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響聲一起,太史闌霍然坐起。
坐起的剎那,她已經用鑰匙快速地開了手上的鎖銬,抓著鎖鏈,湊近馬車車窗。
此時煙塵瀰漫,煙霧之中咻咻之聲不絕,隱約可見灰黑人影如電穿梭,出沒在屋頂和四周。
屋內的人搶了出來,在馬車旁席地而睡的官兵也被驚醒,這些人慌亂地爬起來,煙霧中什麼也看不清,下意識四處亂摸。
煙霧濃密刺鼻,太史闌睜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隱約的人影,和一抹抹白電一般的劍光。
劍光起。
縱氣虹霓生,萬象攪清波。
濃密的霧氣被縱橫的劍光割裂,每道經緯亮如雪白如霜,每道雪光穿過,便揮開一抹鮮紅濃膩的血滴,如一溜溜珊瑚扇墜兒。
官兵一批批地倒下,倖存者驚慌失措,開始向內逃竄求救,正與屋內奔出來的人撞在一起,濃霧之中不辨敵我,屋內人悍然出手,頓時又是一陣慘呼和混亂。
外頭鬧騰成地獄,太史闌卻巋然不動,始終緊緊盯著隔壁的馬車。
這馬車和馬車裡的人,才是關鍵。
她的直覺告訴她,刺客要救的是馬車中人,這是唯一逃生的契機!
忽然她頭一抬。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個人影。
高挑頎長,大袖飄飄,自屋脊上筆直掠下,看起來不快,卻轉眼到了面前,身前濃霧筆直破開,身後濃霧拖曳出一片滾滾的灰痕,他在中間,就像天地爆裂煙雲升騰中,生出的美玉一方。
溫潤,明亮。
風姿極美,只是看不清臉容。
太史闌緊緊盯著他,見他輕輕落在了隔壁馬車頂上。
「誰!誰!」常公公赤足追出,氣急敗壞,他眼力好,看見了那個綽約的影子,「你是誰?滾下來!」
那人一動不動立在霧中,煙霧在他身周翻滾,凝而不散,他似乎根本不屑理會那個閹人,又似乎輕輕一笑。
「把守大門!全部給我把守住大門!」常公公尖聲大叫。
那人身影一閃,自馬車頂消失,下一瞬,他已經落在了隔壁馬車的車轅上,指尖一抖,拴住馬車的鐵鏈忽然就脫落,駿馬長嘶一聲,抬蹄就沖。
沒有向著被人群堵住的正門,而是直直撞向圍牆!
他竟然要驅車沖牆而去!
這個看身影都覺得風姿秀雅的人,行事竟然如此悍猛!
剎那間他直腰,傾身,一手搭向前方,將以掌力轟開圍牆。
長髮揚起,他側身的影子秀逸而雄勁,如一筆凝練的畫。
剎那間太史闌直腰,轉身,狠狠一肘擊碎竹木的車窗,手中鐵鏈全力一甩!
「嘩啦啦」鐵鏈聲響清脆,落在隔壁馬車的車窗橫欄上,馬車此時駛動,鐵鏈嘩嘩一陣快速拉扯,最終被卡在窗戶橫欄之下的縫隙裡。
駿馬發力,渾身肌肉塊塊隆起,鐵鏈被拉得筆直,馬車衝力巨大,眼看就要帶著鐵鏈衝出,太史闌抓緊鐵鏈,全力一縱!
「砰。」她破窗而出,重重砸在隔壁馬車鐵製的車身上。
眼前金星直冒,渾身疼痛,煙塵滾滾撲面而來,捆在手上的鐵鏈在劇烈的晃動中摩擦得手骨疼痛入骨,車子騰躍的巨大慣性撞得她不斷砰砰作響……太史闌咬緊牙關,死死抓住鐵鏈,絕不讓自己被甩下去。
忽然身子懸空,撲面的風一清,心似瞬間飛上高空,太史闌一睜眼,就看見馬車忽然離地,高高向著月亮飛起,漫天的星光和蒼穹下清越的風,瞬間撲入胸臆。
那一霎似要向那一輪碩大潔白月亮飛去。
那一霎似伸手便可採萬千繁星。
那一霎似此身溶入萬丈臧藍蒼穹。
太史闌想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記這一刻——於馬車旁,懸掛中,疼痛裡,騰空向月,遇這一生,最燦爛最不可幻想之奇景。
「砰。」身子重重一震,馬車落地,太史闌低頭才發現,就在剛才,那趕車人竟然驅馬車騰空而起,越破損的圍牆而過,生生將追兵拋到了身後。
車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震開了,她一個翻身,腰一挺,竄入馬車內。
落地時舒了一口長氣,不禁感激自己多年來拚命運動的好習慣,否則剛才那一連串動作,絕不可能發揮得那麼完美。
驀然肩膀被人一拍,她打了一個激靈,想起車中還有神秘要犯,一轉頭,便見一雙灼灼瘋狂的眼睛,掩在一抹辨不出顏色的亂髮中,雖然髒污,但仍可以看出面目姣好,尤其胸部波濤洶湧,站在她面前,胸都似頂到了太史闌的臉。
太史闌怔了怔,她沒想到這個重犯,竟然也是個女人。
「剛才我們飛起來了……」那髒兮兮的女子笑嘻嘻地對她道,「……是帶我們去見慶兒的。」她張開雙臂,做飛翔模樣,歡呼道,「去見慶兒!」
原來是個瘋子。
那麼如臨大敵的看守,聲勢驚人的劫囚,只為一個瘋子?
「我們來畫畫。」女瘋子拉著她,蹲下來,嘻嘻笑著指著馬車壁,那裡畫著一些圖畫,筆法拙劣,是那女子用白石畫的。
太史闌無心看畫,皺皺眉,拉開她的手,掀開車簾一看,馬車此時正奔行在原野上,看不到追兵,遠遠的一隊人繞過一條河岸迎了上來,趕車的人忽然飛身而起,離開馬車向前迎去。
馬車按照慣性繼續奔行,按說此刻已經安全了,可太史闌心中依舊不安,與生俱來對危險的直覺,讓她無法安坐。
車身忽然一傾,似是硌到石頭,太史闌靠在窗邊,看見旁邊是一片青青的葦林,目光一閃,隨即一弓身,趁著車身那一歪,速度一慢,再次跳了出去。
她跳出便一個翻滾,滾下山坡,伏進葦林中,青青葦草遮住了她的身形。
那趕車人很快就掠了回來,連同接應他的人一起,他剛剛回到車上,便似發覺車廂中已經少了人,立即勒馬停車。
車一停,車門被打開,那女瘋子立即撞了出來。
「慶兒!慶兒!」她揮舞雙手,格格大笑,「娘回來了!娘逃出來了!娘這就帶著你走!走,走,我們走,我們不要再在這裡,我們不要再給皇帝……」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趕車人,伸出手,輕輕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背對著太史闌,從她的角度,只看見他頎長的背影,衣袖下伸出的一截手腕,瘦不露骨,長指如玉。
太史闌屏住了呼吸。
此刻她終於清楚,這人夜半劫囚,根本不是為了救人。
是為了逼問某件重要的事?
那人似乎對著女瘋子問了一句話,風吹來幾個散落的字眼,「……他在哪裡?」
「話裡!話裡!」那女瘋子又笑又叫,「慶兒,娘來了……」
趕車人手一揮,幾個來接應的男子立即衝入車裡,過了一會出來,搖搖頭。
那趕車男子仰起頭,似在思索。
天漸漸亮了,一線微光穿雲層而出,勾勒他微微仰起的下頜,線條清俊,散開的長髮和風中長草同舞,一個背影也風華無限。
然後他似乎嘆了口氣,伸手在女瘋子咽喉上一撫。衣袖一揮。
女瘋子身子一軟,骨碌碌滾了下來,一路滾下山坡,落入葦叢,正落在太史闌身邊。
那男子看也沒看一眼,又揮揮手,幾個手下立即砸碎了馬車。
這人問不出秘密也不急迫,乾脆下手殺人,連馬車都毀掉,斬草除根,乾脆利落。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做這些事時,雲淡風輕,從容不迫。
做完這些,他似是想到車內應該還有個人,做了個搜索的手勢。
太史闌心一驚。
那人正要轉身,忽然一頓,望向後方。
來路上,遠遠有煙塵滾滾,似乎追兵已至。
那人想了想,終究不願在此耽擱,手一招,帶著屬下遠颺而去,身形沒入黎明的曙光裡。
太史闌等他消失好久,才緩緩放開呼吸。
一偏頭,身側女子,咽喉詭異地塌陷下一塊,一雙光澤漸漸暗淡的眸子,死死盯著她。
太史闌盯著那雙到死終於清明的眸子,取出了人間刺。
人間刺,一刺回魂。
「……我……我的慶兒啊……」那女子一恢復清醒,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我的孩子死了……我還得去餵養仇人的孩子……蒼天……蒼天……」她顫抖著在泥地上摸索,尋找著太史闌的手,緊緊抓住,「我……我逃了出來,還帶走了她們的寶貝……呵呵……那麼寶貝……他們抓到我,逼我交出來……呵呵……我不說……我說了慶兒就回不來了……」她眼神漸亂,似乎又將陷入癲狂。
太史闌知道她是被折磨得太久,早已油盡燈枯,就算沒有今天這人的出手,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驀然手背一痛,手指被那女人最後的力氣捏得生痛,「話裡!話裡!」
最後兩句話聲音尖銳,用生命呼喊而出,帶血的熱度和魂的顫慄,隨即,攥緊的手指,忽然一軟。
太史闌默然良久,合上了她至死不閉的眼睛。
穿越至今沒多久,已經看見兩個女子死在她面前,第一個,留給她人間刺;第二個,會帶給她什麼?
太史闌只覺得心重如石,壓得胸懷不暢,這個世道,弱者和女人的命運,是不是永遠都是這樣悲哀?
山坡上一陣馬蹄聲急速地過去,估計是朝廷的追兵。
等人都過去,她站起,長吁一口氣。
「話裡……話裡……」
這女子無論是瘋時,還是清醒後,始終念叨著這句話,這話什麼意思?話裡?哪句話裡?
太史闌思索著走到山坡上,山坡上散落著破碎的馬車,一塊馬車板上,白石畫出的痕跡還很清晰。
太史闌腦海裡,也像有一道清晰的閃電,忽然劈裂重重霧靄,照亮此刻南齊最大的秘密!
不是話裡!
是「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