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正如凱撒之前所說的,整個地中海沒有人知道所謂的「日出之國」到底在哪,枝枝手上的語言文獻也沒有對那個神秘的地方做過多的解釋,只知道要到達那個本應該誰也到不了的地方,除了要使用正確的方式找到尋找出前進的方向,還必須要經過極熱和極寒之地——

  在過去的歷史當中,許許多多尋找「日出之國」的開拓者們大多數倒在了這第一道門檻上,冷熱的快速交替讓他們迅速地感染上嚴重的風寒,然後風寒加重之後,這種病就像是最可怕的瘟疫一樣迅速地在船隊裡傳開變得越來越嚴重,每一天都有數不清的船員倒下,在通往日出之國的航道海底,埋藏著無數船隻的殘骸。

  能見到最後守護日出之國的海怪的人屈指可數,並且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

  而怒風號的所有人很顯然對此早有準備——雷克幾乎是掏空了凱撒所有寶箱裡的黃金,給他們換來了這輩子恐怕也用不完的胡椒,在這個時候,胡椒還是個稀罕玩意兒,一個指頭那麼粗的小瓶就能賣上五個金幣的好價錢,所以當雷克把大袋大袋的胡椒不要錢地往船上搬時,幾乎所有船員都看傻了眼。

  然後是棉衣,必要的淡水,取暖用的足夠多的煤油,還有最透風最舒適的夏季用衣物——

  就像聖誕節提前來了似的,怒風號所有願意跟著去找凱撒的船員按人頭每個人都領到了一份這樣平時都不敢多想的奢侈品。

  ……

  怒風號出行的第三天,在一夜未眠地聽枝枝哭個沒完之後,麥加爾終於在天亮之前睡了個不太踏實的覺,在夢中他總是夢見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唯一的共同點是當黑髮年輕人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居然一個都記不住。

  麥加爾是被熱醒的。

  儘管他呆在相比起甲板來說陰涼得多的船長休息室裡,還是架不住那夾帶著海腥味的悶熱空氣從敞開的窗戶裡慣出來——外面烈陽高照,麥加爾眯起眼從床上爬起來,當他來到窗邊的時候,甚至懷疑自己好像聽到了禪的鳴叫。

  撓了撓頭,有些受不了這份熱的麥加爾伸頭看了看,不出意外的,甲板上的海盜們還在工作著,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脫得變得上半身光.裸,豆大滴的汗水順著他們的發髻和臉頰滴落在被太陽考得幾乎要冒煙的甲板上,他們的皮膚被塞得黝黑,薄薄的一層汗水鍍在上面,在陽光的反射下,那皮膚顯得更加黑、更加結實。

  甲板上每隔大約一個小時左右就能聽到一次關於有船員中暑的消息上報。

  天氣熱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秋天已經進行到一半時該有的節奏。

  「我們已經進入極熱之地了。」

  一個不帶太多感情的女聲在黑髮年輕人身後響起,麥加爾轉過頭,果不其然看見枝枝正站在他身後,在看見他回頭之後,姑娘臉上的冰山這才稍稍溶解,她撅了撅嘴:「日落之後我們會遇到極寒之地,等船開過那裡,我們就到了。」

  「就這麼簡單?」麥加爾很顯然有些不信。

  果然,枝枝捂著嘴呵呵笑了聲,極其嘲諷地勾起唇角道:「這就熱得受不了了是吧?告訴你,好戲還在後頭呢,我聽說極熱之地在最熱的時候能把船隻的甲板點燃——『太陽之心』,曾經有人這麼形容過極熱之地。」

  臥槽?

  麥加爾愣在原地。

  為了救你咱們還得經歷冰火兩重天啊大狗,看看你,看看你這是造的什麼孽!

  枝枝的聲音不大不小,卻順著海風讓甲板上所有的船員都聽了個真真切切,人們震驚了,怒風號前任海象員一個縱身跳上甲板,帶著一群船員開始嘿喲嘿喲地吆喝著用一桶桶打上來的海水沖刷甲板,縱使海水被炎炎烈日蒸發使得船上熱得像地獄,但是卻沒有人敢抱怨什麼,就算熱得起飛,也沒人想在找到自家船長之前先把自己的船給燒了。

  隨著中暑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巴基爾的醫療室終於爆滿到快塞不下的地步,於是雷克帶領著一群人將底艙收拾了出來,那裡相比甲板之上蒸籠似的船艙裡之下倒是陰涼許多,被騰出來作為一些受不了的船員暫時歇口氣的地方。

  「再堅持一會兒,太陽落山就好了。」雷克說著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話,滿臉是血地安撫熱得嗷嗷亂叫的船員們。

  麥加爾蹲在一旁,順手拍翻一桶海水,桶裡的水潑灑在甲板上,將黑髮年輕人面前快要干透的甲板從新浸濕:「猜想一下,如果凱撒在這裡,他會怎麼說?」

  「他會叫我們閉嘴,」雷克頭也不抬地說,「『你們的叫聲讓我覺得更熱了』之類沒道理又沒同胞愛的話一向是他的模式。」

  麥加爾蹲在地上笑了笑,啥也沒說。

  「現在我覺得比起夏天,我可能更喜歡冷死個人的冬天。」雷克拎起麥加爾拍翻的那隻空木桶,不讓它再在原地滾動,紅髮大副將綁著粗麻繩的木桶扔進海裡,從新打了一桶水上來,潑灑在麥加爾之前潑灑過的那個位置,「也不知道太陽什麼時候能下山——我們那些棉襖真的用得上嗎?」

  最後,海神用事實告訴了雷克,神是不會坑爹的。

  白天熱得起飛,晚上冷得飛起。

  ……

  當太陽一落山,簡直沒有絲毫過度的,氣溫立刻降了下來,上一秒還蒸騰著熱氣的甲板忽然就凝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那些還殘留著海水的木桶裡,水面也不再搖晃而是結成了一層薄冰,木桶也再也提不起來了,因為它的底部的水讓它和甲板黏在了一塊兒。

  天空烏雲密佈,看不見半顆星星,相反的,大多大多夾雜著冰粒子的雪花從天而降,天寒地凍。

  「連海水都凍起來了,這是要逆天麼?」

  雷克一邊往自己身上套著禦寒的衣服一邊嘟囔,而在他的身邊,麥加爾正用僵硬的手抓著鐵棍去試圖點燃煤油的燈芯——他簡直要懷疑再這麼冷下去,還沒到半夜的時候,煤油都會因為過於寒冷而冰凍起來。

  奇怪的是,那條養著司南魚的小木盒子裡的水卻毫不受影響,那條透明的小魚此時此刻正在水裡歡快地游來游去。

  羨慕嫉妒死了一群就快要被詭異的天氣折騰吐了的愚蠢人類。

  自從凱撒不在了,怒風號上的鼓樂隊也就宣佈解散。

  自從凱撒不在了,他定下的那些龜毛規矩也逐條被人明目張膽地犯了個遍——比如在船上賭博,那群船員想這麼幹已經想了十幾年了,如今終於算是有了機會……一群大老爺們興奮得就像是老師臨時宣佈自習得到了短暫自由的小學生。

  此時此刻的甲板上那群選擇留下來的亡命之徒,現在他們正裹著毯子聚在甲板上,唯一一堆必須要不停地往裡面填充材料才能保持不滅的一點兒可憐兮兮的火源,他們喝著最烈的酒保持著身體的溫度,儘管嘴巴皮都黏在了酒瓶上卻渾然不知,喝完酒他們肆無忌憚地繼續賭博大笑大鬧,直到坐在身邊的人轉過來發現旁邊的人正咧著真正意義上的血盆大口在狂笑「拿錢來」。

  麥加爾撐著下巴看了會兒,忽然悟了一個道理——之所以自習課能嗨得起來,是因為學生們大概心裡心知肚明,無論下一節是語文課還是數學課或者是英語課,他們玩兒掉的這些時間,總有一個人能強迫著壓住他們,讓他們把這個空缺給補上。

  有恃,所以才能無恐。

  他們就是這麼堅信著,凱撒一定會回來。

  ……

  「我倒是覺得他們只是想玩而已,」枝枝砸吧嘴小臉上滿臉不屑地探頭往甲板上看,雙唇被凍得發青,她裹著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的獸皮湊到麥加爾旁邊,「睡覺了親,明天天還亮呢。」

  「天亮了我就能看見他了。」

  「……你沒救了,羅沉舟。」

  如此這般熟悉的對話,時間地點人物不變,於是又來了一次。

  麥加爾被枝枝半強迫地拖去睡覺,剛開始是手腳冰冷加上略微興奮,怎麼都睡不著——麥加爾縮在被窩裡,聽著外面甲板上傳來的熱鬧吆喝聲,以為自己大概就要這麼睜眼等天亮了,直到不知什麼時候,一雙冰涼的手輕輕伸進被子,撫摸上了他的小腿。

  那手的觸感非常熟悉,粗糙,寬大,沒有溫度。

  麥加爾睜開眼,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他是睡著了的。

  此時此刻他醒了。

  在看清了壓在自己上方的人的熟悉的輪廓時,黑髮年輕人的瞳孔微微收縮,而後,很快恢復了正常。

  這不是夢。

  絕對不是。

  他伸出手,捧住了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臉龐的輪廓。倆個人貼得很近,近到麥加爾能嗅到彼此呼吸的氣息,能感覺到緊緊貼在一起的上半身,從對方的胸膛之下傳來的有力跳動……他張張嘴,發現自己的喉嚨乾澀得可怕,然而,從嗓子裡發出了幾聲無意義的「呵呵」聲後,他終於叫出了那個讓他幾乎就要窒息的名字——

  「凱撒?」

  「……」

  「凱撒?」

  「嗯,是我。」

  「……你怎麼來了?」

  「沒人說過我不可以離開日出之國。」

  「所以你來了?」

  「所以我來了。」

  「我很想你。」

  「我也從來沒有一刻停止過思念。」

  「……你來找我?」

  「嗯,我來找你。」男人的聲音依舊低沉而富有磁性,說話的時候平淡無起伏,他伸出手,就像他喜歡的那樣用粗糙的大拇指摁了摁黑髮年輕人的唇角,後者呼吸一窒,眼睛變得痠疼起來——他瞪著眼,死死地盯著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而男人只是輕輕拽起麥加爾,淡淡地說:「我來找你,是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別問,只要跟我來。」

  麥加爾愣了愣,順勢坐了起來,黑暗之中,他甚至能聽見旁邊的枝枝睡得像個死豬一般的哼哼——除此之外,一切都顯得非常安靜,窗外的甲板上那些船員們醉酒的聲音彷彿都變得很遠很遠,黑髮年輕人站在床邊,盯著對方抓著自己手腕的那塊地方看了很久。

  最後,他抬起頭——

  依靠著船外搖曳的煤油燈,他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對方的輪廓。

  男人拉著他,幾乎是堅定不移地拉著他往甲板邊走,寒風吹來,如刀割般的夾雜著冰粒的風吹在臉上生疼,麥加爾垂著頭,幾乎是乖乖地跟著男人一步步走出了船長休息室,他們穿越過了三層的甲板,來到了最高處的船舷邊。

  男人看了看船邊翻滾的海水,看上去有些猶豫。

  而麥加爾卻在這個時候,從對方的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

  在對方微微錯愕的眼神下,他勾了勾唇角。

  「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幹嘛——但是,既然做好了要去死的準備,我就可以跟你去任何你想帶我去的地方……但是,那是在我找到了凱撒之後。」

  黑髮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

  「但是能不能勞駕你一件事,麻煩你不要再假裝扮成他的樣子了——這幅毫無生氣壓根不像是活人的樣子,看著真讓人難受。」

  麥加爾說完,歪歪腦袋,用那雙彷彿能看到人心靈深處的深邃瞳眸盯著眼前披著凱撒外貌的不明人物。

  他非常淡定地看著凱撒的皮膚就像被燒溶的蠟燭那樣融化,露出了底下的蒼白的女性面孔,男人高大的身形也在縮水,在蝴蝶骨的地方,那和凱撒如出一轍的衣服猛地破裂,然後從那裡面,一雙屬於鳥類的翅膀猛地展開,散落的碧色羽毛夾在不斷下降的大雪中,異常惹眼。

  它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觸碰黑髮年輕人的臉頰,但是當它即將觸碰到的那一刻,卻又好像被燙到了似的猛地縮回了手,然後它撲了撲翅膀,猛地冒著風雪沖灰黑的天空展翅飛去——盤旋在怒風號上空的,是這生物優美而憂傷的天籟旋律。

  ……

  「塞壬……是海妖塞壬!海之惡魔派出的第一批使者出現了夥計們,堵住耳朵!準備戰鬥!」

  甲板上,雷克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如同最重的音符,劃破了夜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