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深情

  滿帶殺氣的話語擲在風中,滿是溫柔的依偎靠在頰側。

  李扶舟那一抬頭,唇將擦過太史闌的臉。

  太史闌忽然一側頭。

  那即將落入唇邊的一掠,如蝶翅越過瓣尖,落在了空處。

  隨即太史闌坐起身,平平靜靜挽了挽衣袖,將散落的斷箭歸攏,站起身,道:「你來得正好,這裡有一批箭勞煩送出去。」

  李扶舟坐在地上,雙手按膝,看著太史闌,她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神情,令他眼底神情微微一黯。

  他接過袋子,手指觸及她的指尖,太史闌沒有縮手,她的指尖冰涼,冰涼地擦過他的掌邊,很自然地收回到了她自己的袖子裡。

  李扶舟有一瞬間,想要緊緊握住那隻冰冷的指尖,用自己的溫度,狠狠地溫暖她。

  他曾經懷疑過自己有沒有足夠的熱度,夠不夠去暖那個冷峻驕傲的女子,以至於在她開口詢問的時刻,他躊躇猶豫,錯過那一刻寶貴的心意。

  然而此刻只是她冰涼的指尖,便令他覺得痛心而失落,忽然想要勇敢,想要忘卻,想要五年來第一次試一試,找回五年前那個會笑但是更會發怒的自己。

  想要在她的眼神裡涅磐,重生時刻,或可見嶄新天地。

  又或者不是想拯救自己,只是想成全她,他記得初見那一日她的背影,更記得她邀請他吃包子喝酒時,那一刻眼眸微彎,溫暖而欣喜的神情。

  他想這個冷傲的女子,她的內心,在之前的很多年,一定很空曠很寂寞,雖有朋友相伴,但有些最深處的疼痛和冰冷,她一定會深深藏起,只因不願讓他人為她心傷。

  所以她渴望溫暖,不由自主走近。

  近雪,卻近了那一刻深埋的雪。

  「太史闌。」她已經走過他身側,開始了又一輪的工作,他倚著門框看她,輕輕嘆息,「你說過,沒有永恆的日頭,卻有從不遲到的黑夜,可是,黑夜總有過去的時候。」

  太史闌停下手中的工作,垂著眼睫,在李扶舟以為她不會再回答的時候,她忽然側頭,看了看自己的肩頭。

  李扶舟眼神不由自主看過去,隨即身子一僵。

  太史闌臧藍色長袍的肩部,有一處顯得顏色微深,有淡淡水跡。

  「如果你還在為黑夜嘆息流淚。」她道,「就不會看見照進眼裡的第一縷日光。」

  隨即她低頭,繼續努力工作,一陣風過,她身前的門慢慢掩起。

  李扶舟立在門前,看那門緩緩合起,光影如扇面合攏,她在光影的盡頭。

  萬千思緒浮沉,到此刻,連一聲嘆息都似乎覺得太遲。

  要如何告訴她,他嘆息流淚,已經不僅僅是為了夜的深沉,更為了相遇黎明那一刻霞光而感動欣喜。

  要如何告訴她,他已經看見那第一縷日光,卻因為那一霎極致爛燦而不由自主閉上眼,再睜開時,日光已遠。

  「啪嗒。」門合上。

  李扶舟緩緩轉身。沉默良久,忽然躍起,直奔城頭而去。

  那一日,所有鏖戰城頭的士兵,都看見那一個藍色的背影,在城頭長嘯作戰,疲憊而不休,看見他藍色衣袂掠過武器和鮮血的光幕,在無邊無垠的淺白天際飄揚,孤獨而,滄桑。

  ---

  這一夜,上府兵大營。

  一隊士兵正在巡邏,長矛的矛尖向著淺紅的月色,斷斷續續的口令聲傳來,這裡的夜也並不沉靜。

  隱約大營正中,有人怒而拍案的聲音,只是上府兵大營軍紀森嚴,不是巡邏經過,無人敢隨意靠近。

  忽然一座屋子裡,走出一個少年來,背光而行不見顏容,但步伐輕快而穩定,月色下身影修長,革帶束出緊緊的腰。

  「邰佰長!」他出來時正遇上一隊巡邏的兵,當先的士兵立即恭敬的稱呼。

  他不能不恭敬,眼前的少年年紀雖輕,卻出身大家,又是第二光武營的歷練人才,更難得的是人家出身雖好,卻毫無紈褲習氣,進入上府兵大營不過一兩個月,實打實以軍功,迅速升為佰夫長,是上府大營多年來陞遷最快的。

  前途無量,誰敢不巴結?

  「小司。」邰世濤微笑點頭,瞟一眼巡邏隊伍,忽然道,「兄弟們這是這個月第五次夜巡班了吧?很辛苦吧?」

  「是呀。」那什夫長嘆口氣,「沒辦法,將軍說近期西番不安分,增加了夜巡人數和班次,大家都辛苦。」

  「嗯。」邰世濤點點頭,「不過你上次痢疾還沒好,今晚就我來替你班,如何?」

  「這……這不大好吧……」那什夫長不好意思地推讓,邰世濤早已不由分說接過他的蛇矛,戴上標記,又問了口令,把他推到了一邊。

  什夫長滿臉感激地回去休息了,邰世濤執矛繞軍營巡邏,很快就走到了總將主帳附近。

  主帳內此刻說話聲不絕,邰世濤坦然走近,執矛的影子映在窗紙上,裡屋上府營總將邊樂成等人瞟了一眼,絲毫不在意地繼續討論。

  門半掩著,斷斷續續話聲傳出來。

  「……竟然真的繞過天紀和我們,去了北嚴!」

  「……是怎麼穿過去的?必有小道,必有內奸!」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朝廷命令我們和天紀在青水關觀望,天紀卻將埋伏的兵撤走,這是怎麼說?咱們是繼續留,還是也撤軍?」

  「紀連城有私心,我們怎麼可以和他學!朝廷命令豈可違抗!」

  「但我們在青水關觀望,坐視不救北嚴,北嚴要怎麼看我們?」

  「那是朝廷的命令!」

  「……真不明白怎麼會下了這樣的命令?讓北嚴消耗西番軍力?笑話,北嚴那點人,能堅持幾天?一旦瞬間城破,西番軍南下,殘局誰來收拾?只怕現在,北嚴已經失守了吧!」

  窗外,執矛一動不動的影子,忽然晃了晃。

  「……那倒沒有,聽說出了個人物,還是個女子,叫什麼……太什麼闌,不一個二五營的歷練學生,竟然臨陣奪了軍權,將欲待投降的張秋從城頭推下,將北嚴青壯臨時徵召入伍,現在帶人死守北嚴,已經支撐了好幾日……」

  「不過北嚴外城已破,內城城牆低矮失修,城內糧草武器一律不足,能撐在現在已經是奇蹟,只怕再也堅持不了幾天了……」

  室內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注意到,窗扇上執矛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更漏滴滴答答又走了一陣,下半夜,軍營徹底歸於寂靜。

  「咻!」

  忽然有一支火箭,呼嘯著穿越夜空刺破寂靜,射上了上府兵總將的窗戶!

  火箭啪一聲在窗欞上炸開,同時扎破了這夜的安寧,幾乎是立刻,上府兵總將邊樂成便從床上蹦起,風一般地掠了出去。

  他一出去,一條人影鬼魅般從他屋後的草叢中潛出,掀開他屋子的後窗鑽了進去,熟門熟路地摸入裡間書房,打開一個櫃子。

  櫃子裡整齊地掛著各種軍令牌,從千人隊到百人隊的都有,至於更高級別的虎符和令牌,則鎖在暗櫃裡,尋常將領都不知道在哪。

  來偷令符的人似乎對虎符什麼的沒興趣,連千人隊的令牌都沒有拿,只取了一個百人隊出任務的令牌,往懷裡一揣,轉身便走。

  忽然身後勁風聲響,那小偷頭一偏,讓過一記兇猛的刀風。

  月光照上他的臉,出手的人一怔,驚道:「邰世濤!」

  夜半偷令牌的少年站在當地,一笑,「是我!」神情並無畏懼,卻有點遺憾——沒想到總將這麼謹慎,在自己內室書房裡,還是安排了看守令牌的護衛。

  「你這是幹什麼!」那護衛皺眉,看著自己印象甚好的少年。

  「如你所見,拿令牌。」

  「為什麼?」

  「救人!」

  「誰?」

  邰世濤不說話了,少年緊抿著唇,眼神裡是白色的月光和黑色的夜,清晰得不可遮掩。

  那護衛看看邰世濤,眼底閃過一絲愛才的神情,壓低聲音厲聲道:「交回來!我會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總將馬上要回來了,你不要自尋死路!」

  邰世濤稍稍沉默,嘆一口氣,道:「好,多謝!」伸手入懷。

  那護衛稍稍鬆口氣,上前一步去接。

  然而雪光一閃,邰世濤從懷裡掏出來的竟然是一柄短刀!刀光刺亮護衛眼睛的同時,刀背已經狠狠拍上了他的耳側。

  「砰。」

  一聲悶響,那護衛無聲軟倒。

  邰世濤一伸手接住他身子,將他靠牆放好,掩在帳幕後,微微一躬。

  「大哥,多謝你。」他道,「可是我不能。」

  隨即他轉身就走。

  他的身子剛剛投出窗外,風聲一響,邊總將已經回來。

  邊樂成滿面怒氣,他辨明箭來方向,立即衝出,但是找到那處射箭位置時,卻只發現一架簡易發射的弩弓,一根長長的線牽住了扳機,被一塊磚石壓住。

  這樣,刺客可以在任何位置,以石頭擊中磚石,帶動扳機彈起發箭。到哪裡去辨明他真正位置所在?

  眾將圍在那簡易弓弩旁,眼神警惕又讚嘆,讚嘆的是雖然弓弩簡易,軍營中稍微懂點軍器的人都做得出,但計算精準正好射到總將窗戶可不容易;警惕的是找不到這個刺客,今晚誰敢安睡?

  因為揣著這擔心,眾將沒敢回自己屋子,都聚在邊樂成身邊保護他。

  這使邰世濤順利地回到自己的營房,以令牌調動自己那個百人隊,又去馬房領了馬,馬蹄全部以軟布包裹,他對部下稱,總將有秘密任務需要他去執行,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邰世濤深得邊樂成喜愛,日常也在他書房參贊軍務,眾人都深信不疑。

  邰世濤並不想帶著手下兄弟去赴險,只是一個人出營比一百人出營更難,他打算等人順利出營,便將兄弟們打發回來,反正兄弟們不知者無罪,但有軍法懲戒,他獨立承擔便是!

  他帶領自己的百人隊,繞道從西轅門出去,守門的士兵經常遇見夜半執行任務的斥候隊伍或接應隊伍,也沒在意,粗粗驗看了他的腰牌和令牌,便打開橫木欄杆。

  邰世濤讓兄弟們牽著馬先出去,自己留在最後,本來已經可以順利出去,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副容楚贈送的金絲軟甲和好劍,以及一些上好的傷藥,剛才匆匆出來沒來得及帶上,他想著太史闌身處凶危之地,正需要這些,便又折回去拿,拿到了再回來,守門的士兵還在等他,看他過來,便去開橫欄上的閂。

  忽然身後有人喊:「攔住他!」

  邰世濤一驚回頭,赫然看見火把下,邊樂成急匆匆趕來,身後是那先前被他擊暈的護衛。

  邰世濤立即醒悟自己先前心存不忍,下手還是輕了些,對方醒來了。但此時後悔也來不及,要做的,只剩下一個字——闖!

  「砰。」他一個肘拳,擊暈了愕然扶著門邊還沒反應過來的士兵。

  隨即他跳起,一把撈住落下的鑰匙,匆匆對上鎖孔。

  「啪。」他一邊對鎖孔,一邊長腿一蹬,將一個撲上來阻止的士兵蹬飛。

  「啊!」一個趕過來的士兵被他一膝蓋頂住重要部位,生生嚎叫著打轉轉出去。

  鑰匙終於對到鎖眼裡,他全力一轉——沒開。

  此時才想起,邊樂成的西凌上府大營是全天下門禁最變態的大營,大門鎖每日隨機更換,開鎖方式和口令一樣,只有當天值班的人才知道。

  邰世濤一用力,「卡嗒」一聲,鑰匙竟然斷在了鎖裡。

  「混賬!混賬!」邊樂成氣得暴跳如雷,遠遠大叫,「邰世濤!你在找死!放下!給我放下!」

  老將愛才,並沒有下令箭手射箭或圍攻,給他一線生機,望他迷途知返。

  邰世濤聽而不聞,棄鎖,忽然拔劍。

  鏗然一聲,容楚送的名劍如一泓秋水,映亮深青色的夜。

  邰世濤雙手舉劍,毫不猶豫劈下!

  「鏗!」

  一聲銳響,鎖頭斷成兩半,邰世濤一腳踢開門,側身衝出。

  「反了!反了!」邊樂成忍無可忍,大喝:「箭手,射!」

  烏光渡越,嗡一聲攢聚而來,直奔邰世濤後心。

  「砰。」邰世濤衝出門的那一刻,立即反手帶上橫欄柵門,奪奪連響聲裡,大部分箭矢都釘在門上,卻也有少量的箭穿過柵欄縫隙,呼嘯奔向邰世濤。

  邰世濤頭也不回,直奔繫在轅門外的馬,他人緣好,和馬廄的軍頭也有好交情,調的是最好的一批馬。

  「啪。」一聲微響,一支箭越過其餘箭矢,狠狠插上邰世濤肩頭,巧巧地穿過他皮甲縫隙,釘在他肩骨上,出箭人此中高手——邊樂成親自出手了。

  邰世濤還是沒有回頭,腳尖一掂,身子斜飛而起,看起來就像被箭穿透帶飛,明眼人才能發現,他竟然藉著箭勢縱躍而起,身影一閃,終於掠上馬背。

  他身子剛剛落在馬上,便毫不猶豫一反手,拔下了肩頭箭,鮮血飛濺,帶著肉屑的倒鉤箭頭,被他狠狠擲在地上。

  四面忽然無聲,被一個少年的決心和堅毅所驚,連邊樂成都怔在那裡,忽然大叫:「邰世濤!你這是為什麼!」

  「我的恩人!我的姐姐!」邰世濤也大叫,「困在北嚴!」

  「那你也不能這樣!你這是死罪!」

  邰世濤忽然回頭。

  這少年一路闖關,拚死奪門,始終不曾回首,此刻回望的眸子黑白分明,倒映這一刻熊熊的火光。

  「我是男人,我是軍人,我是她的兄弟。」他緩緩地,一字字道,「我曾無能為力,任她為人欺辱;我曾臨門發誓,永生為她依靠。」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觸犯……」

  邰世濤舉起馬鞭,直指邊樂成。

  他肩上鮮血汩汩而下,手臂卻平直如剛。

  「人各有志,無需以生死相脅。你們儘管在屋裡慢慢商議如何放棄北嚴,你們儘管馬上對我的背影放箭。」邰世濤聲音清晰,和這山間松濤呼應,「我要救她,現在。有種你們成全我死在馬背上,頭向北嚴!」

  ……

  一霎那的窒息,萬軍仰望馬背上流血,卻依然昂首直指主帥的少年,忽然忘記呼吸和話語。

  邰世濤更不停留,平舉的長鞭落下,啪地甩在馬身上,駿馬撒蹄而去,激起一片深黃灰塵如送別煙花。

  沒有人放箭。

  箭手們雖然還端著弓箭,卻將弓悄悄往下挪了挪。

  一個副將跺著腳大罵,跺了好一陣子,跺到看不見邰世濤的馬後灰之後,才急急問:「將軍,我們去追?」

  邊樂成久久地站著。

  這駐守西凌多年的老將,瞇著眼睛看著邰世濤背影,眼神微微激盪。

  蒼老的眼眸裡,倒映多年前的沙場疊影,似乎也有這樣的一騎絕然去,有這樣的熱血作別語,有這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有這樣雖萬死而不改的決裂。

  那些深埋在風雲歲月裡的光艷,今日似乎在他人身上重現。

  沙場歲月催人老,不過眨眼間,又是英雄少年紅巾揚。

  邊樂成似乎聽見身體裡什麼東西在瞬間崩毀,卻又有新的喜悅在悄然滋生。

  他轉過頭,瞇了瞇眼睛,忽然道:「追什麼?」

  「啊?」

  「北嚴那邊戰況不明。」邊樂成悠悠道,「世濤年輕,需要歷練,雖說冒險了些,但讓他帶人去探探軍情,做個斥候先鋒也好。」

  「是!」眾將答得分外大聲乾脆,「總將英明!」

  「等下記得出兵記錄添一筆……」邊樂成開始負手慢慢往回走,「老咯,記性不好……該去睡了,都睡了吧,啊?」

  「是!」

  人群散盡,遠遠馬蹄聲遠去。

  黑暗裡老將回首,目光裡星火閃耀,望定北嚴。

  ……孩子。

  但望你成功。

  ---

  第七天,北嚴定安城門的火光映亮半邊天色,忽然增兵的西番,開始讓已經精疲力盡的北嚴城漸漸難以承受。

  七天了,北嚴人憑著這年久失修的孤城、憑這三千軍上萬百姓、憑那點可憐的糧食,和莫名其妙修好的武器,明明第一天第一戰就會被打垮,然而七天十幾戰之後,他們依舊站在自己的城牆上。

  西番的兵也瘋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在最不可能的境地,遇見這樣一塊難啃的骨頭,眼看突襲下城的計畫已成泡影,奪北嚴後順勢南下的大計也因為這七天的耽擱變得渺茫,不用斥候查探也知道,後路必然已經被截,現在他們也是背水一戰,奪下北嚴,才能以此為據點,休整補充,再次突圍。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在鏖戰,在那些浴血的廝殺、拚命的搏擊、不斷的抵抗、刀入刀出的機械動作裡,所有南齊人心裡都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

  為什麼沒有援兵!

  為什麼近在咫尺的天紀上府兩大軍營不出兵!

  為什麼連西凌行省都不出兵!

  為什麼他們不僅不出兵,甚至沒有派兵截斷西番後路,以及包圍西番對其形成壓力,以至於西番軍隊,竟然還能繞過兩大營進一步增援,給北嚴雪上加霜!

  每個人神情充滿絕望和悲憤,滿腹裡除了越來越少越來越粗劣的食物,還有對朝廷、對天紀上府兩大營的無限憤怒。

  城頭上一直沒有表情的只有太史闌。

  她不浪費時間和精力去悲憤,她向來只做好手頭這一件事——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身邊是景泰藍,戰事緊急,景泰藍被趙十三抱著,時刻呆在城頭安全處,就等萬一城破,帶了他就跑,以趙十三這一隊人的武功,萬軍之中保一個景泰藍,還是能做到的。

  景泰藍緊緊牽著小映的手,他現在很少要趙十三抱著,似乎想在小映面前展示「男人樣兒」,哪怕小映根本看不見。

  兩個孩子無法透過城牆看見底下的攻擊,卻也能通過那些猛烈的箭風,不斷的喊殺,感覺到危機的逼近,時不時有悍勇的西番士兵爬近城頭,再被一刀砍翻,有一次敵人的血已經濺到了景泰藍的小靴子,他臉色發白,卻一動不動。

  不動,不是太史闌對他的要求,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姐姐。」他奶聲奶氣對小映道,「城破了,你要緊緊跟著我。」

  「是的,弟弟。」小映握住景泰藍的手,半個身子擋在他面前,景泰藍再悄悄移過去,擋住了她。

  倆小孩讓來讓去,表情聖潔,充滿犧牲精神。

  趙十三嘴角抽搐——小祖宗您玩啥深情呀!擋啥擋呀?你前面鐵桶一樣圍幾十個護衛呢,箭就是會長眼睛也射不到你一根汗毛!

  他白一眼太史闌——叫你培養情聖!溫柔、體貼、寬讓、保護女性——我呸!

  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城牆一陣震動,煙塵四散,一些士兵站立不穩一跤坐倒,爬起來面面相覷。

  太史闌臉色鐵青,注視著眼前的城牆磚,一道手指粗的裂縫從底下直延伸上來,張開的豁口像缺牙的蒼老的嘴,譏笑著徒勞的抵抗,隨即城牆在眾目睽睽之下,往下一塌。

  那一聲塌響雖然短暫,但眾人的心瞬間涼到底——西番終於不知道從哪裡運來了大量的火藥,埋在城牆根下炸牆了!

  戰況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境地,很明顯敵人還是有補充,只是不太充足,但炸藥的大量到來,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現在的內城城牆,絕對經不起這樣的攻擊。

  「趙十三!」太史闌厲喝,「帶景泰藍走!」

  趙十三二話不說,扛起景泰藍就跑,一邊對李扶舟道:「先生,拜託你照顧好太史闌,這是國公的請求!」

  「無需他請求。」李扶舟輕飄飄地道,「我自會做到。」

  「我不走!我不走!」景泰藍在趙十三肩頭拚命蹬腳,扭回身向太史闌伸出雙手,「麻麻!麻麻!」

  「聽話!」太史闌聲音還是那麼冷靜清晰,「我馬上就來!」

  「你騙我!你騙我!」

  「我若騙你,罰我們永不相見!」

  景泰藍「哽」地噎了一下,被那句可怕的話給驚住,也沒來得及想這兩句話的邏輯和意義有什麼錯誤,已經被趙十三趁機裹到懷裡。

  他努力地向地上的小映伸出手,「跟著我!跟著我!」

  好在容楚的護衛們現在知道這個小姑娘對於景泰藍的重要性,順手也拎起了小映,小映絕望地回頭看城頭,終於忍不住落淚,「我爹爹……我弟弟他們還在城裡……」

  景泰藍望望她,對著趙十三張了張嘴,最終沒有提出要趙十三回城救小映親人。

  小小孩子,忽然就懂得了生死之前的取捨。

  趙十三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大腦袋,第一次感激太史闌對景泰藍的特殊教育。

  摸完了他才想起來自己摸的是全天下最尊貴的腦袋,這一摸就是殺頭大罪,驚得臉色發白趕緊放手。

  景泰藍卻把大腦袋扎到他懷裡,嗚嗚咽咽地道:「……叔叔,多謝你……」

  趙十三怔了一怔,忽然鼻子一酸喉頭一哽,勉強清清嗓子,將懷裡的孩子,摟得更緊了些。

  護衛結成隊形,抱著兩個孩子,尋著城上人少處向下衝,小映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小臉微微發青,「弟弟……好多死人……為什麼沒人來救我們?我們是皇帝的子民,他不管我們嗎?」

  「不!」景泰藍大聲尖叫,「他沒有!他在!」

  小映被他難得的尖叫驚得一跳,愕然「望」著他,景泰藍卻瞬間從激動中平復過來,頹喪地低下小臉去。

  「皇帝……」他嘟囔著,「……皇帝有什麼用……」

  風掠開趙十三的衣襟,一副衣角拂在景泰藍臉上,帶血的腥氣,景泰藍艱難地拂開那片布,自刀光劍影,滾滾煙塵裡轉頭,看見城牆上屹立不動的太史闌。

  這是相遇之後,他第一次被迫離開她,在很可能生離死別的危境。

  孩子的眼睛裡飽含淚水,卻始終沒有落下。

  「皇帝……」他喃喃道,「我要做一個……一個真正的……皇帝……」

  ……

  城牆上,太史闌的目光始終緊緊盯著景泰藍遠去的方向,而李扶舟,則一直注視著太史闌。

  「我們……也走吧。」他道。

  太史闌轉頭看他。

  她眼神裡沒有譴責,只有詢問,即使聽見這樣的話,她依然不意外或暴怒。

  李扶舟忽覺極愛她這份冷靜,又極恨她這份冷靜,愛的是那樣的獨特和堅毅,雪山之上的冰晶花,恨的卻是心裡明白,在另一個人面前,她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

  可她還不知道。

  那樣驚濤般的愛和恨,不過一霎那,隨即他又微微笑了,如太史闌一貫的冷峻般的一貫親切。

  「你已經盡力,但無力回天。」他道,「留在這裡,不過多一具屍體,援軍……不會來了。」

  太史闌轉頭去看底下忙碌填炸藥的西番兵。

  「我知援軍不會來。」她道,「但我又覺得,援軍,一定會來,只要我堅持,再多一刻。」

  她目光越過北嚴的外城,落於之後迢迢山海,恍惚裡總有急速的馬蹄聲,向這個方向奔來,恍惚裡有人一直對她說——等我,再多一刻!

  所以明知道希望渺茫,她依舊在等。

  李扶舟望著她的側影,她的眸子裡,難得地露出一絲迷茫的期待,那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柔軟,是戰地裡搖曳的玫瑰,向著朝陽的方向。

  誰會是她期待的日光?

  他微微閉上眼睛。

  隨即他聽見太史闌,輕描淡寫地道:「今夜,我要去西番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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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望她能再多堅持一夜。」馬上的容楚,此刻正對周七皺著眉,「還有,我希望她不要發瘋,幹些我不願意看見的事兒。」

  「很快我們就可以趕到北嚴。」周七在看地圖。

  「可惜能帶走的是步兵,耽誤時辰。」容楚微微嘆息,又看看西南方向,「我始終覺得,西番能夠突襲北嚴,必定有捷徑密道,只要那密道存在,就能一直給西番提供補給武器,對北嚴極其不利,可惜我實在來不及,從天紀趕到北嚴方向又不對,不然該先去截斷那條補給道的。」

  「一個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周七在看地圖。

  「常大貴麾下一萬軍,分撥給你們調派,作戰計畫老樣子,你們自己決定……」

  「主子你最近特別囉嗦。」周七在看地圖。

  容楚一僵。

  好半晌他微微笑了下,有點意外,有點自嘲。

  「你家主子……」他悠悠地道,「……難得傻一次,你就莫笑話了。」

  「就怕傻了還沒結果。」周七將地圖一收,抬眼看北嚴方向,「我們先前遇見了周圍的武林人士,他們說李先生已經進城,現在應該在太史闌身邊。」

  「那很好。」容楚淡淡道,「扶舟在,太史闌安全無虞,我放心很多。」

  「有人說,李扶舟讓武林人士給他做後應,自己獨闖大軍救太史闌。」周七總結,「去得早,時機妙,表現好。」

  「你是不是想說……」容楚斜睨著他,「太史闌心動搖?」

  周七不說話。

  容楚輕輕撫著自己衣袖,珍珠白的袖口已經微微有點髒,這幾天風塵僕僕馬不停蹄,他連衣服都沒時間換,這對於一天要換三次衣服的奢靡國公來講簡直是破天荒的奇蹟,他盯著那處污垢,眼神卻有點飄,好像注意力全然不在這裡。

  「我只做我想做的,並且一定能做到,而無需在意其後結果。」半晌他道,「如若是我的,那必然是我的,如若不是我的,我容楚做了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也不負這一生來過。」

  一彎月色曲曲折折透過灌木叢,落在他腳下,照亮前路如流水,是江,是河,是海,或者有太多轉折,卻無限寬闊。

  周七默不作聲,看了看主子在月色中分外冰清的側影,雙腳一蹬馬腹,快速馳向隊伍之前。

  「前鋒聽令,急速前進!」

  ---

  夜色更深,攻擊更烈。

  西番軍發了瘋,勢必要在今夜拿下北嚴,帥旗下一道人影馳來馳去,不斷發佈著各種攻城命令。

  而城頭上,太史闌竟然也發了瘋。

  「上城!上城!」她忽然拔劍而起,一步跳上城頭,「把所有百姓都給我趕上來,結成人牆!擋住他們!擋住他們!」

  聲音尖利,響在各種喊殺和爆炸聲裡,城頭上士兵乍一聽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頭一抬,都怔住了。

  「趕上來!趕上來!」

  「你瘋了!」花尋歡沈梅花等人齊聲喊。

  這下連那個一直韜光養晦的王千總都按捺不住,急聲勸阻,「不能!百姓上城,那就是肉盾炮灰,必死無疑!」

  「城破了一樣必死無疑!」太史闌大喊,「給我把人拉上來!拉上來!擋一刻是一刻,我不要輸!我不要輸!」

  眾人怔怔地望著她,眼神不敢置信——她真的瘋了?

  也有人漸漸相信,太史闌性子那般剛烈倔傲,最近壓力又這麼大,一城生死繫於她一人之身,這叫一個女子如何承受?

  無盡壓力和逼迫之下,絕望之前,她失心瘋也是可能的。

  醒悟到這一點,眾人眼底的絕望頓時如潮水般呼啦一下湧出來——太史闌都瘋了!主心骨和精神支柱已塌!北嚴,是真的完了!

  北嚴在三天前就該完了,但因為有堅毅剛強超乎常人的太史闌在,眾人一直咬牙苦苦支撐,總覺得還有希望,那麼強的一個女子,她在,就是深谷那頭的微光。

  可是現在……她下了這樣可怕的命令,這絕不是她在清醒狀態下能做出的決定,她真的……真的瘋了!

  「去拉人!去趕人!」太史闌開始踢身邊的士兵,「快去!不然以軍法處置!」

  「太史!」史小翠一把抱住她,太史闌啪地一個橫肘拳,打得她身子一仰。

  「滾開!」

  「太史你瘋了!那是小翠啊!」沈梅花上前來拉太史闌,楊成已經大步奔來,目中怒火閃爍,伸手要推太史闌,蘇亞撲上來攔住,陳暮又怯怯去拉蘇亞。

  幾個人糾纏成一團,花尋歡張著嘴已經傻了,連李扶舟都怔在那裡。

  城下西番軍也發現了不對,一開始還以為有詐,漸漸覺得不對勁,也停止攻擊向上看。

  太史闌卻已經脫身而出,呵呵冷笑,道:「你們不聽?自有人聽我的!」衝到牆邊,探身對城下大喊,「龍朝!」

  臉上黑一片黃一片,不知何時已經趕到城下的龍朝立即大聲道:「在!」

  「帶著你的人,開了城南監獄,給我趕一批人上來!」太史闌道,「給我堵住西番!拿命來堵!讓他們殺!殺!殺到殺不動!我就可以砍死這群西番鬼了!快去!」

  眾人聽著這番兇惡荒唐的話,面面相覷,只覺得心底涼颼颼的,太史闌卻毫不在意,冷笑道:「不聽我的,我立即開城!」

  「誰要聽你的!」楊成拉走史小翠,暴跳如雷,「你瘋了!誰聽一個瘋子的!」

  「你才瘋!你全家都瘋!」太史闌嘴一咧,冷酷地露出森森白牙,「來人,給我把這瘋子全家先拉到城頭上擋箭!」

  沒人說話,沒人動作,人們用寒颼颼的目光看著她,心底凍得冰塊似的。

  她已經認不出楊成,她甚至忘記了,楊成不是北嚴人,北嚴沒有他的家人!

  上頭的爭執,隱約被底下發現,西番那邊靜了靜,隨即齊聲大喊,「投降!開城!投降!開城!」

  「滾你娘的,死回你老窩吃奶去!」一臉憤恨煩躁的花尋歡撲在城頭回罵。

  西番軍不理,他們終於看見了勝利的曙光,七日七夜的硬仗,意料之外的拚死抵抗,北嚴表現出來的讓人咋舌的堅強,讓他們也煩躁不安,精疲力盡,瀕臨崩潰邊緣。

  「投降!投降!」

  龍朝的動作很快,不多時真的帶著一批污髒的囚犯,押著一些老弱婦孺往城上來,底下瞬間響起哭聲一片。

  城頭上所有人臉色煞白。花尋歡看看面色決然的太史闌,再看看那些兒啼母驚手無寸鐵的百姓,臉色白了又紅,一雙拳頭幾次攥緊,又幾次鬆開。

  李扶舟一直皺著眉,卻站得離太史闌更近了些。

  更遠處,打算從城牆西側攀援而下,準備走直路衝出包圍的趙十三,忽然感到壓力一輕,他疑惑地遠遠回頭看了一眼。景泰藍也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忽然踹了踹他的肚子,要他停下。

  「你不適合再指揮了。」眼看百姓要被驅趕上城,人間慘事即將發生,城頭上,楊成忽然走過來,皺眉看看剛才還有勇氣作戰,此刻卻全部丟下武器張皇四望的士兵,伸手去拉太史闌,「你必須離開這裡!」

  太史闌一把甩開他,鏗一聲抽出長劍,劍光凜凜,直指他的眉心。

  史小翠臉色發白,緊張地撲過來,張開雙臂,擋在兩人之間。

  「有話好好說!」她大叫,頭髮披散,「別傷著自己人!」

  「不聽我的,就是敵人。」太史闌冷冷道,「叫他滾開!」

  「你還敢在這裡殺了我?」楊成本就出身品流子弟,素來有驕矜之氣,被太史闌壓服之後,又因為史小翠才留在這裡,此刻怒火滿胸,才不會如花尋歡等人一般對太史闌容讓,「你有種,殺啊!」

  他一把推開史小翠,冷笑著伸手去撥太史闌的劍,「讓開!」

  太史闌一劍直刺他當胸!

  眾人的驚呼凝在咽喉!

  萬萬沒想到她真的動手的楊成,霍然抬頭,眼神駭然,卻因為太近,已經來不及躲避!

  劍光烈烈,毫不猶豫,將穿楊成心臟!

  「不要——」一聲嘶喊,一道血泉。

  鮮血撲在太史闌臉上,剎那間雙眸血紅,如猛獸,噬人!

  鮮血自史小翠肩頭綻開,她向後便倒,正落在楊成懷裡。

  「太史闌!」楊成的咆哮也是受傷的猛獸,震得城牆土磚簌簌顫抖,「今日必得有個你死我活!」

  「太史闌!」忍無可忍,完全絕望的花尋歡終於衝了過來,一拳便向太史闌打了過去,「你瘋了!」

  刀光一閃如雪練,此時楊成也拔刀,雙手握刀,一刀向太史闌當頭劈下!

  刀風烈,雪光刺眼,太史闌瞇起眼睛向後退,但身後已經是城牆。

  刀光離太史闌,比先前劍光離楊成更近!

  「住手!」李扶舟和蘇亞雙雙掠了過來,李扶舟手指一彈彈開楊成的刀,蘇亞炮彈般撞上花尋歡。

  楊成的刀飛起,撞在城牆上,震得城牆煙塵瀰漫。與此同時花尋歡的身子也被蘇亞撞歪,「砰」一聲再次重重撞上那一塊城牆。

  那處城牆,就是先前被震矮一截的那一塊,太史闌一直站在這截城牆之前。

  「嘩啦!」忽然一聲悶響,接連遭受三次重擊的城牆,崩塌!

  全身倚靠在城牆上躲刀的太史闌,一個後仰,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