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除了耳邊的海浪聲,船上安靜地幾乎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得見。
剛才還在捂著屁股哀號的海盜們此時此刻彷彿都在前一秒弄丟了自己的聲線,他們瞪大驚恐的眼,互相望著彼此,似乎企圖從彼此的表情中看出什麼不同來——
「天吶,女人!是我的耳朵出毛病了嗎?誰把女人帶上船了?」
「這是被詛咒的!誰想要害死我們!還好船長發現得快!船還沒來得及開出碼頭!」
「去找她!她肯定藏起來了——甲板上的人也動起來——剩下的人跟我到酒窖和儲物室裡去找!」
「船員休息室也不要放過!」
所有的漢子們提上褲子,罵咧咧地解散,一副勢必要將整艘船翻出個底朝天的模樣。麥加爾原本順著人潮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經過樓梯的時候,黑髮年輕人一個靈活的閃身,飛快地竄上了樓梯,湊到了大狗身邊。
「你也給我滾去找人。」凱撒皺皺眉,不動聲色地說。
麥加爾不理他,只是逕自從腰帶裡拿出一捆紗布,將紗布打開,高舉過頭,輕盈的紗布立刻就順著海風的風向飄揚起來,少年漆黑的瞳眸死死地盯著隨風飄蕩的白色紗布,時不時伸出另一隻手在空氣中扎抓一抓。
「搞什麼?」有些受不了站在神.經.病一樣的海象員旁邊,凱撒皺起眉,走開了些。
「噓。」麥加爾壓低聲音,「我在工作啊,聽,風在說話——」
「你在發神經。」私藏女人或者孩子上船時大罪,此時的船長大人心情不可謂不惡劣。
「………………」放下手中的紗布,隨便卷吧卷吧塞進褲腰帶裡,麥加爾撇撇嘴,「聽不到它們說話了,你太凶了,把人家嚇跑了。」
凱撒:「………………」
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跟他搭話。
放好紗布,麥加爾拍了拍腰間,漫不經心地說:「你也信女人和孩子會給船隊帶來厄運這種事?」
「……」短暫的沉默,大約十秒後,男人低沉而磁性的聲音在海風中響起,「不相信,大多數時候我是無神論者。但是大部分船員相信這些,女人和孩子在航行途中出現會讓他們陷入恐慌,這不利於船隊的安定。」
「就這樣?」麥加爾笑眯眯地追問。
「這次出航,我們是要去劫下那批貨,既然那群商人找到了雷歐薩進行庇護,海戰勢必是會發生的。」凱撒淡淡地說,「海戰對於海盜來說稀鬆平常,我現在站在這裡,下一秒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就會打來一枚炮彈企圖炸碎我的腦袋——這種情況下,你覺得有小孩或者女人在船上拖家帶口的,合適嗎?」
說完,男人稍稍偏過身子,琥珀色的瞳眸在黑夜中顯得異常晶亮。麥加爾抬起頭,猝不及防地與之對視上,海風將男人的聲音吹散在空氣中,他的聲音顯得非常近又非常遙遠,而那張英俊剛毅的面容就近在咫尺,抿了抿唇,麥加爾清晰地聽見自己吞嚥唾液的聲音……
凱撒:「如果你現在敢湊上來吻我,你就死定了。」
麥加爾:「……………………咦,被你發現了。」
凱撒不置可否地哼了聲,他偏過頭,眼中醞釀的怒火稍稍變淡了些。將一切收進眼底的麥加爾懶洋洋地靠在二層的欄杆上,撐著下巴望著他家大狗傻笑——這美好的氣氛沒能維持多久,大約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麥加爾忽然啊了一聲,伸手指了指樓下甲板示意凱撒:「好像找到了。」
男人搭在欄杆上的手微微動了動,倆人對視一眼後,同時往下看去。
月光下,平常生活習慣亂七八糟的海盜們難得安靜了一會兒,他們之中倆個身材比較魁梧的夾著一個穿著簡單裙子的婦女——亂糟糟的褐色捲髮和髒兮兮的裙子在甲板上拖動中濺上了泥,在那個婦女的大吼聲中,倆個漢子還算輕柔地把她扔到了甲板上。
「我不要下船!我要跟我的男人在一起!」
坐在甲板上的女人大哭著,那哭聲震天響,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在月光下,眾人可以毫不費力地看見這個女人高高隆起的腹部——居然還是個孕婦。
「吵死了。」男人不滿地揉了揉耳朵,「來個人讓她閉嘴——等等,先讓她說她男人是誰。」
樓下甲板海盜得命,壓著這個女人將凱撒的問題又問了一遍——而很顯然,這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看上去非常清楚作為船員私自帶女人上船將會受到什麼懲罰,於是在沉默片刻之後,她飛快地掃視了一圈甲板上擠擠嚷嚷站了一圈的男人們,在一片瞪視中,她顫抖著雙唇,伸出手,飛快地往上一指——
漢子們齊刷刷的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扭頭。
麥加爾:「我?!」
「呵。」站在他旁邊的男人愉快地勾起唇角。
麥加爾:「開什麼玩笑!這位姐姐,我只對我們船長硬得起來!」
凱撒:「………………」
好想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的眾人:「………………」
凱撒怒火衝天:「喂,你們都給我擺出這副什麼死人表情?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嘖,該死,變態漁夫,你說什麼鬼話!」
麥加爾也跟著炸毛:「媽了個蛋,老子一年沒碰女人了!少冤枉我!」
樓下甲板上,那個女人插腰,就好像真的一個被負心漢拋棄的女人似的,撕心裂肺地邊哭邊快速地用意大利語罵。
「啊,」凱撒被女人哭得心浮氣躁,整個人臉色都黑了下來,伸手霸道地推了麥加爾一把,「說點什麼,然後讓你婆娘閉嘴。」
「我老婆沒說話!他在推我叫我讓別的女人閉嘴!」麥加爾沒好氣地說。
奴隸的膽大包天讓凱撒微微瞪眼,冷笑一聲正準備說些什麼,忽然,樓下甲板上有了新的神展開——
「塞琳娜!這是我的錯!你不要冤枉其他人!」
一個粗獷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在甲板上的人群忽然不約而同地從某個地方分開,一個渾身是肌肉、身材粗獷的水手從人群中走了起來,在聽見他的聲音的第一時間,那個女人立刻停止了哭泣,她睜大眼,被海風吹得乾裂的雙唇飛快地抖動著,隨即,她整個人都無助地顫抖了起來——
出來的人麥加爾記得,這人是船上的炮手,專門負責遠距離狙擊的,是個老船員,在他手下的炮無論遠近,準頭很大。
「是我的錯,船長。」將那個女人扶起來抱在懷裡,那個男人轉過身抬頭看站在二層甲板上的凱撒,髒兮兮沾上了黑色炮灰的臉上顯得非常平靜,「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塞琳娜快生了,女人又總有點任性……我一時說不過她……總之,是我的錯,我甘願受罰。」
船上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看向站在高處的凱撒,等待著他的判決。
只有麥加爾沒有看他,此時此刻,黑髮年輕人正趴在欄杆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對死死地擁抱在甲板中央的男女,他注意到,那個女人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只有深深陷入她的愛人肌肉的指甲出賣了她的情緒。
少年眨了眨眼,然後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踹了凱撒一腳。
「……先把這個女人送回碼頭。」
終於睡醒過來似的,凱撒終於緩緩開口——眾人不知道為什麼,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隔著一艘船,雷克長長地打了個呵欠,「鬧劇。」扔下這麼一句簡單的評論,紅毛大副拖著步子轉身離開了船舷。
一步三回頭,那個名叫瑟琳娜的女人被送回了碼頭。
怒風號主船的二層甲板上,船長大人懶洋洋地單手撐著下顎,心不在焉地看著這場不怎麼動人的離別戲——當他淡漠地下令收起踏板,那對苦命小鴛鴦被迫分離時,女人的哭泣聲讓麥加爾不由自主地瞥了凱撒一眼……他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名叫法海的死禿驢。
水手們重新回到甲板上。
「狙擊手傑克,觸犯契約第六條,按照規矩,處以浸水船底拖曳處罰,天亮行刑。」
甲板上,男人低沉而充滿了魅惑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動作頓了頓,所有人都看見,那雙修長而優雅的手輕輕離開了欄杆,黑色海狼最終只留給了所有人一個離去的背影。
「開船。」
……………………………
聲名狼籍的「keel hauling(船底拖曳)」,行刑時間二十四小時。繩通過船底從右舷拉到左舷,將受懲罰者剝光衣服,捆進雙腳,固定在船底的繩上從左舷拉到右舷,使其受到來自龍骨的摩擦,而大多數的木製船底滿是剃刀般鋒利的毛刺與碎片——拖動的速度慢了,身子上的人會被淹死,拖動的速度過快,又很容易撞上船底凸出的部分——大部分接受了這種刑法的人都直接在行刑的過程中就流血而死,僥倖能活下來的,也會在接下來的幾天感染而死。
歷史上能在這個刑法下能活下來的人,幾乎為零。
凱撒離開後,甲板上陷入了半分鐘的沉默,彷彿是無聲的哀弔。
而只有即將接受行刑的那個名叫傑克的男人顯得非常平靜。
直到半分鐘過去,不知道誰在人群中忽然重複了一句,船長說……開船。
人們彷彿這才從噩夢中驚醒——在一片行航前準備的吆喝聲中,難以再聽出前一刻發生了什麼。水手們死死地拉起繩索,賣力地拖拽到手臂上青筋凸起,他們在一片亂糟糟的吆喝聲中彷彿發洩一般地大吼出聲。
只有他們自己才聽得到,砰然的心臟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動聲。
船長室內。
「……就這麼拿去拖了?」坐在鋪著獸皮的扶手椅上,麥加爾打了個呵欠,「居然沒有老員工福利?」
「這是海盜船,不是聖母院。」站在窗邊,一動不動抱臂望著窗外的男人平靜地說,「後悔了?海盜船上就是這樣,能擔得起這個船長,我也不是什麼樂善好施的好人。」
「……」麥加爾沉默片刻,在凱撒回頭看他時,黑髮年輕人衝他露出了一個清晰的蠢笑,「居然曾經有人以為你是樂善好施的好人?」
男人擰開頭,移開了視線,從鼻腔裡輕輕哼了聲。
「哼什麼哼。」
「你最好是已經做好這樣的覺悟,變態漁夫。」
「不然怎麼樣?」
「把你的牙齒一顆顆敲下來,然後用帶著倒刺的繩子結結實實地綁在你屁股下面的這張椅子上,扔進海裡,沉底,或者餵鯊魚。」
「………………」
「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不聽話的統統給我去死。」
「………………我要下船。」
「船已經開了,啊,又是個不錯的夜晚。」
「………………」
「滾下去問問那群吃飽了不干活的領航計算師,我們拉下我的獵物有多遠了。」
「遵命,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