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安州在二月二龍頭節都有諸多慶祝活動,今年晉國公在,更是隆而重之的盛會,聽說今年二月二,不僅有女子參與的「花潮鬥艷」,安州各家府邸的少爺們也要比試文武之藝,所以不僅各家閨秀卯足了勁兒要大出風頭,少爺們最近也忙著尋西席,幫著做些絕妙好辭,好一鳴驚人,得晉國公青眼相加。太史闌覺得,大抵晉國公走之前,她們都沒心思和她鬥了。
她因此覺得好無聊。
於是沒事就逛逛園子,想著容楚那傢伙要滾蛋了,真是最近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逛園子,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人們都遠遠躲著,怕一不小心掉湖了或者發瘋了啥的。
對面忽然來了一個人,一路分花拂葉,姿態比她還悠哉,和這滿府的忙碌格格不入,太史闌一看,眼神柔和了些。
是邰世濤。
對這邰世蘭可算是最親的弟弟,邰府裡對她最溫暖的少年,太史闌態度也要好得多,「你怎麼有空在這逛?」
「姐姐。」邰世濤也很驚喜,笑呵呵摸了摸腦袋,「夫子說文武之藝,我現在學得也儘夠了,現缺的就是閱歷和眼界,這得行萬里路,看天下景才能完滿,倒不必在乎區區安州一個文武之會。」
「少爺可是咱們安州第一神童,哪用得著像其餘少爺一樣臨時抱佛腳。」他身邊一個侍女抿唇嬌笑。
「墨荷,別這麼說,兄弟們聽了要笑話。」邰世濤呵斥一聲,唇邊猶帶笑意,看模樣很喜歡這個俏麗的侍女。
太史闌看了那個叫墨荷的丫頭一眼,直覺地不喜歡。穿著打扮比普通侍女更出挑也罷了,剛才那話可不是什麼好話,是嬌憨無心呢還是有意為之?何況她眼神閃爍,雖在笑,卻一副心事重重模樣,也就單純的邰世濤看不出來罷了。
不過太史闌一向不會為路人甲多費心思,她倒對邰世濤口中的「夫子」產生了興趣,「你這夫子倒有幾分見識。」
「那是。」邰世濤笑得驕傲,隨即臉一垮,「不過李夫子並不是我府中西席,是我在外頭書館遇見的先生,人是極好的,又儒雅,又博學,就是每年都要遊歷天下大半年,偶爾才來安州看看我。」他附到太史闌耳邊,悄悄道,「我原本在兄弟中也是平平,都是得他指點才有今天呢。」
太史闌看著他臉上崇拜光彩,心中一動,聽起來那位李夫子倒像位山野高士,不過這樣的人出現在安州,當真是機緣?邰世濤既然原先也資質平平,性子又不是十分出色,那當初又是憑什麼得他青眼呢?
「姐姐,我新得了一套好書,夫子贈我的,我還沒來得及看,既然你在,咱們一起。」邰世濤拉著她袖子,獻寶似地往他院子走。
太史闌無可不可地隨他走,眼角瞥到墨荷的臉色似乎變了變。
一直進了邰世濤的院子,進門的時候,太史闌注意到墨荷讓小廝都退了出去,她自己跟了進來。
「姐姐。」邰世濤高興地去書架上搬書,那套書用緞面盒子裝著,紋飾古樸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就是看起來有點重,邰世濤搬得有點吃力。
太史闌正要上前幫手,一側身,忽然看見了墨荷。
這俏麗侍女,立在隔花門下,身姿僵硬,嘴唇緊咬,斑駁的日色映上她的臉,一片緊張的煞白。
太史闌霍然轉身。
但已經遲了。
墨荷忽然一抬手,打散自己的髮髻,隨即將衣裳一扯,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前肌膚,隨即以一種少見的迅捷,猛地撲過來,撞翻了書桌上的筆架,嘩啦啦一陣巨響。
她撲在破碎的筆架上,聲音刺耳驚心,「少爺!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把我賣到窯子裡去!少爺,求求你!求求你!」
邰世濤驚得半轉身,維持住取書的姿勢不動了,那書匣剛被抽出書架,微微向下傾斜。
無人看見,有一片淡白細密的粉末,從書匣中散落,正衝著站在下方的邰世濤的口鼻。
太史闌也沒看見,她此時正站在邰世濤身邊,眼見他驚得魂飛天外,怕那沉重的書匣掉下來砸到她的腳,便順手將書匣往上一托,眼睛依舊盯著墨荷。
書匣回歸原位,合攏,那點粉末落在書架邊緣,被風吹散。
……
此刻,這不過一個小插曲,是否重要,或可看日後人生河流,會否因此落下一處暗礁,不過真正的浪潮翻湧,大戲迭生,還在眼前。
「少爺!」墨荷聲聲淒喚,撲上來死死抓住邰世濤的腳踝,「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這樣對我們的孩兒!」
邰世濤瞪大眼睛,太史闌險些噴出來。
太狗血了吧?
墨荷一鬧,她就反應過來,八成是邰世濤太優秀,邰家其餘子弟怕被他壓了風頭,這是要下手抹黑他了,不過這法子……
好吧,大戶人家,這法子其實很合適。只是她不明白,墨荷要如何證明腹中孩子是邰世濤的呢?狗血的滴血認親?
剛才這四周還十分安靜,此刻墨荷一鬧,就好像天地覺醒,整個邰府又熱鬧起來了,隱約聽得一堆人的腳步聲,又往這邊來了。
可憐邰家老爺們,最近靴子底都被地皮磨破了。
墨荷哭叫幾聲,確保外頭來的人已經聽見她的慘叫,立即毫不猶豫,頭一低。
「砰。」
腦袋撞在樑柱上的聲音很脆,太史闌一瞬間想到夏天熟爆了的西瓜。
等她一低頭,西瓜當真熟了。
太史闌蹲下身,一探她呼吸,忍不住皺起眉頭——原來還是有意料之外的事的,她猜得到過程,沒猜到結局。墨荷竟然就這麼爽快地尋死了。
決心真大。
又是「砰」一聲,邰世濤也暈了。
再「砰」一聲,門被及時地踹開了。
三聲幾乎同時發生,電光火石一瞬間,太史闌只來得及做一件事。
她將袖子裡的人間刺,金色的刺尖,刺入了墨荷的脈門。
「濤兒!」衝進門來的人,怒吼聲驚天動地。
安州總管,邰家家主邰柏,在外面聽見墨荷的慘叫已經臉色鐵青,等他匆匆趕到,一眼看見墨荷屍橫就地,散開的衣襟還可以看見處處淤痕,頓時怒氣便如洪潮,嘩一下暴湧出來。
他怒目盯著邰世濤,先是一揮手,一個婆子立即過去,摸了摸墨荷的肚子,隨即默默對他點點頭。
邰柏渾身一震。
「你這逆子……你這逆子……」他渾身顫抖,怒目盯著被他霹靂大喝震醒,還一片茫然的邰世濤,「給我拿下!」
立即有膀大腰圓的小廝上來,胳膊一抄,拎小雞一樣拎起了邰世濤。
「父親!父親!」邰世濤一眼看見墨荷屍體,險些再次暈去,但他拚命咬著下唇,支撐著不肯暈,淒聲大叫,「不是我!不是我!她誣賴我!您聽我說!您先聽我說——」
「你這畜生!」邰柏縮在一起的五官都似被怒氣撐爆開,「你是不是要說你冤枉?墨荷是你貼身侍女,跟隨你多年,好端端地要誣賴你?她都以死明志了,你還敢賴?」
太史闌摸摸下巴——確實,這才是這個狗血的計策裡,最陰毒最狠辣的地方,按說墨荷一死死無對證,似乎是個蠢招,但此刻「人贓俱獲」,任誰都會對墨荷最後的話深信不疑——最大不過生死,有什麼陰謀也要活著才能施展,她都以死指控了,還能有假?
「爹爹!不是我!不是我!」邰世濤神情淒切,拚命掙扎,兩個護衛紋絲不動,任他的指甲在書桌邊抓裂,帶著殷殷血跡脫落。
邰柏微有震動,他身邊一個面色白皙的少年卻忽然幽幽道:「三哥哥,你那墨荷,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前陣子還和我的丫鬟悠兒說,你許諾她會扶她做姨娘,其實這也是件好事兒,你去求爹爹,萬無不准,怎麼就鬧成這樣……」他憂心忡忡嘆一口氣,「聽兄弟一聲勸,你還是認了吧,一個奴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你這樣抵賴著,反倒惹大伯伯更生氣,何苦來?」
「世成!」邰世濤一聲怒吼,霍然轉頭死死盯著那白皙少年,「你胡扯!卑鄙!」
邰世成冷笑一聲,後退一步,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模樣。
「你還有臉罵兄弟!」邰柏怒氣更盛,狠狠一揮手,「拖出去!先拖出去打!打到他認為止!然後給我送回袞州莊子上去!我這輩子不要看見他!」
「是!」兩個護衛轟然應一聲,拖著邰世濤就向外走,邰世濤掙紮著,抓桌子,抓椅子,抓一切可以攀附的東西,卻絕望地發現,他什麼都抓撓不著。
一屋子人,無人說話,無人勸解,神情漠然的眼底,依稀可見跳動著幸災樂禍的光。
包括自己的親人。
小小少年,在這一刻忽然長大——明白世間至親,原來也未必能予以依靠和信任。
在無盡的憤怒和絕望裡,少年忽然仰頭大喊,「娘!姐姐!」
「別叫了,一個死了,一個也快死了。」邰世成一臉詭笑,俯在邰世濤耳邊,輕輕道。
護衛將邰世濤拖到門邊。
一隻手臂,忽然橫在了護衛身前。
太史闌的手。
她一直等到現在才出手,一方面是等人間刺最後一刺回魂的效用發揮,一方面,是她要這天真少年,看清楚他的家人。
她不會在這裡停留很久,但他還要在這裡生存,如果始終這麼天真無知,也許明年她就可以給他掃墓上青草。
無情和攻擊和冷漠的陷害,是人心造就的冰井,或深墮入淵,或破冰而出。
沒有第二條路。
「世蘭!」邰柏厲喝,「你讓開!這不是你管的事!」
「一群傻叉。」太史闌說。
「……」
沒人聽懂這話的飽滿含義,都瞠目看著她。
太史闌有點遺憾她的罵人沒收到震撼效果,更加不高興地一指地上,「人都沒死,瞎咋呼什麼?」
眾人回首,赫然看見,地上墨荷竟然睜開了眼睛。
一時鴉雀無聲。
「沒死又怎樣?」邰世成冷笑,「難道能顛倒黑白?」
太史闌不理他,拍拍墨荷的臉,「說話。」
墨荷呻吟一聲,虛弱地轉過眼,看住了邰世成,邰世成臉色微微變了,隨即冷笑一聲。
太史闌懶得看他一臉篤定的模樣,倒是等下他的嘴臉要好好欣賞。
「五少爺……」墨荷語氣輕弱,卻字字清晰,「……我聽你的話栽贓給三少爺……你放過我的家人好麼……」
……
死寂般的靜默。
半晌之後,太史闌仰首,譏誚一笑,過去牽了邰世濤的手,兩個護衛想攔,被太史闌冷冷一看,慌忙縮手。
「世濤。」太史闌聲音不高,卻很清晰,「你記住。便是親戚家人,也難免重利、薄義、寡恩、偏狹,不堪依靠。你唯一能靠的,是足夠勇敢的你自己。」
邰世濤沉默,良久道:「姐姐教誨,世濤一生不忘。」
他語氣沉緩,面無表情,看來當真和太史闌有了幾分相像,先前略有些佝僂的腰也終於挺直,小小少年,此刻滿身風華。
成長,有時或許得等時間慢渡,但更多時候,是在瞬間長大。
原本一臉難堪,欲待移動腳步的邰柏,停住了腳,臉色發青。
「就這群壞事都做不利落的草包,爭什麼魁首龍頭?」太史闌牽著邰世濤,在一室或震驚或尷尬或驚恐的目光中,大步而去,留下聲音琅琅,響徹天際。
「誰要亡我,我必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