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麥加爾揉著痠痛的腰,睜開一片模糊的雙眼時,黑髮年輕人的第一反應是,他又他娘的做夢了。

  教室裡很熱鬧,女生們都忙著低頭髮著短信,男生在大笑著討論著什麼——他抬起頭,首先看見的是一台正在啪啦啪啦不停播放的投影儀,投影儀上正在播放著那部著名的電影《加勒比海盜》,最新的那部,大屏幕上,無數漂亮的人魚正從海底緩緩游上水面,她們沒有獠牙,個個都是大美女,嘴裡唱著的歌兒也是英語,而不是那首彷彿深深烙印在他腦海中的歌頌亡靈的德語歌曲——

  是的,麥加爾醒來了,醒來之後,他發現自己坐在大學的教室裡。

  窗外不是夏天,沒有蟬鳴。抹了把臉上的哈喇子,他面無表情地盯著被擦得明亮的窗外,正從灰濛蒙的天空中,厚厚的雲層裡落下的鵝毛大雪,透過那層大學,他眨眨眼,然後成功地看見了窗戶中他那張寫滿了迷茫的臉。

  「這場大雪看樣子一會兒不會停,」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含糊地傳來,「一會兒回宿舍的時候,宅男之神老大叫我們給他帶包泡麵,要康師傅泡椒牛肉味兒的,他說老壇酸菜是世界上最難吃的泡麵——」

  泡麵?

  泡麵。

  幾乎過慣了麵包和海魚生活的麥加爾終於有了點兒反應,扭動痠痛的脖子,然後他發現在他的身邊,是一邊低頭埋頭演算著手中的題目一邊頭也不抬地絮絮叨叨說著話的老二,好像是等了一會兒,發現身邊的人完全沒反應,長著一顆虎牙的少年抬起頭,在對視上那雙茫然的眼睛時,他樂了:「嗨?羅沉舟小朋友,你還好嗎?恩,看來你不怎麼好,已經下課了,知道嗎?

  羅沉舟?

  已經多少個月沒有聽到人拿字正腔圓的語調叫這個名字了?

  黑髮年輕人怔愣在原地,面前,宿舍老二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在他面前晃啊晃,海象員同志個人認為,在過去的無數場夢境中,那顆虎牙從來沒有如此3D過……

  在教室的正前方,電影裡人魚開始了她們的攻擊,雞飛狗跳,無數的男人被那些可怕的生物拖進了深海裡——我們死了那麼多人嗎?……好像沒有,在人魚展開攻擊之前,凱撒就下令火攻截斷了她們的歸路——

  「…………」

  「課間休息放電影,讓領導看見了扒了這群傻.逼的皮——別管他們,老四你過來看看這題怎麼算,這個WTAS07圖裡,實線圓的含義是什麼來著……哎對了還有這個FWPN圖熱帶氣旋的中心位置是不是這裡,還是這裡?……我覺得都挺像的真操蛋誰出的題啊這……老四?——喂?羅沉舟?」

  下巴被一桿圓珠筆桿子挑起,黑髮年輕人掀起眼皮,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老二那張娃娃臉上寫滿了好奇,他湊了過來,挑起眉又叫了一聲:「羅沉舟——瞪我幹嘛?你他媽睡懵了啊?」

  「老二?陸佳佳?」

  「嗯,你大爺,說過在我成功說服我爹媽改名之前不許直呼老子大名。」

  「……」

  直到走出教室,冰冷的北風夾雜著雪花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疼得生動疼得立體,麥加爾還是回不過神兒來……現在他必須面臨一個極其困難的問題,那就是:麥加爾,還是羅沉舟。

  學校還是那個學校,只不過被銀裝素裹了起來;食堂還是那個食堂,飯菜又貴又難吃;宿舍還是那個宿舍,在六樓,沒電梯;床位還是那個床位,像狗窩,被子打從開學第一天掀開就再也沒疊起來過——

  「老大,我們的海象氣象學教授是誰?」

  「老徐啊,你不是他心肝小寶貝麼優等生?」床上蚊帳掀開,冒出一個油光滿面打DOTA打得兩眼發綠的大腦袋,「這是出什麼事兒了我說,一節課睡覺把你睡傻了?好歹還知道回家的路沒走到隔壁樓,叫狼給你吃嘍——老二,你沒照顧好你弟啊!」

  老二:「滾!」

  麥加爾:「凱撒呢?」

  老大的腦袋消失在了蚊帳後面,鍵盤劈里啪啦間響起老大那欠抽的音調:「誰?橫掃高盧日耳曼不列顛,佔領羅馬打敗龐培實行□統治那個?」

  麥加爾:「…………」

  「睡醒了第一件事找老徐,第二件事找死了幾百年的男人,你真沒事兒吧?——我知道你沒事兒,去,給哥把面泡瞭然後呈上來——」

  「你在床上吃?」

  「對,老子就在床上吃,我要死在這床上,我要冬眠。」

  也對。

  這兒不在船上,沒有海浪讓船兩邊搖晃。宿舍由乾淨水泥打樁子進十幾米深的泥土裡,而他,腳踏實地地,站在距離地面六層樓高的建築裡。

  麵湯撒不出來。

  在老大那番霸氣側漏的宣言中,麥加爾……啊不,羅沉舟似乎意識到了一個事實,他好像一不小心不知道怎麼地就回到了他的世界。

  老三:「老四,羅沉舟同志,莊嚴的警告你再發呆我會一不小心把你扔到樓下去,今天你搞衛生,明白不,垃圾倒了嗎,熱水去打一下,地也該掃掃了——」

  老二:「我彷彿看見了校園欺淩現象在我的眼前發生。」

  老大:「來來來丫挺的小癟三,看老子這回不拆了你的神廟。影魔怎麼啦爺爺讓你下輩子都看不見大吸血技能——」

  麥加爾:「搞衛生?……哦。」

  老三:「你看,他『哦』了。」

  老二:「我管你們去死。」

  麥加爾從這一刻起,回到了他的世界。

  這個世界擁有他所該擁有的一切,有舍友,有教室,有木架子雙層床,有電腦,有飛機,還有他千里之外的老爹老媽和熊弟弟。

  唯獨,沒有大狗。

  沒有那個被他命名為大狗,其實高大英俊,最愛狂霸拽,喜歡欺負人,擅長不講道理按著性子亂來,結果偏偏就是一大堆死忠腦殘粉跟隨著他的,一個名叫凱撒的男人。

  「……」

  電話鈴聲響起將黑髮年輕人的思緒拉回了現實,震動來源於口袋,迷茫地翻了翻,然後翻出了幾乎八輩子沒見過並且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的手機,手機來電顯示:母后娘娘。

  羅沉舟接了電話,聽老媽在電話那邊抱怨他老爸喝酒,抱怨他弟期中考試數學只有六十分,抱怨天太冷腿又開始疼,麥加爾一邊應著一邊給抱怨中的家庭婦女支招,控制老爸經濟來源,封鎖小弟零花錢補給直到八十分回到他的試卷,隔壁的陳阿姨家的藥酒已經做好了,早就提醒您了老太太您怎麼就不記得過去拿——

  羅沉舟抓著電話,手心都握出了汗,他打開筆記本電腦的蓋子,然後打開瀏覽器,一邊手拿著電話,一邊手一指禪在鍵盤上敲打,在google搜索裡輸入凱撒的名字,跳出來的搜索結果裡寫:愷撒大帝是羅馬共和國末期傑出的軍事統帥、政治家。他公元前60年與龐培、克拉蘇秘密結成前三巨頭同盟,隨後出任高盧總督,花了八年時間征服了高盧全境(大約是現在的法國),還襲擊了日耳曼和不列顛……

  然後是亂七八糟,各式各樣的凱撒。

  沒有哪個是從事海盜行業的。

  好像也沒有德國人。

  「媽,我這還有點兒事,恩,晚點給你打電話,還有,我特想你……不是,我錢夠用,是真想你……肉麻?我說您能浪漫點嗎媽蛋——行行行,好好好,拜拜拜拜——」

  羅沉舟掛斷了電話,坐在椅子上,他深呼吸一口氣——卻發現能吸進肺部的空氣很少很少,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而艱難,艱難到他的胸透發酸發疼,揉了揉同樣酸得不行的眼角,黑髮年輕人將電腦蓋子重重蓋回去,啪地一聲很響,他頓了頓,然後十分不解氣地順手拔了網線和電源。

  學霸陸佳佳從他的書桌面前談探了個頭,他說,老四,你這是要與世界為敵的節奏?

  當晚宿舍小聯歡,中心內容是慶祝老大成功把那個贏了他十把的癟三不依不饒糾纏到怒退頻道。

  老三董明不知道從哪兒拎回來了很多酒,黃的白的紅的擺著一大溜,他們鎖了門在宿舍違法犯罪地煮小肥羊火鍋,羅沉舟沒吃多少,倒是黃的白的紅的一路喝過來,最後抱著一瓶酒唱起了宿舍裡誰也聽不懂的歌——

  有個人夭折了,

  降下的半旗不再飄起。

  按照水手們的習慣,

  屍體被裹進風帆裡——

  ……

  略有研究的老大:「我.□.□.操?德語!」

  啥也不知道的老三:「除了東南亞十國他還會德語?沒天理了!」

  思想很遠的老二:「這貨打從數據理論課睡一覺醒來,檔次提升了不少。」

  老三:「老大,他唱啥呢?」

  老大:「什麼屍體,什麼十字架——他不是堅決擁護中國共.產.黨麼,誤入邪教了?」

  羅沉舟:「我沒有!」

  老大、老二、老三:「………………」

  羅沉舟站起來,豎起一根手指,鬥雞眼狀高調宣佈:「我回來了!」

  老大:「好好好,你回來了,歡迎回來——老三?把你弟抗床上去,亂動,踹翻老子的小肥羊誰負責——」

  推了推鼻樑的眼鏡,無奈的老三董明同志將撒酒瘋的某個人扔回了自己的床上,陸佳佳爬起來好心好意給他搓了個熱毛巾,爬上床一看,差點兒腳下失足從二層掉下來,宿舍上方,迴蕩著學霸的大喝——

  「我.操,吃個小肥羊而已,羅沉舟你哭個屁?!」

  羅沉舟:「你才哭了。」

  陸佳佳:「要給你拿鏡子嗎?鼻涕都出來了,別說話,鼻涕要被你吃進去了——吃進去了,好吧你吃進去了——你哭什麼,孩子?老徐怎麼你了?」

  羅沉舟:「我回來了。」

  陸佳佳:「老徐對你始亂終棄了?」

  羅沉舟:「我要給我媽打電話。」

  陸佳佳:「……行,你自己要求的。老大,這貨手機拿來,撥通阿姨電話,坐等他被罵得狗血噴頭方解我心頭大恨——」

  羅沉舟抓著電話翻了個身,他躺在床上,忽然像個死狗一樣安安靜靜。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宿舍裡的其他人只聽見這個比他們小了一歲的人縮在自己的床上,聲音低沉,他對著電話裡那頭的人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比如說老太太,我真的很想你。

  比如說老太太,我怎麼就這麼回來了,就像我莫名其妙地過去了一樣。

  他說得最長的一段話,是說,老太太,你讓弟好好學習,他哥我小學就沒見過九十分以下長什麼樣,你讓我爸少喝點,健康長壽才是革命本錢,還有,藥酒拿了嗎?拿了叫咱爸給你擦擦,揉揉膝蓋就不疼了。

  ……

  媽,對不起,我要回去,必須回去。

  ……

  我愛你們,但是我再也不能活在一個徹底將他抹殺過的世界。

  迷迷糊糊間,羅沉舟覺得自己聽見了陸佳佳的聲音——

  「兄弟,這才剛回來,你又要走了?」

  「嗯。」

  「就知道你放不下。」

  「嗯。」

  「那就去吧,誰他媽還能阻止不成——」

  「臉上鼻涕擦擦,這麼醜,小心被扣工資。」

  恩。

  恩?

  扣工資?

  等等。

  陸佳佳你聲音啥時候變得這麼低沉性感富有男性魅力了?

  ……頭好疼,宿舍床好搖,地震了?別搖了媽了個巴子的,要吐了——

  「醒了?垃圾。」

  麥加爾睜開眼,他躺在熟悉的、只有一片潔白的床單上,周圍是搖搖晃晃的煤油燈,光亮有些昏黃,似乎是被特地調暗的。

  怒風號。

  □著上身的男人坐在他的床邊,正就著那點兒微弱的光亮,仔細地打量著手中的匕首——三顆上等藍寶石,十八顆一級品貓眼石的匕首,它有個名字,叫鬼殺。

  「卷口了,垃圾,」男人心疼地打量著手中被糟蹋的收藏品,頭也不抬地說,「讓你亂來,人魚骨頭很硬,從來沒人想過要幫它們開膛破肚。」

  ……

  半天沒有聲響,略微疑惑地回過頭,卻猝不及防,對視上了躺在床上的黑髮年輕人那雙明亮的黑色瞳眸,此時此刻,海象員正瞪著眼直愣愣地看著自己,目光呆滯。

  男人皺起眉:「失明了?」

  麥加爾抬起手,準確地,用食指戳上了男人腰間綁著繃帶的傷口上。

  凱撒痛得倒吸一口氣,扔開鬼殺,伸手大力鉗住黑髮年輕人下顎,他微微眯起眼,危險地問:「你瘋了?」

  終於,打從醒來,海象員同志的臉上露出了第一個燦爛的笑容,他的聲音沙啞,說話帶著艱難的氣息聲,他笑著望著他的大狗,滿意地感受到從指腹下,通過對方堅硬的肌肉傳來的溫暖——

  「HEY, MAN! HERO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