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動情

  一瞬的震驚後,守在門口的男人,沒有衝上來,而是選擇轉身就逃,門已經被鎖上,他來不及掏鑰匙去開,抬腿要踹。

  一樣東西飛過來,啪地打在他腳尖,打碎了他的腳趾,這人正要慘叫,又一團白乎乎的東西飛過來,狠狠塞住了他的嘴。

  太史闌緊接著一腳將他踹翻,榻上容楚看也沒看戰果,幽怨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唉,奴家的胸……」

  太史闌人間刺出手,麻利地對兩個人都戳了戳,頭也不抬地道:「欲要大胸,必先自宮。」

  ……

  太史闌將那男人捆了塞在床下,將那女子拎到門背後,人間刺輕輕一戳,「吐真」。

  「你是西局的人?」

  「是。」

  「西局在西凌行省目前有多少人?你們隸屬於誰管轄?」

  「不清楚總人數,我們是西局西凌第三司藍田組的人,一司六十人,一組十人。」

  「聞敬是第幾司?」

  「他是南堯的,和我們不相統屬,不知道。」

  「西局為什麼要殺我們?你們知道我們是誰嗎?」

  「不知道,上頭的命令,絕密級,只說像你們這樣的一男一女,若遇見,格殺之。」

  「今天的計畫是?」

  「聞敬要我們幫忙殺了孫逾等人,而我們還想順便拿了你們。」

  「知不知道聞敬的下一步計畫?」

  「不知道,不過他有向第三司借人,說在藍田關附近等候,或許下一步打算在那裡對你們動手。」

  ……

  看看再問不出什麼,太史闌收了手,坦然將人間刺綁回手臂,她發現這樣做很好,最起碼打出肘拳時,更有殺傷力。

  她使用人間刺時,不再避諱容楚,容楚也不說話,笑吟吟看著那閃爍著三種光芒的武器。

  他之前沒見過這東西,卻隱約知道它的來歷,更知道它無可比擬的珍貴,沒想到居然落在她手裡,向來人間異寶,有緣者得,所以才會沉埋邰家那麼多年,最終卻被只是過客的她擁有。

  容楚唇角翹起,心情很是愉悅——不是因為看見至寶,而是因為太史闌終於不設防的態度。

  她是巍巍的山,堅實渾然,寶藏內藏。每一點開啟,都需要費盡心思的努力。然而每一點開啟,都離那光華燦爛的內蘊,近一點,更近一點。

  山在虛無縹緲間,待浮雲終過。

  ---

  取了鑰匙開了門和窗,再等了一會兒,那女人自己恢復了過來,人間刺的遺忘效力發揮,那女子愣愣站在門口,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背上有鈍鈍的痛,她想回房解去衣裳看看怎麼回事,但現在是不可能的,眼前,完好如常的太史闌和容楚又讓她心慌。

  房門開著,所有的窗戶開著,院子裡的人一轉頭就能看見房裡的情況,再下手已經不能。

  更何況,「史娘子」正靠著她的肩,嬌嬌地道:「多謝姐姐關心,親自送妹妹出來。」

  那女子側側頭,看看「史娘子」珍珠般熠熠的肌膚,線條優美的半邊側臉,眼光向下掃,沒發覺什麼異常,卻又覺得哪裡都是異常,心裡咚咚地跳著,她嚥了口唾沫,覺得連咽喉都是乾燥的。

  這種情緒,叫做恐懼。

  但更恐懼的是,你不知道你為什麼恐懼。

  就像先前她搭著史娘子的肩,史娘子現在也搭著她的肩,也和她一樣,話聲軟軟,扶住她手臂的手指間,卻有什麼東西硬硬的。

  冰涼,薄,像塊不化的冰,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瘆人的寒氣,她無法想像什麼樣的武器能造出這樣的薄和鋒利,但毋庸置疑,能使用這樣絕世武器的人,絕非常人。

  這次的絕密級命令,招惹上的,到底是誰?

  心底一陣一陣地麻和涼,步子卻不敢怠慢,她撐出勉強的笑容,被史娘子挾持了出去,當然,看起來是她扶著史娘子。

  走到院子中,容楚招呼那些吃喝正歡的少俠們,「孫少俠,各位,施姐姐說她家中今晚還有事要辦,咱們就別再叨擾了吧?」

  孫逾等人吃了喝了,樂子都玩過了,也覺得該走了,當下紛紛告辭,那「鏢局局主」看著一路陪出來的「女兒」,神情驚疑不定,不知道該不該動手。而太史闌容楚,早已不由分說,帶著那女人一路出門去。

  出得大門,容楚笑道:「多謝相送,姐姐太客氣了。」小刀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那女子腰間要害。

  那女子恨恨地看著他,眼神凌厲,容楚玩味地看著她,並沒有放開,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下一步,是不是通知聞敬,這對夫妻不是簡單角色,讓他小心?」

  那女子身子一震。

  「或者你還可以通知他。」容楚笑得親切而可惡,「埋伏不要設在藍田關了,你已經洩密給我們了。」

  「啊……」那女子驚得險些失聲,霍然瞪大了眼睛。

  她什麼時候洩密了!這是西局絕不會饒恕的死罪!

  「我如果是你,」容楚輕輕道,「就會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聞敬死也好,活也好,知道不知道真相也好,與你何干?」他含笑拍拍那女子的臉,「你放心,只要你閉嘴抽身,我自然也不會讓聞敬知道你洩密。」

  那女子吸口氣,垂下眼睛,容楚輕笑,「多謝姐姐體貼。」伸手款款搭在太史闌肩上,太后一般。

  容太后風情萬種地走了,還帶走了所有原本應該留在這裡的人,那「鏢局局主」急急地趕上來,想要埋怨什麼,卻在那女子陰冷的神色逼迫下,閉上了嘴。

  女子凝望著容楚和太史闌的背影,臉色陰沉中夾雜著恐懼。

  「通知聞敬,計畫失敗。孫逾等人有防備,讓他自己小心。」

  ---

  所有人安全回到客棧,聞敬在門口接著,笑容滿面,態度自然,太史闌瞧著,也覺得這人城府確實夠得上水準。

  客棧裡很快就安靜了,容楚幹完他的事兒後,痛痛快快拉著太史闌睡覺,一點也不擔心聞敬等人捲土重來。

  太史闌雖然一萬個看他不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傢伙,掌控人心,精研心理之術妙到毫巔,硬是在危機之下,利用聞敬的謹慎和孫逾的狂妄,將兩方人馬玩弄鼓掌之上,他自己舒舒服服睡在夾縫裡,沒事摸一把,跟玩麻將似的。聞敬等人的段數在他面前,根本不夠看。

  早上起來容楚神清氣爽,臉色好得刺眼,太史闌隔窗看見孫逾和聞敬都沉著個臉過去,各自掛著倆大黑眼眶。

  容楚的腰今天終於稍稍好了些,能坐了,於是他坐到了梳妝台前。

  國公接受新環境新身份的能力很強,幾天前陰差陽錯被逼做了太史闌老婆時,他還以絕食表示抗議,幾天後他倚著妝台,垂著水袖,巧笑倩兮,嫵媚回首,嬌嬌地喚:「夫君——」

  「夫君大人」靠著牆,嚼著糖,目光冷淡,面無表情。

  古裝虐文雌雄顛倒版,毫無違和感。

  「夫君,奴家想換一朵絨花,要紫色的。」「史娘子」撒嬌熟練。

  太史闌聽若未聞,下巴一抬,「賢妻,你家老爺我要洗臉。」

  「兒子,你爹要洗臉,快去伺候。」

  悲催的景泰藍對四面望望,發現無人可以指使,光屁股扒窗大喊,「小二,我娘要紫色絨花,我爹要洗臉,我沒人給穿衣服,速來——」

  ……

  「史娘子」端的好度量好賢惠,夫君大人不理也不生氣,自己胡亂找點粉拍拍,胭脂刷刷,口脂塗塗,塗口脂的時候景泰藍兩眼發亮,連嚥唾沫,顯然被這久違的美味勾引起了綿長的思念,卻被太史闌一個殺傷力並不強卻充滿警告的眼神給腰斬。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史娘子」化好妝,滿意地左看右看,搔首弄姿,太史闌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他一眼——演戲上癮症候群。

  「史娘子」裝扮完畢,太史闌大步過去,將披風兜頭兜臉給他一裹,扶了他出去,史娘子一路靠在夫君身上,花搖枝擺,顫顫悠悠,逢人就打招呼,半個身子的重量,都依在那並不孔武有力的「夫君」身上。

  國公很歡樂,國公心情很好,因為國公忽然發現,反串很幸福。

  除了這時候,還有什麼機會,那塊裡面包裹著美味餡心的石頭,肯讓他上下其手,倚紅偎翠呢?

  ---

  富家子弟孫逾,為了討好「史娘子」,給史娘子專門雇了一輛車,但因為上次驚馬,他自己終於不再死乞白賴地也坐在車上,「一家三口」,得以同車而行,太史闌正好趁這難得的悠閒,給景泰藍補課。

  今天上英文和歷史。

  「Bitch is bitch.」她讀。

  「Bitch is bitch.」景泰藍奶聲奶氣跟著念,「麻麻,什麼意思?」

  「賤人就是矯情。」

  正在喝茶的容楚,一口茶水險些噴到景泰藍臉上。

  「什麼叫矯情?」今天的課程有難度,景泰藍眨巴眼睛。

  「心裡想的不等於嘴上說的,嘴上說的不等於手中做的,殺人越貨還要姿態聖母,看見男人走不動腿還要白蓮花。具體參考你喬姑姑。」

  「哦。」景泰藍歡喜,「以後我可以這麼罵她嗎?Qaio yu run, bitch is bitch!」

  「錯,是Yu run qiao, bitch is bitch!」太史闌糾正。

  「哦。」景泰藍手指抵在酒渦上,笑呵呵地道,「麻麻,全是這個英語,喬姑姑聽不懂呀,我可不可以這麼說:喬姑姑,你個Bitch,做得很好,沒人比你更Bitch了,下次你再這麼Bitch,我就Fuck You!」

  「很好。」太史闌贊,「舉一反三,有長進!」

  容楚咳得連茶葉沫子都險些吞下去。

  「你這是哪國語言?」

  「英國。」

  「沒聽過,是南洋諸國之一嗎?」

  「你沒聽過的多了。」

  「Fuck You什麼意思?」

  「對對方進行誠摯問候。」

  「是滾你媽蛋的意思吧?」

  「太客氣了。」

  「你怎麼給孩子教這些村俗之語?」容楚皺眉,「你忘記他的身份?」

  「身份是什麼?」太史闌若無其事翻開一本書,「聽過這麼一句名言沒有?」她平板板背誦,「我們生來世上,只為了縱情歡笑,痛快發洩,舒暢流淚,放聲吶喊。而這世界要做的,是讓我們漸漸忘記這些,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別忘記,在成為權力和現實的奴隸之前,我們首先是人。」

  「這是誰的名言?」容楚思考,心想他怎麼沒看過?

  「太史闌。」

  容楚笑了。

  他舒舒服服向後一靠,瞇著眼睛,懶洋洋道:「這裡也有句名言,說給你聽:強大的皇朝,從來都為男人創造,沒有女人躋身之地。並不是男人一定比女人強大,而是在權力面前,他們比女人更清醒,更冷酷,更無情地選擇有利於自己的那一方,當女人還在為奴隸們流淚時,他們已經將人們變成奴隸。」

  「這是誰的話?」

  太史闌等著那句「容楚」的答案,容楚卻輕輕笑了。

  「一個女人。」他若有深意地瞟了景泰藍一眼,「這是她的前半段話,後來她用實際行動,將這話的後半段補齊。所以有些事我覺得很有意思——有些人天生就是敵人,我想,你們會碰見的。」

  景泰藍咬著手指頭,眼珠子骨碌碌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咕噥道:「我還是喜歡麻麻的話……」

  太史闌毫無表情,變戲法似地找出一本書,道:「歷史課。」

  已經昏昏欲睡的容楚眼睛一睜——她懂南齊歷史?

  雖然沒有問過她的來歷,但他隱隱覺得,她不是南齊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東堂東番以及這世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論,有時尖銳有時寬廣,但無論哪種,都超脫於這個時代,是不能為當權者所容的奇妙放縱。一個來自於不可知的他處的人,能怎樣詮釋不屬於她的歷史?

  書看起來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處都有的三個銅子一本的《大齊山河》。

  一本地理雜記書而已。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他興致忽起的眼光,翻開書,停留在第四頁上,看樣子已經講了幾課。

  「馬上要到藍田關,今天就學這個。」太史闌先給景泰藍普及地理知識,「藍田關,原先蒼東行省南邊界,後因為東番掠奪及年年風沙,半個蒼東行省化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劃分各行省,將藍田關南移,劃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關,西通絲帛之路……」

  容楚打個呵欠,撐著頰,翻了個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來,因為那女人的講課話題忽然換了。

  「藍田歷經大小戰役數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戰役,號稱兵家史上最為奇詭的一戰,當時南齊被圍,先鋒突圍求援,在突圍過程中中伏,掉入當地甜水井,被敵軍以沙土填井活埋……」

  容楚臉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間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麗,他一身戎裝,望著紛紛揚揚大雪對面,那些若隱若現的盔甲,長劍青鐵,閃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圍,牽制住東番左路軍,否則長鋏峽,元帥大軍必受伏擊。」

  「你假做被圍,牽制這路東番軍,好讓元帥繞道而來,形成包圍。」李扶舟在他身側,靜靜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場雪,只怕要毀計畫三成。」

  「所謂名將者,善用天時也。」他淡淡笑,「這一場雪固然對我不利,可對元帥有利,永定湖此時想必已經結冰,自湖面穿過,可節省兩個時辰行軍,有這兩個時辰,大事定矣。」

  「終究太過冒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轉頭,「我意已決。」

  「那麼,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著夜間突圍的路線,要經過甜水井,那一處地形奇特,如果敵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來看你,難得相聚,你可別辜負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聖門小公主,丟下門中一大堆事,跑來這裡住帳篷吃乾糧給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麼行?傳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說你李家沒道理。再說軍中不允許有女人,讓她進營,我可是擔了風險的,等父帥一到,挽裳就得離開,不過幾個時辰相聚,你還要出營,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麼?」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來,那個精靈一樣的清麗女子,笑吟吟背著手,從雪堆後鑽出來,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腳,抬手撫平他皺著的眉頭,笑道:「別老皺著眉頭,要笑,要溫和,這天下哪有那麼多的大事兒要你去操心?」

  李扶舟有點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皺眉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一笑,「這麼大雪,還亂跑。」

  「就許你們男人冒雪視察,不許我們女人出門?」挽裳皺皺鼻子,「剛才你們在說什麼?突圍嗎?扶舟,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時發聲,再對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這個任務有危險,扶舟對地形沒有我熟悉,還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將,不可輕易蹈險。」

  「無妨,我不會有事。」

  ……

  他們再次爭執,沒發現不知何時,挽裳已經悄悄走了,當晚原本他要出戰,卻因為對方異動而臨時暫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戰方案,可是當他們出帳時,卻發現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屬於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經不見了。

  等到消息再來時,便已經是噩耗。

  ……

  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地傳來,「……當夜有人單騎闖敵營……」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傳來時,他驚到渾身發冷,只一怔間,李扶舟已經狂奔而出,消失在風雪中。

  等他追到時,便看見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馬蹄,一地的屍首,鮮血遍灑在皚皚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艷紅,似從單純潔白開始,隨即紛繁複雜,最後淒艷結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體不全,面容扭曲,可見經歷了一場怎樣殘酷的廝殺。

  有十幾人,頭靠頭拱在一起,維持著四面八方向中間爬攏的姿勢,至死都向著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是甜水井中間地帶。

  甜水井並不是一個井,只是一處凹陷地形的總稱,那裡因為地勢塌陷的原因,分佈著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處原本產水,水質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後來因為風沙漸漸侵蝕,水沒了,井枯了,名字卻一直沿用了下來。

  現在那裡,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個坑,像一座孩子的墳。

  勇士們都伸著雙手,指頭鮮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勢,手指傷損最厲害的那個,已經將混著沙土的雪扒開了一塊,所以那雙手被砍了下來,端端正正插在沙雪裡,十個指甲磨脫的手指,淋漓鮮紅,朝天。

  像一個絕望的呼號,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掙扎。

  他忽然彎下腰去,內腑絞痛,無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還能動,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身上有劍,鋒利無倫,他卻沒有用,只是跪在坑邊,和那些屬下一樣,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馬踏過的井。

  歷時一個時辰,他終於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沒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堅硬沙土裡,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肉模糊,他卻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拋開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過美麗過卻不能完滿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總有挖完的時候,他忽然停了手。

  經歷戰場的人,看過很多臨終的人,扭曲的、猙獰的、絕望的、悲切的……再平靜的人,都難免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絕,唇角的紋路,刻滿一生。

  從未見過如此安詳的臉。

  仿若沉睡。

  若不是那臉稍稍蒼白,被沙子磨礪出淡淡血痕,或許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難讓人不掙扎,她竟然沒有掙扎,是不是因為知道他必定要來,怕猙獰苦痛的死相,讓他疼痛終生?

  有一種愛,以死亡訴說,是穿越曠野的孤獨閃電,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終無聲。

  李扶舟跪在沙堆邊,痴痴地一動不動。已經停了的風雪忽然又呼嘯起來,掠過少女微白美麗的臉,一縷長髮散開,糾纏在了他的肩。

  或許不願走,或許是告別。

  對面敵營裡,隱隱有狂笑傳開,充滿戲謔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來,衝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馬,再一瞬已經沒入雪中,茫茫風雪,淹沒寂寥孤涼的背影。

  而容楚,沒有動。

  他退了回去,甚至連三百勇士的屍首都沒收拾,迅速回營整兵,重新修改作戰計畫。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

  太史闌的聲音,忽遠忽近,「……單騎縱橫敵營,三入三出,殺西番紅纓大將,後為敵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諸敵至,南齊主將以三百冰屍矗立陣前,時值黑夜,寒風呼嘯,似有鬼哭之聲,西番諸將膽寒,以刀兵戮屍,未料屍中遍藏火藥刀針暗器毒物,爆裂彈射,中者無數,夜馬踏驚衝陣,此時南齊伏兵出,西番無人生還,屍填諸井而滿,後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東邊境之穩,至今西番不敢過甜水井……」

  景泰藍打了個寒噤。

  太史闌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現代,人體炸彈,這種恐怖組織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個時空,為另一個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況這還不是以俘虜或敵方屍體來設陷阱,是用己方陣亡的將士屍體來做誘餌,下這命令的人,該有何等堅毅決絕的心性?

  可以想像,西番士兵衝到陣前,殘暴的番人看見自己殺死的人,都被凍成了冰屍,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這是一種何等驚怖的感受?在這種驚怖的感受面前,人們會忍不住動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樣,清除掉這種冰冷的恐懼。

  然後,冰屍炸開,火藥刀針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傷無數,南齊一衝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間慘景,冰屍當面,陰招迭出……以己之道還施彼身的冷酷與決絕,太史闌也似置身於廝殺號叫之中,聽見那夜分外淒厲的帶血的風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雖借同袍屍首而不悔。

  「主將是誰……」景泰藍小手抓緊了太史闌的衣袖,抖抖地問,「是誰……」

  太史闌抬頭,看了看容楚。

  看著對面平靜皎潔,近乎艷美的臉龐,看著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實在很難將那一夜風雪殺神,冷酷將軍的身影,和他重疊。

  這珍珠般光華的人,為何沒有留下一絲戰爭的創痕?

  又或者,那些創痕只是藏在了深處,似老蚌傷了身,吐出一層一層的膠質,裹住那傷,便成了外表圓潤無瑕的珍珠。

  容楚迎著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風雪。

  那一夜永遠不歸的人們。

  那一夜他大勝,卻無功,悍然以同袍屍首列陣殺敵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們所接受,不僅無賞,父帥為了平定軍中怨氣,還狠狠給了他軍棍一百。

  挨軍棍時,只有扶舟說情,並自願也挨了五十軍棍,那些平日擁護他的將領,此刻都變了眼光,人人都說他絕情絕性,雖必將成為名將,但卻未必是從屬之福,每個人能接受自己在戰場上死去,卻不能接受死後屍首還被用來再次作戰,最後屍骨無存。

  父帥那時自覺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將軍權順利過渡給他,他卻因為此事大失軍心,父帥失望,自然溢於言表。

  朝廷倒是對他嘉賞有加,可這嘉賞未必帶著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諸將不滿,當然,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軍權,早已功高震主賞無可賞,難得這麼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雖然此後他亦在戰場作戰數年,聲名震於朝野內外,但此事的影響,卻絕不止於那些軍棍和嘉獎,他漸漸被排斥、被畏懼、被疏離,而他雖嬉笑如常,內心深處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終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個悠遊國公。

  或者,真正的影響,還不止這些……

  容楚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見對面太史闌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驚的、失望的、漸漸不齒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樣。

  當年那個決定,沒有人比他更痛徹心扉,那些同袍,那撥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訓練的親衛,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們成長,然而那一夜的風雪,將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著他們,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憤不絕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讓他讀懂兩個字——「報仇!」

  大丈夫行事無須擇手段,唯結果耳!

  無論世人詬病如何,他始終相信——那三百兄弟,他們願意!

  願意以無用之身,換敵人全軍覆沒,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手,在自己眼前的泥濘裡絕望痙攣。

  雖身軀破碎,而靈魂終得周全。

  可是……沒有人懂。

  不過……他淡淡笑起來——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平靜地捋下了景泰藍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靜地道:「景泰藍,你覺得這樣做,對不對?」

  「我……」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心裡模模糊糊的,一直以來太史闌潛移默化的教育,讓他心裡有一點隱約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衝突,他給不出答案。

  「給你說個故事,我來的那個地方,」太史闌乾巴巴地道,「也有這樣的事,某些惡人,俘虜了小孩,或者蠱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體炸彈,用以對敵人造成殺傷。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樣是不對的,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惡,是以極端手段造成無辜傷亡的惡。」

  「那這樣的呢……」

  「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看表面你只能看見殘忍,但我卻看見決心和勇氣——不顧一切為朋友報仇的勇氣;敢於承擔一切後果的勇氣;即使明知將要遭受非議,也要做到自己必須做的事的勇氣。」

  一直偏頭,撐臂看窗外風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顫。

  眼角覷到她,她並沒有看他,只垂頭諄諄教著那個孩子,她這話並不是特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滿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見知音的滿足。

  是茫茫黃沙無止境裡看見綠洲的滿足。

  是一片空寂無落處的雪中看見一朵梅花嬌艷的滿足。

  這種滿足,連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沒有給他,多少年共進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側,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後,扶舟開始學會永遠微笑,一直溫和,然而他的心,誰也不知道在哪裡。

  未曾想。

  他尋覓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終於得到。

  他因那耿耿舊事,而始終荒漠了的那一處心田,今日終於遇見細雨甘霖,無聲復甦。

  這一霎理解的光輝,將內心深處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以,一往而生。

  「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應以手段論英雄。」太史闌還在娓娓對景泰藍繼續,「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醜惡的,長大以後你會明白。下面講新一課……」

  容楚輕輕笑起來,彎彎唇角,掠過五月的夏風。

  ---

  車裡的氣氛平靜安詳,行路時候的氣氛卻古怪緊張,聞敬若無其事,眼角卻始終瞟著孫逾等人,而孫逾意氣風發,走路都帶風。

  中午的時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聞敬偏偏說那處山崗下最近不安全,提議眾人再走一截路,結果便錯過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坡地歇腳。

  那塊坡地不遠處,就是曾經是抗擊東番一線關隘,後來被廢棄的藍田關,過了藍田關,就進入了北嚴地界。

  眾人三三兩兩休息,有人斜覷著太史闌和容楚道:「說起來,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對男女,年紀倒和你們相仿,莫不就是你們兩個吧?」

  「如果是我們,為何不說?」太史闌壓著嗓子回答。

  她不愛說話,但說話再痛苦,也比聽容楚捏假嗓學女人的調調兒來得幸福。

  這段路如果有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詞——誰叫你搶著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對外做主。

  好在她聲音低沉,再往下壓壓,倒也像個少年的聲音。

  「我們哪裡攀得上那樣的朋友。」容楚嬌滴滴地將頭靠在太史闌身上,一臉幸福,「不過有夫君在就夠了。」

  太史闌飛快地嚥下一口乾糧——不如此不能壓下沸騰的噁心感。

  一個中年漢子啃了幾口乾糧,走了近來,關心地道:「此地風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

  這裡靠近北地,一年到頭風沙很大,將附近一些殘破廢棄的房屋侵蝕得千瘡百孔,其中幾座,造型雖然寬大方正,但連屋頂都沒了,不過倒也勉強能避風。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臉,在呼嘯的風中瑟瑟地答,毫無戒心的模樣。

  「夫妻倆」相攜著,慢慢向那幾座屋子走去。

  孫逾見狀要站起,幾個人忽然圍了過來。

  「你們幹什麼?」孫逾警惕地退後一步。

  沒有人說話,四面慢慢靠攏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些陌生的臉孔,遠遠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陰冷。

  孫逾看看那人數,再看看自己周圍的人,神情立刻虛軟了幾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聽見那對夫妻道,「那屋子看起來不太妥當……」

  「可是看這模樣不去不行。」

  「咱們算是來錯地方,唉,當初不該聽王猛大哥的。」

  「熬過這段日子,回北嚴就好了,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險惡,看來那本《玄天功》還是得加緊練習。」

  「夫君就是懶惰,當初公爹臨終再三關照,你就是丟在腦後,如今可知道了吧?到處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產,若護不住可怎生是好……」

  孫逾豎著耳朵聽著,眼睛漸漸亮起來。

  龐大家產……武林秘籍……最誘惑人心的兩大誘餌。

  《玄天功》不是傳說中的內家至寶麼?失傳江湖多年,怎麼會落在這對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兩人,不像,真的不像,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家子雖然沒什麼武功,可氣度當真非凡,連那孩子在內,都風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雖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寶光內蘊,淡定雍容,絕無尋常人的閃爍虛浮,說他們出身不凡,誰都願信,當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這對夫妻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請的?

  或許……這是真的呢?

  孫逾盯著他們背影,如果說先前,「史娘子」的聰慧美貌還不足以讓他冒險,現在那對話加上的籌碼,足以讓「少俠」動心。

  他霍然站起來。跟隨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識跟著聚攏來,西局的人一怔,沒想到孫逾還有這膽氣,目光立即針尖般尖銳陰冷。

  「各位這是做什麼?」一個青袍大漢橫跨一步,擋在孫逾面前,冷冷地問。

  「你們這又是做什麼?」孫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們擋著算什麼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門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頭,沒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來,語氣尖銳。

  這段日子他們處處不順,積攢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聞敬交代了儘量不要招惹太多敵人,才暫時忍了孫逾,此刻見他還要挑釁,哪裡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現在不是我的,將來也必須是我的。」孫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誰想攔?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個青袍大漢怒喝一聲,長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經潑雪般呼嘯而來。

  「看誰死得早!」孫逾怒喝,「兄弟們,上!」嗆然拔劍,長劍迎上寬刀,交擊之聲脆亮刺耳,星火四濺中,兩人都蹬蹬後退一步。

  「混賬!」那大漢勃然大怒,「都給我殺了!殺了!」

  厲喝呼嘯,混戰終起,西局的人怒火難抑,全部顯身,和孫逾帶領的那一幫,在黃沙地上戰成一團,刀劍之風激起的黃黑色沙土,一蓬蓬灑過天際,從刀的寒光跨越過日的亮色,再在墜落的終端染上艷紅的血,地上的痕跡繁雜泥濘,混著越來越多的殷殷血跡。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聞敬陰沉的臉,臉上無法掩飾惱怒的神情,「混賬!混賬!」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孫逾等人不得異動,另一方面也要作為等下計畫得手後離開的接應,此刻卻突然動起了手,不僅動手,還所有人都顯露了行跡,這已經違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動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況人暴露了,還沒佔上風,如果落了下風,聞敬這邊伏擊太史闌容楚的人還得撥出去救援,這叫他如何不怒。

  聞敬想了好一會也沒想通,孫逾那些人明明自私無恥,怎麼這次為這對夫妻這麼義氣干雲?

  他哪裡知道,不過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最大的誘惑,永遠都是人的貪慾。

  「不管他們了。」聞敬冷著臉,對身側人道,「煩請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長著一張馬臉,是西局藍田第三司派來增援的人員首領,對上頭的這個任務,他很不耐煩,瞟一眼走都走不穩的容楚和底盤虛浮的太史闌,冷冷道:「真是不明白聞老兄,這麼兩個廢物,居然這麼久也沒拿下,還得兄弟來幫手,老兄真是越來越心慈手軟了。」

  聞敬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勉強壓下了,嚥一口唾沫,乾笑道:「這兩人確實無用,倒是一直拉著那幾個小子幫忙,才造成如今這局面,所以今日,乾脆一起宰了得了。」

  「些須小事,不必煩你煩他了。」馬臉老牛一擺手,「我們已經在那屋子裡挖了陷坑,你就等著活埋他們吧。」

  聞敬瞟了一眼那破敗的屋子,忽然臉色一變,道:「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戰役的遺址吧……這屋子不是屋子,是當初為諸戰死將士建的祠堂,怎麼破敗成這樣……」

  馬臉老牛一怔,仔細回看了那屋子幾眼,臉色也微微變了。

  當初甜水井戰役,一直以詭異恐怖聞名於世,眾人一想起死在這塊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還有那慘烈絕望的死法,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可是此時一切都已經佈置好,再換地方也不可能。

  「別再擾亂軍心了!」老牛狠狠道,「人來了!」

  一抬頭,看見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經在那中年漢子引導下,到了沙屋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