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形容河水當頭壓下那一刻的感受,像天幕整個從頭頂倒砸,砸進人的天靈蓋,所有的意識瞬間全被黑暗和冰冷阻斷,金花四射,胸腔憋悶,滿腔的血都似乎被擠壓在胸口,再在下一瞬就要破胸而出,冰冷的水綿綿不絕地灌下來,把奔湧的熱血沖涼。
頭頂上的河水不像河水,像整個銀河,一層一層地壓下來,翻滾呼嘯,永無止境,人在其中,不過如須彌之納芥子,渺小到自己都感覺絕望,每一次掙扎,都被壓得更深一點,恐懼和死亡的陰影,在此刻盤桓不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或許是一瞬,但在可怕的意識裡這就是漫長的一生,太史闌喝了幾口水後,及時調整了姿勢,終於找到點自己的意識,調勻了呼吸,腳一蹬,出了水面。
她此刻睜不開眼,發不出聲,卻拼著眼皮劇痛,拚命睜眼,眼前一片渾濁的黃色河水,剛才的堤壩、小村、人,都看不見了,瞬間這裡就成了汪洋。
太史闌一邊掙扎拍水,一邊對著奔湧的河水,大叫:「景泰藍!景泰藍!」
聲音出口便嘶啞,喉嚨已經被河水灌得充血。
河水滔滔,無人回應,太史闌知道在這種堤壩全潰,高水位河水倒灌的剎那,別說人,房子都能捲走,她就算及時跟在景泰藍之後入水,很可能當時差之毫釐,轉眼就謬以千里。
但她不能放棄,不敢放棄,景泰藍是她堅持要帶在身邊,她任何時候,和他同生共死。
「景泰藍!景泰藍!」
河水打旋,奔流無聲,她沙啞的呼喚,像永遠也等不到那孩子呢喃的回答。
渾身痠痛,頭也開始劇烈地痛起來,這一日夜,她來回奔波,殫精竭慮,體力精神已經瀕臨崩潰,跳進河水,全憑一股心氣,她已經沒有力氣支撐。
「景泰藍……」
半個時辰過去了……
「景泰藍……」
一個時辰過去了……
聲音越來越弱,呼喚猶自不絕,哪怕唇間帶血,哪怕下一瞬間就是死亡,她的呼喚也要帶進陰間,讓那孩子聽見。
「景……泰……」
她忽然頓住。
飛旋奔騰的河水裡,忽然有一大塊黑色的東西向自己的方向游來,仔細看卻是一塊門板,門板上小小的孩子,安靜地躺著。
她大喜過望,一生至今巋然安穩,原以為再無天地撼動機會,然而在黑暗寂滅前一刻,看見光。
絕大的驚喜衝擊得她忘記一切,怔怔張開嘴,灌了一口河水。苦澀腥臭的河水入腹,她才醒覺。
門板很快到了近前,她第一眼看的是門板上的景泰藍,害怕那不過是個死娃娃,好在,她看見微微起伏的小肚皮。
眼神還沒來得及錯開,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
那手雖冰涼卻有力,抓住她的肩就像永遠不肯再放開,一個她熟悉,以前有點討厭,此刻卻覺得是天籟的聲音,在她耳側笑道:「一個月不見,你越發水靈靈的讓我驚喜。」
容楚的聲音。
太史闌抹一把臉上的水,張眼看著他,容楚很狼狽,泡在水裡,頭髮黏在臉上幾乎看不清五官,臉上還有被細枝劃破的傷痕,一側臉頰有點青腫,不知道被什麼給撞到。
一向衣錦風流,華貴妖麗的容楚,以這般模樣出現在人前還是第一次,太史闌瞧了瞧他,卻覺得雖然醜,但卻比平日要順眼些。
她在那鄙視容楚的醜,卻不知道自己其實更不堪入目,額頭被石頭刮破,兩頰連同嘴唇都是紫的,再加上蒼白的臉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容楚扶著門板,雖身處河水之中,依舊笑吟吟,只是眼眸之中,隱隱有異樣的光芒閃爍。
這女人……
這女人……
心裡翻來覆去就這三個字,後面的話似乎很多,似乎也到了咽喉便要噴薄而出,忽然便被堵住,太多的思緒擠在一起會成亂麻,太多的話擠一起就成無話,到頭來也不過這幾個字,訴盡多少人心複雜。
這一刻只宜凝視,看她安好。
不必再惱怒奔上堤那一刻,看見她剛剛一喜,就被她扔出來的瘋女當頭砸下,那女人髒兮兮下垂的胸,正正拍在他臉上。
不必再震驚於景泰藍落水那一刻,她迎著洪潮而去的背影,那一霎河水倒捲漫天,在她面前豎立起數丈水牆,她在那樣橫亙天地的巨物之下渺小如蟻,穿破水牆的身形卻是一往無回的箭,是后羿操弓射日,一箭而去,漫天無光。
他的心也似在一瞬間射了出去,穿透萬丈汪洋,然後淹沒。
那一霎滔天濁浪掩蓋了一切聲響,趙十三奔來拉他的衣袖,手指被激烈的水流滑卷而過,他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下一個瞬間才發現自己也跳進了河裡。
他跳進去的那一霎,沒看見太史闌,卻看見了努力撲水的景泰藍,難為那小小孩子那一刻居然沒昏去,嚴格按照太史闌的教導,拚命拍水,容楚在那一霎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他身上本就帶了繩子等物應急,當即拋出繩索,套住了景泰藍,當時河水壓下,險些一個浪頭把他也給壓到底。
容楚笑了笑,發現原來自己也有這麼傻的時候。
「上來。」他看一眼太史闌發紫的嘴唇,一把將她拖向門板。
「不要。」太史闌看看那不結實的門板,覺得實在不夠擔負一大一小,當初泰坦尼克那塊板,不就因為肉絲太重,凍死了傑克?
「麻麻……」門板上景泰藍忽然一陣咳,醒了過來,先茫然地往上瞪,想不明白頭頂是什麼,再看看四周,這下子嚇醒了,一骨碌坐起來,一眼看見左右濕淋淋狼狽的太史闌和容楚,愣了一會兒,眼珠子定定的。
太史闌知道他受到驚嚇,任誰被那樣拋入洪水,想要回過神都很難,看那小子嘴角一抽一抽,似乎要哭,但又強忍著的模樣,伸手過去,拍拍他的小肚皮,道:「想哭就哭吧。」
景泰藍瞟她一眼,苦著臉,歪著嘴,一抽一抽地道:「你說男孩子不要哭……」
「男人只是在不該哭的時候不要哭,比如疼痛、敵人故意的打擊,同伴惡意的攻擊。因為那時你哭,只會遭受更大的挫折。但逢上生死、至情和一切需要發洩情緒的事,你不要壓抑自己。」太史闌低低道,「景泰藍,我要你堅強,但沒有要你變成沒有七情六慾的木頭人。」
「嗯……」景泰藍往門板上一趴,屁股一撅,開哭。
「嗚嗚嗚那混賬……」
「嗚嗚嗚嚇死我了……」
「嗚嗚嗚剛才誰踩我肚子……」
「嗚嗚嗚拖出去統統殺了……」
太史闌唇角一勾,容楚開始咳嗽。
「那叫救人。」他試圖和某個不講理的小孩講道理,「你應該殺的似乎不是我。」
「昌明十七年修壩……」小子撅著屁股,抱著腦袋,居然悶悶地說了這麼一句,「你主持的……」
容楚張開嘴的模樣很有點意思,很難得。太史闌若不是泡在水裡,就得賞小子一顆糖——說得好!
「他怎麼知道這個?」容楚挑眉,看太史闌。
「前陣子他看完了山河志。」太史闌道。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藍不愛讀書是出名的,兩三歲貴族孩童都開始啟蒙的《大學》,他始終沒讀過前三篇,在遇見太史闌之前,這孩子走路不利索,說話不齊全,現在才多久?講話越來越流利不說了,山河志那麼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對地理有興趣。」太史闌道,「現有的山河志版本太枯燥,我給他畫了萌版對照,跟他說,這是南齊的山河,很美麗,記下這些,就算你以後不能去,也算去過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應以後帶他去最美的一個地方玩。」
「呸。」景泰藍悶悶地道,「我喜歡西海……可是現在……我再也不要看見水啦……」
「這水是容楚搞出來的,也是你搞出來的。」太史闌拍拍他腦袋,「因為你們都沒有做好這件事,所以你今天差點死在這洪水裡。如果不是火虎發現得早,現在河面上還會飄著更多屍體,景泰藍,你要記住這一天。記住以後你該做什麼。」
「嗚嗚我能忘記嘛……」景泰藍又哭了,「人家褲褲都沖沒了……」
太史闌一瞟,果真,小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還黏著一根長草,尾巴似的風中飄搖。
「我瀆職?」容楚斜眼瞟她。
「還有監督不力、後續監管不足、任用腐敗官員、漠視民生。」太史闌補充。
「公……公……」景泰藍爬過來,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認了吧……麻麻會說出更多的……」
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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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不知道衝到了哪裡。」太史闌瞇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見,難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覺得是奇蹟。河水沖下的時候他看不見太史闌,只好全力救景泰藍,救下他的時候運氣也不錯,順水飄來一塊門板,他把景泰藍放上去,心中估算著當時太史闌的位置,選了一個可能的方向就往那裡去,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一定會在那方向,但心裡總想著——看老天安排,天不絕她,便能遇見。
老天有情,不絕她,也不絕了他的想望。
「這邊露出屋頂,想必是座樓,先上屋頂,稍後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馬趕來,並調撥了鄰縣一批民壯,命令當地下府兵必須立即出動,想必現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著門板向那屋頂游,太史闌想出力,他不由分說攬住了她的腰,強勁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箍住。
「你沒力氣了,逞強什麼。」容楚動作霸道,語氣卻輕,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闌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這樣,有限的人生用來無限的調戲。你越當真他越興奮;你當他是屁,他只有自己發臭。
那一截屋頂看似近,真要逆流游過去也很不容易,難得容楚一手推門板,一手夾著她,還有餘力,他仰頭看著空蕩蕩的屋頂,再看看一路漂來的各種亂七八糟物件,但就是沒有屍體,也不由輕輕嘆了一聲。
「太史闌。」他道,「挽狂瀾於即倒,救萬民於災前,活人無數,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
「世間不斷毀滅,是因為人們一直在製造災難。人間萬患,其患在人。」太史闌淡淡道,「和做英雄比起來,我寧可不要再發生人為的禍患。」
「人間萬患,其患在人……」容楚重複一遍,笑看景泰藍,「如何?」
景泰藍小拳頭一拳捶在門板上,面目猙獰,「格老子的,等著!」
容楚又嗆著了——這好像是趙十三那個川西人的口頭禪?這也學來了?
太史闌贊,「好!不說髒話的男人不是男人!」
容楚:「……」
他需要從今天開始,學說髒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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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屋頂很結實。你先上去,再拉景泰藍。門板不要丟。」容楚指揮太史闌。
太史闌早已骨軟筋酥,容楚托著她的腰往上送,無意中觸及她的大腿。
衣服都緊緊貼在身上,太史闌半截袍子都不見了,長褲裹著渾圓結實的長腿,容楚不過輕輕一觸,便鮮明感受到指下肌膚結實而微彈,那股屬於少女肌膚的躍動和青春,像一簇火苗般跳躍在指尖,他的心也似被忽然冒出的火苗,輕輕地燎了一下。
這感覺瞬息即逝,像一叢花枝被風壓近水面,沾水即起,灑開的水珠,帶新鮮的香氛。
太史闌剛剛爬上屋頂,正要伸手拉景泰藍,驀然一聲巨響!
轟然大震之聲如天穹乍裂,霹靂一般響在耳底,震得水面上一陣波紋大動,震得三人耳朵嗡嗡作響,景泰藍的尖叫完全聽不見,只看見他驚恐大張的小嘴,「卡嚓」一聲,屋頂被震裂,一分兩半,太史闌倏地落了下去。
容楚眼疾手快一撈,撈住了她的腳踝,什麼也來不及想,往門板上一扔。
啪一聲太史闌落在門板上,門板頓時失衡,景泰藍立即圓潤地向水裡滾去,太史闌伸手一抓,抓住小子的腳踝。
三個人在水上水下,串成一長條,容楚抓著太史闌腳踝,太史闌抓住景泰藍腳踝,景泰藍的臉已經貼在水面上,再抬起來的時候,黏著一片髒兮兮的菜葉。
小子咧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今天受到的驚嚇太多,導致他自己都覺得,現在哭了,保不準下次還要哭,還是留著先吧。
三人回頭看那巨響來源,隔著茫茫水域,實在看不出什麼,卻覺得水流更大更急,水位眼看越漲越高,已經沒過了剛才的二層屋頂最高處,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又有一條堤壩潰了……」容楚的語氣不是猜測,是肯定。
話音未落,便覺水流似乎突然兇猛了十倍,濁浪滾滾,拍打而來,一道道鐵板一般撞在人胸前,太史闌在門板上存身不住,滾入水中,門板被水流撞擊得上下起伏,隨時要翻倒,景泰藍扒著門邊,小臉煞白。太史闌緊緊抓住門板,拍頭拍臉的河水裡放聲大叫,「景泰藍,抓住門邊,不能放手!」一邊勉力掙扎,想要抽出自己的腰帶,將景泰藍固定在門板上。
「不行!」容楚聲音在大片奔騰的河水中依舊清晰,「門板要裂了!」
太史闌一看,果然,景泰藍身下已經延伸出一條手指粗的裂縫。
一道浪打過來,「卡嚓」一聲,裂縫擴大如手掌,馬上就要成兩半。
太史闌伸手,想要復原門板,可是裂開的縫隙馬上就被激湧的水流衝去很多木片,不是完整的東西就不可能恢復原狀。
太史闌霍然轉頭,想要尋找可以代替的攀附物,忽然看見遠處激流中有個圓形的東西,載沉載浮,似乎是個不小的盆,只是此時相隔還有不短距離,水流方向只會越拉越遠,她又不能鬆開景泰藍自己去找盆,不然河水立即就會把人捲出老遠,景泰藍會和她失散。
容楚也看見了那個東西,忽然頭一低,不見了。
太史闌一回頭,不見了他的人影,心中一空。
她一生堅強獨立,從沒有過依賴他人的思想,然而此刻茫茫水上,孤立無援,那個平時不喜歡甚至有點反感的傢伙,在她意料之外跳了水,又在她意料之外不見,她忽然心中湧起奇怪的感受。
一瞬前一望無際的大水只是讓她擔憂,一瞬後一望無際的大水讓她覺得寂寞。
這感覺一瞬而過,隨即她覺得腰間一鬆。
再一低頭,次奧,容楚在水底呢,把她腰帶給解開了。
古人衣裝寬大,腰帶是很重要的東西,這麼一抽,又這麼大水,弄不好很快她就要和景泰藍一樣,不穿內褲好乘涼了。
太史闌沒法發作,因為隔著有點渾濁的河水,她看見容楚把自己的腰帶也解開了。
然後他用自己的腰帶一頭捆在她手腕上,一頭捆在自己手腕,再把太史闌的腰帶遞給她,示意她也對景泰藍那麼做。
三人捆在一起,容楚瞇眼瞧瞧那方向,低喝,「起!」
「嘩啦」三人破水而出,穿過層層水牆,躍起。
剎那間迭浪千層,都在腳底,萬千水波奔騰呼嘯,在容楚足下濺開細碎水花,而上方水汽蒸騰,日光折射下光芒流轉,七彩霓虹,容楚攜兩人踏花而來,奔日而去。
穿越水幕的感覺很奇異,像瞬間越過時空抵達蓬萊,日光近在頭頂,水汽簌簌似細雨落。
只是剎那之間,容楚攜帶一大一小,越出三丈距離,落在一片砧板上,離那盆已經不遠。他略略調勻呼吸,帶著兩人遊了幾步,再次破空而起,穿水而去,幾次起落之後,終於到了那水盆邊。
仔細一看是個挺大的米桶,裡面居然還有一捲一捲的鍋巴,這邊有風俗,把吃不完的鍋巴燎焦,捲起,用作應急食用,不知道是哪裡大戶人家善於持家的媳婦,專門用一個桶存放這些鍋巴,桶深,這些鍋巴居然沒被水打濕。
此時此地遇到這麼一個東西,真是意外之喜,容楚立即將景泰藍放進去,小子一進去就熱淚盈眶,扒著桶邊含淚道:「……好幸福……」
「確實。」太史闌冷靜地道,「我原以為是個尿桶。」
「沒關係……」景泰藍從桶底揀鍋巴吃,小嘴塞得鼓鼓的,甜蜜地道,「國公坐……抱著我……」
太史闌點頭,深以為然。
容楚險些順手把鍋巴桶給推出去……
太史闌看他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在激流中帶兩個人橫飛而起可不是件容易事,也不再和他鬥嘴,這桶沒有把柄,只有兩個銅環方便提起,她把容楚的腰帶綁在桶邊,道:「你進去歇歇吧,勉強能擠一擠。」
「然後你推著?」容楚微笑,「然後遇上援救者,就看見我在桶裡,你在桶外推著我?太史闌,你是存心讓我這輩子沒臉見人吧?」
「大男子主義無可救藥。」太史闌點評。
「大女子主義自以為是。」容楚並不懂「大男子主義」是什麼東西,但也不妨礙他猜出這是什麼意思,並因此立即推測出大女子主義的概念並加以有力駁斥。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確實絕頂聰明。
「進去吧。」容楚拎起她,往桶裡一放,「是女人就別逞能。」
太史闌靠在桶壁上,半闔著眼,她確實精疲力盡,雖然還想堅持,但幾乎在身子離開流動的水,觸到堅實的桶壁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便不聽使喚地罷工,每根骨頭都似能聽見在吱嘎作響。
倦極之下,她也不想再辯駁,迷迷糊糊,迎著殘陽的一點光,唇角微微一勾。
正面對著她的容楚的手,忽然微微一鬆,如果不是因為太史闌已經先把他繫在了桶把上,或者他就會因失神瞬間被水沖走。
稀薄殘陽下,那個蒼白的女子的一個模糊微笑,朦朧如蒙紗,多一層平日沒有的嬌軟,少無數平日包裝的凌厲,似鑽石打磨,隔窗看雪,清透、溫軟,而光華。
不常笑的人,笑起來,驚艷到令人驚心動魄。
一霎心動被不和諧的聲音打破。
仔細一看,吱吱嘎嘎的聲音,是景老鼠在吃鍋巴,這玩意費牙齒,捧著鍋巴的景泰藍臉頰鼓鼓的,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焦屑。
「累死啦……」他向太史闌撒嬌。
「少吃點,不然等下沒水喝。」
一顆梨樹橫臥在前方水域,容楚眼疾手快,在經過的那一瞬採了十幾個梨子。
「好快。」景泰藍鼓掌。
「經常要應付很多女人,自然快手。」太史闌說。
正要遞一個梨子給她的容楚,聞言將梨子送進了自己嘴裡。
太史闌慢慢嚼著鍋巴,順手塞了塊鍋巴到容楚嘴裡,「景泰藍吃剩的,你吃。」
容楚瞅著那鍋巴——為什麼他要吃剩的?
不過這好像是這女人第一次餵他吃東西……
他最終張嘴,將鍋巴含了,舌尖一卷,掃過太史闌的手指。一雙水光流溢的眼睛,笑吟吟瞟著她。
「洗乾淨了?」太史闌道,「先前給景泰藍把尿,一直沒來得及洗手。」
……
容楚決定,等他老去,寫《紅顏錄》,一定要把「煞風景」和「無情趣」作為女性兩大必須口誅筆伐之惡習。
水流漸漸緩了下來,沒有再發生巨響,但水勢不減,而且也始終沒有看到人影,四面茫茫水域,淹沒兩岸,始終找不到可以停靠的陸地,太史闌懷疑,可能就在堤壩斷裂那一瞬,她已經被水沖下了很遠,問問容楚,果然如此,所以他也覺得,能找齊景泰藍和她,真是奇蹟中的奇蹟。
天色漸漸的暗了,天黑之前找不到陸地,就最起碼還要漂流一夜,雖說現在是初夏,可是河水依舊很冷,泡久了誰也吃不消。
「我們輪換進桶休息。」她要爬出來。
「小心翻了!」容楚按住她,「你給我先睡會。」
「哪裡睡得著。」太史闌凝視著他的臉色,「男人逞能也很傻。」
「少年時我隨父親在北越作戰。」容楚淡淡道,「雪地裡一埋兩天也是有過的。這點水還泡不死我。」
「聽說老國公英勇善戰,真可惜從來虎父犬子。」
「嗯,你這番評價很特別,和家父不謀而合。」
太史闌拍拍蜷縮在她懷中的景泰藍,於無人看見的黑暗處,露一點淡淡笑意,「所謂英雄所見略同。」
「如此有緣,乾脆做他的兒媳婦?」
「虎媳焉可配犬子?」
容楚似乎在笑,笑聲悶悶的,「太史闌,天下有你這麼驕傲的女人麼。」
「你如今見著了。」
「是,我如今見著了。」容楚沉默了一會,再開口聲音裡已經沒有笑意,他冰涼的手指摸索上來,觸及了太史闌抓在桶沿的手,「太史闌,我曾覺得你太特別,太勇敢,如今我卻希望你再特別些,勇敢些。」
「嗯?」
「足夠特別和勇敢,或許我才能有機會……」容楚忽然不再說下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放開。
「睡會吧。」
太史闌沒有再說話,她靠著桶壁,景泰藍在她胸口發出細細的鼾聲,身後就是容楚,將頭擱在桶沿,靠著她,輕輕的呼吸就在她耳側,奇異的,依舊那種芝蘭青桂香氣。
月光斜斜照過來,三個人清冷卻不寂寞的漂流。
河岸始終看不見,也不知道是不是無意中被捲入了大河,這附近有泯江,區域廣闊,分支眾多,攔江壩一毀,把人捲過去也說不準,因為附近已經看不到建築物的屋頂和居民家中漂出的事物,只有茫茫的水域,泛著無邊無際的淡淡螢光。
這一夜也便過去了。
只是過得也不是那麼容易。
容楚也是長途奔波,決然入水,找尋景泰藍和太史闌花費了太多力氣,之後又凌空帶人找到這個桶,隨後在水流裡長久浸泡,水下暗流湧動,他要不斷調整身形,和水流做抗,還要護住桶,提防不要時時撞到硬物或阻攔物,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的時刻耗費,凌晨最疲倦的時候他睡了過去。
偏偏此時,桶經過一個水勢較低的流域,崩地一聲,繫帶被不知什麼尖銳物體割斷。
太史闌忽然睜眼,一把抓住了容楚!
她也一直沒敢睡踏實,幾乎每刻都要醒來一兩次,剛才心中忽有警兆,才及時醒來。
若慢了一步,或許下一次睜眼,就看不見容楚這個人。
雖然抓住了他,但容楚的手腕也被水中掠過的不知什麼東西割破,險些割到動脈,太史闌撕下衣襟包紮了,卻不敢樂觀。此刻身邊沒金創藥,傷口頗深,又泡在不怎麼乾淨的水裡,萬一感染怎麼辦。
再次要求和他替換,就差沒勒住他脖子威脅,容楚根本不理她,太史闌也沒辦法自己爬出來,沒容楚協助,平衡掌握不好。
一夜就在這樣不停睜眼,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過去,醒著時耳邊是呼嘯的水聲,睡著時依舊枕桶聽河流,來來去去都是那種漫長流溯的聲音,伴隨他輕輕淺淺的呼吸,像時光在河流的罅隙裡被慢慢拉長,而她在夢境的盡頭,長久地奔走。
有時朦朧中會不自覺拉住他的手,指尖觸著便不自知緊緊相扣,黎明的天色下,濕漉漉的手指,扣住一場浮沉。
天光漸漸亮了,望出去卻還是昨日浩浩湯湯的水,景泰藍在太史闌懷裡不安地扭動,迷迷糊糊呢喃,「麻麻……熱……」
太史闌一摸他額頭,有點燒。
景泰藍本身體質應該很好,但由於中了慢性毒,有所損傷,如今慢慢餘毒拔清,又被太史闌拉著鍛鍊,身體還算不錯,但畢竟小小年紀,受驚泡水,還是生起病來。
容楚睜開眼睛,忽然道:「到盡頭了!」
太史闌一轉身,就看見後方巍巍高山,這裡赫然像是某條河流的下游。終於到了陸地了。
然而隨即她便覺得水流加快,推著桶一瀉而下,四周的景物風一般從眼前掠過,連綿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長線。
「為什麼這麼快!」感覺到底下的水流不僅僅是快,還似乎有一種吸力,太史闌喊聲也不禁加快,是遇到漩渦了嗎?這又不是海上,哪來的漩渦?
容楚忽然起身,掠上桶沿,向前遠遠看了一眼,臉色也變了。
「好像到了邊境北墨山,這地形……水流是向下的!斷層!瀑布!」
太史闌唰一下從桶中站起,抱住景泰藍就要往外爬。
哪怕此刻落在水裡,也比在桶中落下懸崖粉身碎骨來得強。
「那邊有道山澗!」容楚忽然道。
太史闌好容易才看見,在幾株亂籐中間,露出窄窄的一點山體縫隙,四面崖石嶙峋,底下隱約一點山石,山石上方有一株突出的老松。
但位置離這裡很遠,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確定那裡可不可以爬上去,底下那點隱約的山石,連一個人都站不住。
「不行,站不下!」
「必須試試,萬一是下半截淹在水下呢?」
瀑布已經接近,轟鳴的水聲蓋住人聲,對話要扯破喉嚨喊,這一日一夜,太史闌的耳朵幾乎都被這種聲音灌滿,她懷疑脫險後耳朵要聾一半。
水流之急無法形容,捲著碎石斷枝和各種漂浮物,滾滾從桶邊過,景泰藍此刻清醒了些,扒著桶邊,一眼看見前方不遠的巨大虛空,迷迷糊糊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貓似的。
然後他眼睛更圓了——因為他飛了起來。
容楚再次破水而出,帶著兩人飛身而起,這回他的縱起更加艱難,因為他還拎著桶。
不敢棄桶,是怕到了那裡,真的底下沒有山石,那還得想辦法把桶給栓在山崖邊。
這一起身,又在一日夜漂流之後,更加艱難,容楚的身形卻依舊從容瀟灑,瀑布之前水流參差,濺起大片碎玉亂瓊,他橫穿而過,腳底煙雲。
幾番縱落,逆流而上,已經快到山崖邊,忽然太史闌心中一跳,覺得風聲有異,一轉頭,正看見斜側的一座山崖上,有塊懸浮的大石被突增的激流連番衝撞,終於從山體剝離,順著水流一路向下,濺開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這處地形如梯,一級一級向下,直至最後一個戛然而止,每層落差都不算小,導致巨石落下的時候,一層層地碰撞,石片層層濺開,也不知道和哪塊巨石相撞,忽然砰一聲巨響,幾塊中等大小的石頭飛射四濺。
其中一塊砰一聲撞到了桶身,嘩啦一下,桶身下半截和桶底粉碎。
太史闌在桶身被撞那一刻,一把抓住景泰藍——桶底已碎,要掉一起掉!
啪又一聲巨響,眼前木屑紛飛,一隻雪白的手掌探了進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
水花亂濺亂石呼嘯光影紛飛,四面混亂迷離,迷離的景象裡,太史闌清晰地看見,容楚在半空大轉身,飛鳳般向山崖而去的身形,詭異地彈成一個人體幾乎不可能達到的弧度,那樣的摺疊,讓她擔心他的腰會不會折斷,然而這還沒完,在那樣的摺疊和懸空之中,他還能稍微挪了挪身體,只是這麼一挪,太史闌清晰地聽見他腰間發出「喀」的一聲。
然而也正是這幾乎違背人體生理能力的一挪,使容楚間不容髮地閃開了兩道夾擊而來的亂石,兩道石頭咻咻擦他腰部而過,在水面上滑出長長一道白痕,容楚頭下腳上,身子彈開,手閃電般一抄一甩,太史闌和景泰藍瞬間連桶被甩出。
砰一聲桶撞上一塊飛石,正好將殘餘部分撞碎,還不傷桶內兩人分毫,撞擊的作用力令太史闌和景泰藍飛了出去,正落向那處山石。
這分明就是容楚精妙的計算了,百忙中太史闌轉頭一看,容楚飛身而起,足尖在她腳尖一點,身子已經越過了她,搶先落在了山石上。
這一落,他全力出手依舊從容的臉色,似乎又有變化,一抬頭,太史闌和景泰藍已經落向了他。
容楚一手接住太史闌,往懷裡一揉,一手從她懷裡奪過景泰藍,揚手往斜上方一拋。
他這一拋的時候,太史闌再次清晰地聽見那聲腰骨發出的「喀」聲。
砰一下,景泰藍準準落在那株老松上,老鬆晃了兩晃,便穩穩托住了他,景泰藍兩眼發直地揪著松針,一顆小心臟悠悠起伏了兩下,確定安全後才籲出一口長氣,拍拍小胸脯,一眼看見旁邊有不少松子,小心翼翼地採了一顆,捧在手裡,呵呵笑了笑。
小子一日夜間屢經生死之險,一開始還驚慌哭泣,現在已經學會苦中作樂了。
太史闌看見容楚拋出景泰藍,一驚之下險些跳出,隨即明白他要做什麼,再看景泰藍確實安全,也籲出一口長氣——不得不說容楚的反應和應變能力超卓,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竟然將什麼都計算好了,連老松樹可以讓景泰藍存身,不必再佔山崖下這點地方,但又不足夠太史闌爬上去,都算得精準。
腳下水波一簇簇過,容楚靠在山崖上,將她緊緊抱著,太史闌一低頭,才發現祈禱沒有成功,這一點山石底下根本沒有大片的實地,頂多只夠一人站立,難怪容楚要將她抱著。
再抬頭,倒發現件好事,上方不遠就有突出的山石,以容楚的輕功,完全可以躍上去,再以樹籐為繩,將她們也給拽上去,一步步地就可以上山頂,正式脫險。
太史闌微側頭,看著容楚,這麼明白的事,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想不到。
她忘記自己正緊緊靠著容楚,這一側頭,自然將臉頰和半邊嘴唇湊到了容楚身邊,容楚正靠著崖壁,嘶嘶地吸著氣,忽然臉頰一軟一涼,一睜眼,她的唇就在眼下。
他立刻毫不客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