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薏苡仁

  何蘇葉掛了電話,不由得笑出來,呆呆的站了好一會,直到有個小孩子拉他的袖子,「大哥哥,我有事拜託你。」

  他一驚,差點把手機摔了下來,旁邊的老婆婆笑著說,「小夥子,是給媳婦打電話的吧。」

  剛想解釋,另一個中年人插嘴,「年輕人,來這裡不習慣吧,家裡還有老婆、兒子,捨不得吧!真是委屈你們了!」

  立刻就有人喊道,「何醫生結婚了呀!兩年前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人,怎麼來這麼幾天了都不把消息透露一下,按理說我們應該請客的。」

  周圍認識他的人都起鬨,幾個熟悉的醫生偷偷的笑,只剩下他一下人傻傻的站著,開了幾次口都硬生生的嚥下。

  算了吧,誤會就誤會吧,他倒是很樂在其中。

  山區很窮,在這裡中醫很受歡迎,多少年的傳統還是根深蒂固,便宜,包治百病。

  貧窮也帶來了很多困難和疾苦。小男孩的媽媽臥病在床幾個月了,眩暈久發不止,視力減退,健忘失眠,當著面說不出口,背地裡懇請何蘇葉,「醫生,我家沒錢,開藥能不能用便宜一點的藥,我家孩子還要上學。」

  他聽了不是滋味,剛想把「鹿角霜」「龜膠板」「阿膠」劃掉,又停下筆,仔細的打了一個圈,留個記號,準備告訴藥劑師這些藥的錢他來出。

  屋外,小男孩拿著方子仔細的看,不厭其煩的纏著何蘇葉講每種藥的藥效,睜著一雙懵懂渴求的眼睛,「大哥哥,我將來也要上醫學院,讀中醫,做一個醫生。」

  他笑笑,繼續給他講,「薏苡仁,利水消腫,健脾,清熱排毒。你媽媽因為脾虛濕滯,水腫腹脹,所以薏苡仁與白朮、黃耆同用,除此之外,你媽媽還有中度的貧血。」

  小男孩眼圈一紅,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痴痴的望著那高高的門檻,何蘇葉笑容勉強,「你還是很幸運的,哥哥無論如何幫你治好你媽媽的病。」

  何蘇葉回到住處,那邊相熟的同事告訴他村民送來幾條魚,一鍋雞湯,還有幾罐米酒,說是何醫生結婚沒什麼拿的出的禮,只好請他將就。他哭笑不得,倒是同事也乘機攛掇他,說是醫院有幾個小護士暗戀他好久了。

  他笑笑,不置可否,倒是方可歆也在一旁打趣,「大師兄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就特受歡迎,實習的時候幾個科室爭著要,說是拍了照片好做宣傳。」

  何蘇葉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去看看那邊藥有沒有包好,回頭給他們送去。」

  方可歆解釋,「剛才拿回的藥方我都送去了,晚點他們說家裡人自己來拿,還有就是明天要給小孩子注射疫苗,所有的針劑都在隊長那,我剛才清點過了。」

  這時候何蘇葉注意到方可歆的手上包著一塊紗布,隱隱的紅色透出,他連忙問,「手上怎麼回事?摔到了?」

  方可歆支吾了半天,「去搬藥箱時候不小心蹭到了一個釘子,劃破了。」

  「記得要去打破傷風,不管怎麼樣預防感染。」他嘆氣,仔細看看傷口,「女孩子就不要做這麼辛苦的事情了,明天疫苗接種,我去吧。」

  正在記錄的同事聽到了,也幫著勸她,「方醫生,你這幾天夠累的了,事一點都沒比我們男人少做,還管飯,歇歇吧,千萬別累垮了。」

  何蘇葉笑起來,「方可歆,原來邱天說你工作起來不要命了是真的呀!難怪課業那麼優秀的,你先把手傷好好處理一下,再說吧。」

  她輕輕的點頭,尋思一下,「我先去那邊催下藥,看看晚飯。」起身就走,低下頭,不讓人注意到她有些時常的神態。

  一顆釘子,小小的傷口,換來他對待普通病人那樣的關心,卻不是對沈惜凡那樣寶貝的呵護,她也應該死心了吧。

  那通電話她知道是誰打的,能夠讓他露出那種表情的只有一個人,連在張宜淩面前都沒有的專注和溫情,全數浮現。

  原來那樣一個溫潤的男子,也會傻傻的跌進愛情裡面,不可自拔。

  而自己,也會痴痴的中了叫愛情的毒。她總是認為,何蘇葉為情所傷,只是暫時的痛苦,而她,總是守在他身邊最近的人,她可以原諒他不喜歡她,因為他也不會喜歡任何人,可是,他現在怎麼能喜歡上別人。

  緣分,而她和他,是孽緣。

  山區的信號果然不好,他發資訊給沈惜凡,好久沒見她回覆,只好悻悻的丟了手機,到院子裡坐坐。

  屋外有些陰鬱的悶熱,空氣黏稠的附在身上,像融化的糖漿,有些甜膩的發腥。忽然一陣大風把木門撞開來,塵土飛揚,隨即細碎密集的雨點砸下。立刻有鄰居喊道,「醫生,要下大雨了,你們院裡的那些藥材快收回來。」

  何蘇葉心想不好,這場雨是大雨的徵兆,明天還得下個不停,工作勢必要辛苦很多。

  忽然想起和沈惜凡的約定——臨走前幫她求一個平安符。

  希望能幫她求到一生一世的平安和幸福。看多了醫院的人天永隔,品嚐過失去至親的痛苦,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平安兩個字更讓他感觸。他可以不在乎、不計較她喜歡誰,只是他真的希望她平平安安。

  自己的心思不知什麼時候能被察覺了,隱藏的再好也被那本書給出賣了。

  不過就是去美國留學嗎,他也有這個機會,既然她總是喜歡走在前面,那麼他就走在她後面一米,給她自由和空間,她若是需要,觸手可及。

  果然第二天大雨不停,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原本計畫的是讓小孩子們到衛生院注射疫苗的,現在只能變成醫生上門服務。

  帶隊的醫生打趣,「我們帶個草帽,背個急救箱真的很像行軍打戰的。」

  旁邊人介面,「野戰軍,我們是劉鄧大軍,準備挺進大別山。」

  方可歆幫著給他們準備茶水,叮囑,「雨大路滑,你們要小心點。」

  何蘇葉悄悄拉過一個實習醫生,「我跟你換一下地方,雨天不好走,還要翻一座山,這裡路我比較熟悉,你看行不?」

  實習生受寵若驚,「啊——行,行吧。」

  這樣大的雨,光是雨傘沒辦法遮,不一會他的肩頭全都濕了,褲腿上沾滿了泥星,整個人像是浸在水裡一樣,出不得一口大氣。

  山上的地基不穩,踩上去沒有一點實在感覺,被雨水沖洗過的土面露出很多碎石,泥水順著地勢直直的衝下來。他每走一步都萬分小心,花了比平時一半多的時間才到達。

  等所有的家都跑完了,天已經大黑了,當地的小夥子提出送他回去,他想推脫,倒是抵不過小夥子的熱情,「俺丈母娘家就在那,俺晚上就住那。」

  他們邊走邊交談,何蘇葉不斷詢問當地的衛生狀況,小夥子也知無不言。忽然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他們聽見一個小孩子的叫喊,「救命!救命!」

  聲嘶力竭,劃破黑夜的長空,他們倆都被嚇了一跳,小夥子試探的問,「似乎是在東邊,俺們去看看?」

  那個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沙啞,在這個雨天顯得更加的驚心動魄,但是他們也越來越靠近聲源,藉著手電筒的亮光,小夥子叫起來,「這裡,這裡!一個小孩子!」

  兩隻手狠狠的抓著碎石泥土,血順著手臂往下流,山腰坡度很陡,一不留神跌下去就不是鬧著玩的,小孩子顯然是被嚇壞了,瞪大眼睛直直的望著他們,一句「救命」都喊不出來了。

  何蘇葉小心的靠近陡坡,柔聲安慰他,「沒事,哥哥拉你上來。」伸出手拉住他,把他拖了上來,小夥子在一旁迅速接過小孩子,貼近了用手電筒查看,不由得鬆口氣,「還好只是皮肉傷,沒什麼大……」

  最後一個「事」還沒有說出來,何蘇葉猛然覺得腳下一軟,一股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將他渾身的力量卸去,整個人騰空。小夥子回頭,大驚,「何醫生,小心!」伸手想去拉他,只見他整個人連著傾瀉而下的泥漿碎石,只一瞬間,就消失在茫茫的大雨中。

  天已經大黑,雨勢漸漸的減小,醫療隊的醫生陸陸續續的回來了,每個人都成了水人,從褲管到袖口都流淌著雨水,有醫生喊,「蒸桑拿還沒有這麼淋漓盡致過!爽透了簡直是!」

  方可歆給他們遞毛巾端熱茶,招呼他們,「沖個熱水澡,我讓廚房阿姨給你們準備一點紅棗薑茶,祛祛寒!晚上煮點薏苡仁粥,這裡天氣太濕,利水消腫。」

  其他人感嘆,「有個女醫生隨行真的不錯,細心,對待我們就像對待病人一樣。」

  方可歆不好意思笑笑,眼睛一直在向外飄忽,強風伴著細碎的雨星,把她的額發全數打濕,她伸手去摸,手心一片冰涼,原本包紮好的傷口透出殷殷血跡。

  在廚房幫忙,她坐不下來,也站不定,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漸漸浮現,胃裡泛酸,強壓下想嘔吐的念頭嘗了兩口粥便丟下勺子,摸出手機按下那個熟悉的號碼。

  無人接聽的回應更讓她害怕,她不斷的安慰自己,自己太敏感了,俗話說關心則亂,何蘇葉沒事的,可能只是有事耽擱了,也許就在一下秒,他就會推門而入。

  鍋裡的薏苡仁翻騰,一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她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煩躁、不安、慌亂織成一張密密的網,讓她沒法呼吸和思考。

  忽然,院子外面一陣騷動,有人大聲呼喊,「醫生們,出事了!快打120!」

  身子重重的顫了一下,寒意從腳底一直竄到大腦,她慌忙的丟下圍裙跑出廚房,院子裡兩三個當地人,拉著醫生就往外面跑,「何醫生,他人是找到了,可是現在昏迷中,身上還有幾處瘀傷,我們又不敢動,生怕外行壞事,只是找了幾個人守在那裡。」

  一瞬間痛的無法呼吸,但是身為醫生的警覺讓她立刻清醒,「我也去!」

  從衛生院到村頭的幾百米的路,她從來沒有覺得有這麼漫長,遙遙的不知盡頭,周圍的一切都煙雨茫茫,她只得盡力的奔跑,再跑,彷彿錯過一秒,就錯過了一世。

  她眼前一片迷茫,只有這樣一個念頭在她腦子裡盤旋,何蘇葉,只要你沒事,我只要你沒事,如果上天讓我放棄一切,我都願意。

  村頭已經有幾個人圍在一起,看到他們跑來萬分欣喜,「醫生來了,來了!」

  為首的醫生沖上前,她也圍上去,眼前的情景讓她差點把持不住落淚。有經驗的醫生看了一下,「腦震盪,挫傷,外表看沒什麼大傷了,不知道有沒有內出血或是腦部移位。暫時還不能做最好的打算。」

  那個人,閉著眼睛,像是熟睡了一般,卻給她永遠不會醒來的錯覺。恐懼,絕望,冷到及至,無法呼吸,連神志也不是很清晰了,模糊的視野中是一片朦朧的灰暗。

  所有的人只能禱告救護車快點到來。

  不知道多久,忽然一陣警笛聲讓所有人精神為之一震,隨即救護車打開,幾個醫生抬著擔架下來,熟稔的把何蘇葉抬上去。她也跟著跳上去,「我跟他最熟悉,還是我去吧。」

  雨水已經把她的眼睛打的睜不開,仍是勉強的睜著看醫生給他量血壓、測脈搏,頭腦中全是嗡嗡的雜音,她拚命的告訴自己,鎮定,鎮定,快給邱天打電話。

  摸出手機,費勁全力按下號碼,那邊邱天很快回答,「方可歆,什麼事?我在值班。」

  像汪洋江流中的浮萍抓住了一地的根,她終於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一陣激烈的痛楚從全身各處尖銳地爆發出來,瀕臨崩潰的邊緣,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都發出咯咯的聲響,「邱天,快,快趕去軍區總醫院,何蘇葉,出事了,皮外傷不甚明顯,暫時昏迷,還需要進一步的確診。還有,通知他爸爸。」

  邱天畢竟是老練,「我知道了,你穩住情緒,我馬上就去,千萬別慌!」

  畢竟是軍區醫院,急救速度很快,等確診何蘇葉只是輕微腦震盪,骨折後,立刻被送往VIP病房。一切只等病人清醒。

  這時候,方可歆全部的力氣都被抽空,扶著牆壁緩緩的劃下,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但是她已經筋疲力盡了,無力再撐下去。心裡一牽一牽的痛,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眼淚順著臉直淌下來。

  這麼長時間都忍著的痛,都在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後煙消雲散。

  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幸福,沒有什麼不可以妥協退讓的,難道這不是愛一個人的形式,只要他平安幸福,自己才能幸福。

  直到有一個人輕輕的喊她,「方可歆,方可歆,別哭了,他沒事,沒事。」

  她不肯抬頭,聲音沙啞,「我知道,我只是控制不住,邱天,讓我安靜一會。」

  邱天嘆氣,卻什麼也沒說,靜靜的站在一邊,空蕩蕩的走廊中,只有他們兩個。何蘇葉病房的門開了又合,沒有人注意他們。

  良久,方可歆開口,「邱天,師兄,是不是喜歡沈惜凡?」

  「嗯。」

  「打電話給她吧,告訴師兄出事了,他現在一定最希望看到她,也許他知道她來了他就醒了,我現在只想他清醒,然後,然後不管他不理我或是繼續把我當小師妹,我都不在乎了。」

  「小姐,現在都十二點鐘了,明天我一定打電話去。」

  「邱天——」

  「嗯?」

  「你覺得沈惜凡喜不喜歡師兄,她會不會再像張宜淩師姐那樣,傷害師兄?」

  「不知道,只是你師兄喜歡人家喜歡的很辛苦的。」

  「邱天,如果我把沈惜凡叫來,師兄不會怪我吧,以他的個性,肯定不願意她傷心的,萬一他生氣了不睬我了怎麼辦?」

  「沒準你師兄心裡還挺高興的,說不準的。」

  「邱天,師兄要是喜歡沈惜凡,她也喜歡他,多好。」

  「那你呢?」

  「我——我能怎麼辦,兩個人的愛情劇裡總是不會缺少配角,也總是不需要配角的,到場了,劇終了,除了笑著退場,別無選擇。」

  「方可歆,別這樣說,說的我心裡難受。」

  「邱天——」

  「嗯?」

  「我餓了……」

  就這樣吧,她對自己說,再等下去已無意義,女人一生能有多少年華去等待一個永遠不會把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人。年少輕狂已過,她的青春已經被揮霍在刻骨卻無回應的愛戀上,所剩無幾,她的人生還漫漫,會出現一個愛她、疼她、呵護她的男人。

  單戀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可是也是最幸福的事,畢竟那個時候,我們都沒有後悔單戀過這樣一個人——對自己來說獨一無二的人。

  最後,我們微笑著祝福他,即使再留戀,心痛,笑容再勉強,也要放手。

  可是我們都知道,愛過他,是曾經做過最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