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沒到的時候,何蘇葉就被電話鈴吵醒了,他一接起來,那邊一個女孩子心急火燎的喊:「劉醫生,快來搶救!18號床的病人怕是不行了!」
他立刻愣住了,剛想告訴她打錯了,對方又是一陣道歉,「不好意思,打錯了,打錯了!」
他啞然,笑笑掛了電話,躺在床上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乾脆起來。
冬天早晨天亮的極晚,快六點的天還是灰濛蒙的一片。他一手就著熱牛奶蘸面包吃,一手翻著論文,眼睛不停的掃視,他越看越堵,嘆氣:李介那小子越來越會偷工減料了,這樣的論文拿去交給老闆,也不怕被剝皮。
順手抓起筆大段的劃掉無用的內容,打電話給李介。
李介正在值班室睡的天昏地暗,電話一響立刻嚇的魂飛魄散,一看是何蘇葉,便開始抱怨,「大師兄你內分泌失調呀?那麼早就起來!」
何蘇葉慍怒,「臭小子寫的什麼論文,怪不得不敢親自交給老闆,你拿筆出來我給你唸著,讓劃掉就劃掉,讓重改就重改,想過就不要廢話。上班時候我去住院部那,你到時候電話聯繫我。」
李介乖乖聽話,笑嘻嘻,「我就知道大師兄不忍見我水深火熱。」
早上去住院部,他本不需要去查房,但是因為他給一些病人開了中藥輔助治療,便是要去問問藥效,然後再對症下藥。
走到內分泌代謝科病房,幾個醫生、護士圍在一起小聲嘀咕什麼,有個醫生看見何蘇葉,招呼他,「何醫生,你說怪不怪,明明昨天好好的人今天說不行就不行了?」
他沉吟了一下,「早上六點多是你們病房急救的?」
「可不是,甲亢突眼病人,剛入院兩天今天清晨就去了。」
「甲亢心衰?」
另一個醫生接話,「沒準真是,當時誰知道,只是入院觀察,現在大家都怕醫院惹官司,唉,你說咱科室最近邪門不,一個星期連去了兩個病人,一個甲亢突眼,另一個心衰腎衰,都要元旦了,整個病房愁雲籠罩,人心惶惶。」
一個年輕的小護士介面,沒大沒小,「還好沒再爆發什麼非典,比起那個這個算什麼?」
何蘇葉心裡一驚,兩個資深的醫生臉色突變,護士長訓斥小護士,口氣嚴厲,「別亂說話,該幹啥幹啥去!」
有護士在病房門口喊,「主任來了!」立刻大家「呼啦」的散開,何蘇葉搖搖頭,逕自去值班室找李介。
非典,好久沒有被提出的詞語,那年,全國都為之色變的疾病。這家全國百佳醫院當然也不例外,不光是非典病人接連呼吸困難,休克,最後死亡,一些醫務人員也接連染上了這樣的疾病,倒在自己工作的地方。非典初期,死亡率幾乎為百分之百。
那是多麼慘澹的一年,在這家醫院工作過的人都知道,每個人都曾經那麼靠近死亡,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接連倒下,他們的遺體連同任何一件遺物一併火化。每個人都覺得,他們真實的存在過,然後又不留痕跡的消失。
冬天的陽光總是朦朧,像是暈染在天上卻不存在一樣,怎麼也照不進病房。何蘇葉仰望天空,心,徒然被拉出一個缺口。
他想,去看看媽媽。
母校和醫院離得很近,幾乎就是隔一條馬路。那年,學校封校,許多同學試圖從後牆爬走,後來都被逮了回來隔離,最後還給了處分。自己曾經也想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他好久沒有回家,而且他生命中至親的兩個人都在這家醫院。
但是,他不是害怕這場天災,他只想知道他們在醫院裡好不好。
終是未遂。
斑駁的紅牆上面,曾經夏日盎然的爬山虎早沒了綠意,學校藥劑房裡面傳來熟悉的中藥味,操場上枯草叢生。老校區好久沒有被打掃過了,如今都是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天下,來來去去都不見幾個人,只有那棟五層的辦公樓時常有醫學界的泰斗、專家、教授出現,多半是表情溫和,面帶微笑。
他敲門進去,恭謹有禮,「楊教授,李介的論文我給他送過來了。」
老人笑呵呵,「何蘇葉?李介那小子怕是自己不敢拿過來怕我把他臭罵一頓?來,先坐下再說。」接過論文,翻了兩頁,「李介那小子進步不少,不對,小何,你幫他改過了?」
何蘇葉只得點頭,老人摘下眼鏡仔細詢問,「真的不打算讀臨床那邊的博?一心要改去中醫內科,做顧平的博士生?」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了,我已經跟顧教授談過了,大概年後就可以讀了。」
老人很惋惜,不住的嘆氣,「可惜一塊臨床的好苗子,被中醫挖走了,這下你爺爺得笑的高興,你爸爸怕是氣得要跳腳了。」
他笑笑,「我本來就是一心想學中醫的,和家人無關。」
老人點頭,「也好,現在年輕人很少學中醫,再這樣下去,祖國的傳統醫學都會匿跡了,我們都知道你很爭氣,好好讀!」
聊了一會,他起身要走,楊教授喊住他,「對了,小何,能不能幫我個忙?」
何蘇葉點頭,「楊教授您說吧,我盡力而為。」
老人笑起來,「別那麼緊張,不過是美國那邊大學來個教授做場講座,不過倒是對中醫很感興趣,我跟顧平說過了,先把你要過來忙這件事,你看有時間不?」
他笑起來,「沒問題,不過您要記得請吃飯!」
中午下班後,何蘇葉去花店,輾轉了幾家才買到了鬱金香,搭上公車去郊區。
墓園,是個鮮有人至的地方,但是幾乎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會來過,而且最後的歸宿,也是於此。所以,人們總是希望,來的次數越少越好,畢竟,看著熟人離去,是件悲傷而又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久久凝視著墓碑,媽媽在對著他笑,記憶中,媽媽總是微笑著。
「蘇葉,爸爸媽媽要去上班了,乖乖在家不要亂跑,餓了桌上有面包和牛奶。」
「蘇葉,考試沒考好沒有關係,只要努力就可以了,不哭了,乖!」
「蘇葉,媽媽知道對不起你,媽媽工作太忙了,沒有時間陪你,甚至連去你家長會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可是蘇葉還是很爭氣的長大了,而且還那麼優秀,媽媽很為你驕傲。」
他心裡一陣酸澀,眼圈一下子紅了,聽醫生說媽媽離去的時候,仍是微笑著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我的兒子,蘇葉,你不要怪爸爸,是媽媽自己願意去的,別怪他。
可是,他還是怪了爸爸,他心裡有個死結,時間越長越糾結,如今怎麼也解不開。
他把鬱金香放下,伸手去觸摸墓碑,一塵不染。
他思緒綿長,一旦開始,斷也斷不了。
「媽媽,爸爸仍是一個星期來看你兩次嗎,你知道嗎?我好久沒有見他了,不知道他好不好,你知道不?」
「媽媽,我決定去讀中醫了,雖然爸爸一心希望我讀心血管內科。你知道嗎,我高考的第一志願是中醫,但是被爸爸擅自改成了中西醫結合,所以我才會對他很有成見。」
「媽媽,我很喜歡中醫,大概和爺爺有關,小時候就喜歡看他擺弄中藥,給人看病,後來有一天坐在搖椅上跟我說,蘇葉,你的名字是就是一味中藥。中醫,不僅僅是中藥,也是一門學問,各味藥各種名稱,有苦有甜有酸有辣有辛,然後製成藥劑,各有各味,各有對症,但是其中治病醫人的錯綜原理,如人生,沒有幾人能參透。」
午後的陽光突然頹敗下去,陣陣冷風開始吹起,鬱金香的花瓣在風中搖曳,似乎有要下雨的跡象。
他起身,衝著墓碑微笑,媽媽,我先走了。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老城區的爺爺家。
何蘇葉的爺爺是極有名的老中醫,祖上據說可以追溯到明清時期的御醫。以前是中醫藥大學的校長,後來又被調去衛生廳任廳長,退休之後,一直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何蘇葉這個名字便是由他起的。
何蘇葉進門之後並不直接去書房,就著院子裡曬著的藥材逐個聞起來,倒是何奶奶先看見了他,「老頭子,蘇葉來了!」
此時何蘇葉正在對著一種藥材皺眉,何爺爺站在他身後提醒他,「是鬱金香根,你小子學那麼多都忘掉了呀!」
他不好意思,小聲嘀咕,「平時都很少用到這味藥,多半把它當成觀賞性植物。」
何爺爺「嘿嘿」蹲下去,拾起一塊在手上把玩,「化痰透腦丸,啟膈散裡面都有,味苦,平,無毒,行氣解郁、涼血破瘀。治胸、腹、脅、肋諸痛、失心癲狂、熱病神昏、吐血、尿血、黃疸。你看看,小子學藝不精。」
何蘇葉正色,「我打算轉去中醫藥學院讀博,中醫內科,導師是顧平。」
何爺爺詫異,「那個老匹夫!小時候天天跟我掐架那個?他可嚴厲了,以前學生都喊他家叫滅絕道長,小子你去了之後非得掉層皮!」
何蘇葉並不接話,只是靜靜的看著手中的鬱金香根,輕輕的說,「爺爺,我今天帶了鬱金香去看媽媽。」
很長久的沉默,何爺爺站起來,「你好久沒回家了,也去看看你爸爸,雖然我是他爸,是你爺爺,但是你爺倆的事,我插不了手,雖然你爸爸有很多做錯的地方,但是……唉……」
他點頭,卻有些遲疑,「我抽空去吧,爺爺別操心了,其實我也有錯,但是一時很難說清楚。」
何奶奶在客廳喊,「老的小的,都吃飯了,蘇葉,今天有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何爺爺手忙腳亂的收藥材,喊他,「小子,要下雨了,快去把藥都收進來才准吃飯!」
何蘇葉覺得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院落裡儘是藥材,還有蜜丸的香味。曾經偷吃蜂蜜被罰曬藥材,然後那天突然下大暴雨,自己和爺爺奶奶亂做一團的收藥,雖然藥材沒有被淋到,自己成了個落湯雞,還感冒了幾天,但是那幾天,他天天都有蜂蜜吃。
蜂蜜罐總會見底,但是他相信,蜂蜜是不會見底的。
何蘇葉走的極晚,半路上,已經開始下了小雨。
從公交站下來,還有一段路程才能到家,他並不著急,只是慢慢的在雨中行走。今天一天,他過得很累,很壓抑,過去的事情在腦海中反覆,他有些無力受挫的感覺。
他想淋淋雨,清醒一下。
忽然,一把藍色的雨傘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回頭看,沈惜凡正在笑著無措的解釋,「哎呀,何蘇葉你太高了,傘搆不著,你愣著做什麼,沒看見我舉的很辛苦!」
她微濕的劉海搭在額前,臉上是一片笑意,她穿著藍色的棉衣,牛仔褲運動鞋,左手上捧著大捧的鬱金香,清一色的紫色,右手費力的舉著傘。
他連忙接過來,心裡有些東西在慢慢的融化。
每次看見沈惜凡,他都覺得她很快樂,起碼是無憂,他有些羨慕她,沈惜凡很喜歡笑,就是生病也是一副笑眯眯「反正能治好,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她的笑靨在大捧的鬱金香中,真的很甜美。
只是他覺得那捧花很刺眼,他突然介意起送她花的人,脫口而出,「誰送的?」
沈惜凡一愣,翹起嘴角,「什麼誰送的呀,酒店剛辦了一位千金小姐的生日酒會,剩下的鬱金香全被我拿來了,怎麼樣,好看不?」
何蘇葉笑起來,這是他今天第一個真心的微笑,「很漂亮,真的!」
她用手撥了一半過去,「喜歡就拿一半過去,反正不要錢的!」
他把傘向她那一邊傾,牢牢遮住她,「哪有女生送男生花的?傻瓜!」
沈惜凡看看何蘇葉,再看看自己,「嘿嘿」乾笑兩聲,「這樣就好了,何蘇葉你先把花都拿著,然後把一半遞給我,說,沈惜凡小姐,請您笑納,這不就成了?又合情又合理!」
結果他真的拿著一半的鬱金香回家,他覺得自己有些傻,但是很奇怪,他第一次這麼有心的伺候那大捧的鬱金香,找花瓶裝起來,澆水,丟一顆維生素C進去。
他是個植物盲,從來對那些花兒草兒無心顧忌,連仙人掌他都養不活。
只是,他希望,這一捧鬱金香的花期能夠長一點,等到枯萎的時候再把它們的花瓣風乾,做成書籤,應該會很美。
媽媽也是最喜歡鬱金香,恰巧她姓郁,名年香。
他開始思索,是不是要和爸爸好好談一談,關於自己,關於未來。
角落裡撐著那把藍色的傘,小妮子家原來在F區2單元7棟301,有一個看起來很和氣的爸爸,會跟他說小夥子回去喝點板藍根別感冒了,以及他沒見著,據她所說正在處於更年期、八卦的媽媽,很平凡又很幸福的家庭。
有時候,在他不大的時候,他會想,如果爸爸媽媽不是主任和護士長會怎麼樣,是不是他就不要自己做飯,對著空蕩蕩的家裡說爸爸媽媽晚安,是不是自己不用為難的和老師解釋為什麼沒有人來參加家長會。但是,他很早的時候就學會了接受現實。
不是認命,他知道,獨立,遲早都要學會,早一點和晚一點沒有什麼區別。
他是個早熟的、懂事的孩子。
只是他原來巴望有一天,家裡會變得很熱鬧,有爸爸媽媽的歡聲笑語,但是現在都成了奢望,他覺得小妮子身上有的那種家庭的幸福感,是他欠缺的,也是他渴望的。
他想靠近她,汲取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