」李熏然步伐悠閒,含笑問道。

「沒,他在家呢。」

——

愛情有很多種。而李熏然對簡瑤的感情,大概就是介於愛和友情當中那種。

從小就跟著他的丫頭,熟得不能再熟。當她從白嫩嫩的小糰子,長成婀娜秀美的姑娘,身邊多少哥們兒,攛掇著想追求,都被他攔了。有人來找茬:「李熏然,不是自己想追吧?真夠兄弟啊你。」他抬起冷峻的眼,盯著那人:「她是我妹。我能准她早戀嗎?」

可內心,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嗎?當時十八歲的李熏然,也不知道。她對他是不可或缺的,誰也別想攪合。可若說是愛情,又少了很多激情,好像還不夠。而且,她還太小了。

真正對她動了念頭,是他高考結束,拿到警校錄取通知書。要到外地讀書了,臨走前夜,他去她家,想找她吃宵夜。

走到門外,卻聽到簡萱帶著哭意的聲音從裡頭傳來:「姐,你捨得熏然哥哥嗎?」

那時候,簡瑤才十五歲,簡萱十二歲。李熏然聽著兩小姑娘討論自己,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從虛掩的房門望進去。

這一望,卻愣住了。

他的白淨柔美得像玉一樣的姑娘,就坐在床頭,抬起纖纖素手,擦掉臉上的淚。

「我捨不得熏然哥……」她輕聲說,「其實我也想讀警校的。」

李熏然就覺得心頭像是被什麼,狠狠捶了一下。

簡瑤很堅強,從小到大,他幾乎就沒看她掉過眼淚。可原來她這麼依戀他,依戀她的「熏然哥」。

李熏然的心「突突」的跳,有種陌生的、但是又明瞭的情愫,湧上心頭。他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離開。

躺在家裡的床上,李熏然看著警校錄取通知書,做了個重大的決定。

他要去告訴她,他會等她。等她長大,等她十八歲高考完。然後他們可以談一場戀愛。

他是陪著她長大的男孩,也許今後可以一直陪著她到老。

然而當他再次走出臥室,卻見簡瑤媽媽,正坐在客廳,跟自己的母親聊天。

「你真不讓簡瑤念警校?」他母親問,「其實現在做警察挺好的,也不會有以前那麼危險了。」

他心念一動,站在門口沒出去。

簡瑤媽媽臉色平淡的搖了搖頭:「我不讓她念。我也不怕你不好想,現在雖然兩個孩子關係好。但是以後,我也不想簡瑤找個當警察的。我不想她還記著從前,我已經記一輩子了,她還小,又不像簡萱傻乎乎的,自己很有心思……唉!」

他媽媽拍了拍簡瑤媽媽的背:「我明白,熏然就跟她哥哥似的。這兩孩子都這麼聽話,我們也算是省心了。」

……

李熏然大學也交過個女友,也曾有過熱情似火。到後來女友不肯陪他回家鄉,也就分了。然後就一直淡淡的,提不起談戀愛的興趣。

去年冬天與簡瑤重逢,著實令他歡喜了一番。但這種歡喜,是溫暖而柔軟的悸動,就像甘冽清泉澆灌心頭。他覺得,當然與男女之情無關。

看到簡瑤成為薄靳言的助手,跟著他跑前跑後時。李熏然心裡也會有那麼點吃味。

但是也還好。他對她的感覺,也只是一時衝動,本就不算濃烈,所以十八歲時才能輕易割捨。那一點點近乎塵封的感覺,與他們多年來固若金湯的深厚友誼相比,根本不算什麼。而且她在B市、他在家鄉;她母親也不贊同;她對他也沒有感覺……

所以說,這世上許多看似放蕩不羈的男人,實則心細如髮。正因為看得透、放得下,所以他總是活得坦蕩。

直至兩個月前,他在一起案子裡身負重傷。他隻身制服了五名罪犯,被其中一人連捅數刀。

都說人快死的時候,會看到心靈深處的幻象。瀕死那一刻產生的幻覺,他記得很清楚。他看到道道白光在面前閃過,看到鮮血塗遍渾沌的世界。

然後他看到了父母。他穿著筆挺的警服,與他們微笑擁抱。

最後,他忽然到了一個滿是血泊的房間。

那是個九十年代裝修風格的屋子,組閤家具櫃上放著20寸的彩電,沙發是老式彈簧的。地上躺著幾個血肉模糊的人。

許多人在混亂的走,許多人在哭。他剛走進去,就踩到了血水了。

然後他聽到有人說話:

「全死了,只有兩個孩子活了下來。」

「小的抱出去了,大的抱著老簡……不肯走。」

「她看到了,怎麼讓她看到了!」

「熏然你怎麼也跑進來了……快把兩個孩子都送走。」

然後忽然就有人,把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推到他懷裡。

他低頭看著她,小小的臉,煞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的瞪著。她不哭也不鬧,就只用那小小的胳膊,緊緊的抱著他。他也抱著她。

兩個孩子就這麼抱著好幾天,任誰勸也不鬆手,不說話。直到最後,一起睡著了,才被大人們分開。

那一年,他十歲,她七歲。

他一直以為,曾經對她不過是一時心動,宛如春夢了無痕。卻原來從那麼早的時候,就把所有憐惜都給了她。那淡若流水的感情,竟也是情根深種,臨死都無法割捨。

……

簡萱放暑假在家,經常到醫院照顧他,有一天拿起他的手機:「剛剛有姐的未接來電啊,她還給你發短信了。你……還是不回嗎?」

他笑著說:「不用了,你姐要知道了,還不把工作丟下跑回來?她才剛畢業上班,別影響她。」

簡萱看著他,咬咬下唇沒說什麼。

但李熏然很清楚,自己只是不想讓她心疼罷了。他是男人,也是警察,哪怕為了破案骨頭斷成渣,也不要讓他喜歡的女人,傷心掉眼淚。

他遲到了七年。等他好了,就去找她。

——

登機口前,旅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李熏然轉身看著簡瑤,什麼也沒多說,含笑揉揉她的頭髮。

簡瑤也笑:「過年回去再找你。」

「嗯。」

兩人靜了片刻。

燈光如水,夜色如夢,旅人匆匆。唯有他倆矗立其中,安靜相對。

「簡瑤。」他忽然輕喚一聲。

簡瑤:「嗯?」

他微微一笑:「你看誰來了?」往她身後一指。

簡瑤心裡「咯登」一下,不會是……她立刻回頭,卻只見些陌生的面孔,沒有那傢伙桀驁的身影。

她疑惑的轉頭看向李熏然,誰知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經壓了上來。

腰間一緊,被他摟住了。年輕男人熾熱的唇,重重壓住她的。舌頭毫不猶豫的長驅直入,纏繞著她的,用力追逐。陌生的男性氣息完全侵佔她的口腔,每一次舔舐吮吸,彷彿都帶著強烈決絕的意味,像要將她的唇舌吞噬乾淨。

簡瑤只滯了一瞬,就用力推開他。但不用她推,李熏然已經驟然鬆手,徹底放手,往後推了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冷峻而漂亮的臉似乎也湧起緋紅,眼神卻是暗沉的,唇上彷彿還殘留著水色。

簡瑤的心突突的跳,望著他,什麼也不能說。

他卻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唇。

「就這一次。」他慢悠悠的說,「你也不能讓我白來一趟。」

簡瑤心中狠狠的酸了一下。

他卻粲然一笑:「成了,我走了。別忘了你說的,冬天回來一起玩。」他轉身就走,步伐利落,眼看就要進入登機口。

「熏然!」簡瑤喊道。

他腳步一頓。

「一路平安。落地給我短信。」

他沒有回頭,揮了揮手,語氣溫和:「再見,簡瑤。」

再見,我懵懂無知的愛了這麼多年的女孩。

——

簡瑤今天是開著薄靳言的大切來的,駛出機場高速、進入市區已經八點多了。滿城華燈初上,夜景瑰麗而遼闊。

過了一會兒,她的眼角就泛起陣陣鹹濕,視線也有點模糊。打開車窗,夜風吹進來,慢慢就干了。

——

推開家門,就見客廳燈光澄亮,電視裡在放紀錄片《拍案說法》,卻不見薄靳言的身影。

她換鞋進屋,卻聞到一陣濃濃的,混雜著黃油、藍莓和牛奶的香味。

她有點不可思議的走到廚房,果然就見薄靳言穿著筆挺的襯衫西褲,還圍著條黑色長圍裙,戴著厚手套,姿態倨傲的立在流理台前。

冷酷清貴的外形和溫馨居家的裝扮,同時出現在他身上,感覺矛盾又古怪。但他一臉理所當然的淡漠,只回頭掃一眼她,繼續盯著烤箱。

簡瑤走過去:「你在做什麼?」

他戴著手套,不方便抱她。將雙手背到身後,微微彎腰,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在你去送別那位暗戀你的男士時,你的男朋友,正在家裡辛勤的為你烘烤手工餅乾。」

簡瑤微愣。

今天下班時,她說要去送李熏然,薄靳言淡淡說:「OK,走。」她不得不糾正:「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當時薄靳言眸色深沉的看著她。

她還想他不會吃醋生氣吧?誰知他只說:「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簡瑤當然沒有告訴他,李熏然喜歡自己。見他如此反應,還想著他並不太在意李熏然。誰知剛回來,他就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他居然看出李熏然喜歡她?

薄靳言當然是看出來了。

身為一個心理專家,雖然他曾經在感情上表現遲鈍,但那並不代表他的感覺遲鈍。事實上,從與簡瑤相遇第一天開始,他就察覺了自己對她的好感。

問題是,因為完全沒跟女人相處過,他一直以為那份好感,是類似於跟傅子遇的友誼罷了。

直到這份好感,強烈到他想要徹底佔有她。

……

所以一旦明白這就是愛情,再輔以心理學和微表情的專業知識,他怎麼可能看不出李熏然看著簡瑤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聽到她要去一個人送李熏然,薄靳言心裡當然是不舒服的。但從小的教養和男士風度,讓他必須尊重女朋友的個人空間。

後來……他就去為她做餅乾了。

因為有一次她說過,某種配方的手工餅乾,味道最贊,令她欲罷不能。

……

四目相對,薄靳言的目光清亮,坦然自若。

簡瑤的心忽然變得軟綿綿的。這一晚心中那紛紛擾擾的情緒,彷彿都被他看似淡然,實則溫柔的目光包裹住。

她伸手,輕輕從背後抱住他的腰:「那謝謝你啊,辛勤的男朋友。」

交往了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這麼親暱的主動抱著他(其實才三天,但薄靳言認為時間不短了)。他唇角微勾:「你的手還真沒什麼力氣。」

再抱緊一點,女人。

……

不過,薄靳言做什麼事都不喜歡人打擾。烤餅乾也一樣,抱了一會兒,就趕簡瑤去客廳。

餅乾出爐,他先嘗了一片,眉目舒展。

很好,像是他烤出的餅乾。

一整盤餅乾搭配紅酒,再放上一株紅玫瑰。端到客廳,卻發覺沒人。簡瑤站在陽台上,轉頭望著他。

陽台的小圓桌上,點了一支蠟燭,火光跳躍,映著她溫柔的臉和眸光。

噢……她真浪漫。

薄靳言放下餅乾,低頭吻住她。

「我們聊天好不好?」她問。

「嗯?」

「我想跟你講小時候的事。」

正吻得專注的薄靳言微微一怔,隨即大手鎖緊她的腰:「非常正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