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虛觀時,容塵子站在榻邊,他不知河蚌離魂去了何處,見她回來也是面色冷凝:「看來海皇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已經可以使用離魂術四處遊蕩了。既然傷勢已好,就請離開吧。」
河蚌知道他生氣了,她元魂歸位,立刻就扯住他衣袖:「知觀,人家知錯了。人家以後再也不偷跑出去玩了。」
容塵子冷哼,抽回衣袖:「海皇去哪裡做何事,自然不需告知貧道!」他本是過來給河蚌送吃的,見她魂魄不在,還以為是地府強行拿魂,著實被狠狠驚嚇了一番。最後又觀其脈博,不像離魂鉤所為,這才意識到這個大河蚌可能是溜出去玩了。他生氣是再所難免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況且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將身體扔在這裏,若有人心懷歹意如何是好?
生完氣又有些擔心——她元魂雖然較之身體強韌得多,但是也還未完全複元,若是遇到強敵如何是好?
就這麼驚怒焦慮地等了幾個時辰,他不生氣才怪。也幸得是河蚌,要是他的徒弟,這會兒估計早已經被訓得滿頭包了。
河蚌強撐著要坐起來,容塵子雖則怒火未平,卻也難免關心她傷勢,傾身冷著臉扶了她一把。河蚌一起身就看見旁邊矮櫃上的芝麻甜湯,她雙臂如水蛇,嬌嬌地攬著容塵子,察覺容塵子背脊一僵,她輕輕吻過他的耳畔:「知觀,不要生氣了。」
容塵子輕輕撥開她的手,也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和這個沒心肝的妖怪計較,他語聲終於緩和下來:「湯涼了,我讓膳堂重做了送來。」河蚌緊緊抱著他的腰,他凝如山嶽,河蚌覺得很踏實、很安全,像是第一次在他懷裏一樣。她將臉貼在他身前,不想他走:「我想和知觀一起去。」
容塵子端了碗:「外面冷,別出來。」
河蚌不敢再惹他,只得乖乖躺好。道士的生活素來清苦,也是因著她住在這裏,清虛觀的道士們方在屋外燒了地龍。容塵子破天荒地沒反對,這時候密室裏溫暖如春。角落裏放著清濁符化過的清水,河蚌汲了一絲過來玩。落雪不歇,其聲瑟瑟,偶有斷枝乍響、寒鳥孤啼,冬夜裏其聲寂寥。
河蚌躺在紅羅帳中,默聽風雪,心裏卻被什麼東西裝得滿滿的。
容塵子捧著熱湯返回,他走得極快,但不過片刻的路程,甜湯也涼到剛剛可以飲用的時候了。河蚌這次很乖,二話不說就將甜湯喝得一點不剩。容塵子替她擦了擦嘴,河蚌注視著他,眸光盈盈,宛媚天然。但容塵子又豈是個識風情的,他起身收了碗:「好了,睡吧。」
堪至丑時,容塵子打坐完畢,才方熄燈,剛要入睡,便覺被子一動,一個柔軟的身子鑽進被子裏,泥鰍般地往他身上貼。「讓你莫要亂動!」他揪住這不聽話的河蚌,終究是怕傷到她,力道極輕。河蚌貼在他懷裏,她本就是個臉比城牆厚的,也不顧他惡聲惡氣,就在他身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
容塵子輕聲歎氣,他從小到大形形□的妖怪遇到不少,對付這樣的妖怪卻是束手無策。打吧,她又帶著傷,況且終是同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他也狠不下心趕盡殺絕。攆吧,她跟狗皮膏藥成精一樣,就是粘定他不放。
他不知道對她到底是什麼感情,只是總忍不住受她所惑,半生清修,他自認算得上潔身自持,但在她身邊就成了個初嘗情愛、愣頭愣腦的小夥子。
次日晨,容塵子醒來時河蚌還攬著他睡得香香甜甜,他小心地撥開她的手,輕手輕腳地起床著衣。臨走時替河蚌掖了掖被角,河蚌睡得沉,夢裏還舔舔嘴,呢喃著叫了一聲知觀,容塵子低頭見她雙頰若海棠,心頭不禁一陣迷茫。
河蚌醒來時容塵子早課還未結束,她百無聊賴,將容塵子乾坤袋裏的東西俱都倒在榻上,裏面各色紙符、墨斗線、棺材釘、朱砂盒等散落一榻,俱是他隨身攜帶的物什。她瞧著新鮮,一個一個地把玩,最後再抖抖袋子,一陣熟悉的鈴聲,裏面掉落一串金鈴,其間紅線鮮豔如初。她將其取過來,端詳許多,輕輕拴在腳踝上。
剛剛拴好不久,清玄就端著皮蛋粥進來。見到師父床上一片狼藉,他大驚失色:「你又搗亂!師父看見要罵的!」
河蚌這次沒有調皮,幫著他把紙符什麼的全都好好地裝進了袋子裏。清玄餵她喝粥,她也乖乖地喝了。清玄覺得今天的她有點不對勁,不過如果一直都這麼乖,師父養起來也會省事兒很多吧……
辰時末,迦業真人到訪,鳴蛇作亂一事已經鬧到整個道門都被驚動的地步,迦業真人自然也有所耳聞。容塵子將其迎入客殿,才發現他還帶來了一個人。此人著紫金冠,金色長袍,豐頰細眼,顎下留美須,倒是氣派十足。旁邊跟著一女,也是雲鬢高挽、衣著光鮮,豔光耀目。容塵子神色疑惑:「福生無量,這二位是……」
此人微微頷首回禮,迦業真人忙上前介紹:「此乃貧僧摯友,嘉陵江尊主江浩然。浩然兄,這位就是紫心道長高徒,清虛觀知觀容塵子道長。」二人相互見禮,倒也客氣得體。但對於此人來意,容塵子還是有些捉摸不透。倒是迦業真人主動挑明:「聽聞鳴蛇之事,浩然兄特地趕來助道長一臂之力。」
容塵子本就是個耿直性情,聽聞對方來意,立時對便此人生出了幾分好感,令清玄、清素上了茶水。雙方落座,江浩然同容塵子詳詢了鳴蛇之事,最後狀似無意提起一事:「聽聞此次擒滅妖蛇,道長身邊還帶了一位內修?現今內修已是極為少見,但如能得其相助,想必定當時半功倍。道長何不請來一見呢?」
容塵子面色難色,便是迦業真人也看了江浩然幾眼:「尚在江府時便聽浩然兄多次問起這位內修,莫非是浩然兄的舊識?」
容塵子心下微沉,江浩然身後的麗人面色也是陰晴不定,江浩然並未否認:「還請道長請出一見。」
容塵子皺眉:「實不相瞞,敝觀確有此內修一名,奈何如今抱恙在身。況她不喜生人,貧道只能邀她一邀,至於她肯不肯露面卻是不能勉強。」
迦業真人自然無話,江浩然略略思索,神色凝重:「敢問道長,此內修是否執螣蛇骨杖、尤擅水系法術?」容塵子臉色微變,江浩然心下了然,右手一翻,自袖中取出一物,「煩請道長代轉,就道故人造訪,她當無不見之理。」
容塵子接過一看,發現是一柄錐體的短刃,通體透明,十分精巧。心中猜測著此人與河蚌的關係,他莫名有些焦躁之意,面上卻不露分毫,自攜了這柄短刃去尋河蚌。
河蚌吃完東西就犯困,這會兒正在容塵子榻上睡覺。容塵子將她拍醒,二話不說,將懷中短刃遞給她。她微微一怔,接在手裏左右把玩,看其熟識程度,當是其舊物。容塵子發現自己竟有些微的怒意,他的聲音也是冷冰冰的:「此人就在觀內,你若……」
他話未完,便被河蚌打斷:「這是我師父贈我的,後來遺落了,知觀如何拾得的?」
容塵子只道二人之間定有糾葛,不妨她對該人冷淡至此,連問也不曾問起。他自己也說不清心頭隱隱的希望到底是什麼:「有人送來此物,邀你出去相見。」
河蚌將錐形刃壓在枕下,拉著容塵子的手重又躺好:「你不是說讓人家不要亂跑嗎?他拾金不昧,知觀代我謝謝他便是了。」容塵子被她拉得彎下腰去,她眸若春水,因睡眠充足,兩頰桃紅,此時她笑意盈盈地去吻容塵子的鼻端,「知觀,我想讓你陪我睡。」
容塵子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閃避,竟然讓她吻了個正著。他摸摸自己鼻端,語聲中這才有了兩分暖意:「有客在堂,我身為知觀,豈能不作陪?你既不出去就乖乖睡覺,晚些貧道過來看你。」
河蚌今天很乖,也沒怎麼糾纏他,自己就閉上眼睛繼續睡。容塵子在她榻邊又守了片刻,這才出了密室。
中午,葉甜送了粥過來。河蚌喝了好幾頓粥,食量一日不如一日,連半碗粥都要分幾次喝。容塵子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也難免著急,這才讓清韻變著花樣做粥,甚至清韻和那條三眼蛇私下裏做魚湯的事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葉甜在宮裏住過一段時間,對流質食物也多少知道一些。她雖跟河蚌不對付,對容塵子卻一直是盡心盡力。
這會兒便讓清韻試著做了一碗蜜汁玫瑰飲送過來,她剛端到榻邊,河蚌一眼瞧見,就歡呼了一聲。她傷已經開始好了,葉甜也就不再餵她,把託盤擺在她兩條腿上,讓她自己喝。看她喝得香,葉甜突然開口:「這一次,你是不是下定決心要跟著我師哥了?」
河蚌毫不臉紅:「嗯呐!知觀是個好人,我喜歡他!」
葉甜冷哼:「不許再騙他,也不許再讓他割血餵你,否則我定饒不了你!」
河蚌並不在意她的威脅,答得更是離題十萬里:「格老子的,老子是個講信用的妖怪,會天天讓他摸胸摸腳的啦!」
葉甜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樣子,一臉鄙夷:「真不知道師哥喜歡你什麼!」
容塵子返回客室,聽說河蚌不願相見,江浩然神色多少有些黯然:「她果然還在惱我,但不知她傷勢如何?」容塵子話便有所指:「不勞賢伉儷憂心,她傷勢已不礙事。」
聽聞「伉儷」二字,江浩然面色微赧,卻是有意糾正:「此並非吾妻,乃在下內修高碧心。」
容塵子再三告罪,諸人說了會閒話,容塵子也就失陪出來。容塵子本來分配了三間客房,清玄是個損樣兒,只給江浩然和高碧心一間房。還把話說得極為中聽:「師父知道武修和內修都是寸步不離的,且如今乃多事之秋,高施主同江施主共宿,家師也能放心許多。」
門剛一關上,裏面就傳來高碧心的聲音:「你口口聲聲說來此對付鳴蛇,腳還沒站穩就開始打聽起她來了!」
清玄拍拍手——小樣兒,敢和我們師父爭河蚌……
及至夜間,河蚌想要泡水。容塵子看她傷勢已恢復了些,倒是命清玄送了些熱水過來。她變成一隻灰黑色的大河蚌泡在水裏,清玄站在一旁,嗓門洪亮:「師父,高碧心施主也要了熱水,還要了一個大澡盆,說是要和江施主共浴呢。」
他不動聲色地造謠,被容塵子狠狠瞪了一眼,偏生那河蚌舒服地歎了口氣,她還有意見:「知觀,刷殼。」
容塵子幫她刷殼,她伸出柔軟的斧足逗他,容塵子伸了指尖到它殼裏,突然發現她瘦了好多。原先已成蝸居的蚌殼,現在終於變成了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