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容楚袖子捂著嘴,咳得撕心裂肺,皺眉道,「怎麼回事……我怎麼也咳了?啊,尚書大人,你不會有肺癆,傳染了我吧!」
刑部尚書猛地一咳,險些嗆到他自己——這回是真的。
容楚一邊咳一邊搖搖晃晃站起來向上走,東一搖西一晃,眼看就要撞到太史闌,太史闌唰一下跳開,大聲道,「國公,注意腳下!」
容楚瞟一眼她一臉嫌棄顧忌的表情,暗罵一聲臭女人。
容「癆病鬼」咳嗽著上前,晃著晃著就到了監察御史身側,他喘息著,似乎想要找水喝,手指在案上亂摸,嘩啦一下碰翻了桌上的籤筒。
太史闌急忙道:「速速撿起!」和衙役們一起蹲下身撿籤筒。
容楚咳得眼淚嘩嘩,手在半空意識亂揮,監察御史怕他扯壞手中的案卷,連忙站起向旁邊一讓。
此時太史闌還在蹲著撿籤條,隨即籤條收回筒裡放歸原位。
沒人注意到,一根籤條,無聲無息穿過椅面,微微露出一點尖角。
容楚瞟一眼太史闌,手縮回去,扶著案咳了一下,又走了,監察御史放下心,拿著案卷又坐回去。
「啊——」
一聲尖叫,監察御史的臉瞬間扭成麻花狀,唰一下站起來。
「籤條!籤條!」他嘶聲道,「怎麼會……怎麼會……」
「什麼?籤條?」太史闌一怔,她本來就坐在主審台下,離兩位主審最近,此刻第一個衝上來,一邊扶住監察御史把他往旁邊一推,一邊手指在椅面上一摸,隨即她詫然道:「哪來的籤條?」
「椅子上有籤條!戳了我!太史闌,剛才是你撿籤條的,一定是你幹的!」監察御史怒極大叫。
「大人。」太史闌慢慢站直,神情冷漠,「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雖然您官職比我高,可是隨意污衊朝廷官員,依舊是有罪的!」
「我的傷口在這裡!」監察御史憤怒地攤開手,「我剛才摸到了籤條!」
他手上鮮血淋漓,眾人都一驚。
三公不太贊同地看著太史闌——他們也對刑部尚書和監察御史的立場感到憤怒,可官場就是這麼回事,哪怕背後爭得你死我活,都不能當面幹傻事,太史闌如今想要逼走監察御史,幹的這事就有點傻了,畢竟剛才籤條是她撿的,籤筒是她收的,就算她推到衙役身上,也有個監管不力傷害上官的罪名。
這時候她落到一點罪名,都可能對以後仕途發生影響,非常不智。
席哲有些失望的嘆口氣,覺得自己的看法還是沒有錯,太史闌雖強,但也失在太強,不知過剛易折,遲早要碰出問題來的。
太史闌還是那八風不動的樣兒,眉毛都沒挑起。
「證據。」她道。
「我的血!」
「也許是你痔瘡發作?」
「你……」監察御史紫脹著一張老臉,忍著疼痛抓住椅子一把拖出來,「看這籤條……條……條……」
他舌頭開始打結了。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椅子上——平平整整,除了一點血跡,什麼都沒有。
「籤條呢?」太史闌問。
監察御史的臉幾乎快貼到椅面上——他剛才跳起來的時候,明明眼角餘光看見一根籤條,穿過椅面,上面還沾著血跡!
他很確定那不是平放著,而是從底下穿上來,所以他才積極展示證據——椅子穿過籤條,定有裂縫!
這是怎麼回事?
見鬼!
「大人看來眼神不怎麼好。」太史闌語氣譏諷,「剛才案卷乾乾淨淨你非說髒,現在椅子什麼都沒有你非說有籤條。」
監察御史茫然地抬起頭來,臉上還沾著屁股上的血。
「御史大人受傷了,扶下去治療。」大司馬不由分說一揮手。
還處於迷茫驚悚狀態的御史大人來不及反對,就被匆匆扶了下去,經過太史闌身側時,他聽見太史闌輕描淡寫地道,「對了,大人傷好了,別忘記自我彈劾一下你污衊朝廷官員的罪責。」
……
副審被迅速趕走,外頭司空昱還在和康王糾纏,遠遠地康王眉毛倒豎,已經快到極限。
太史闌無辜地站在主審台下。
咳嗽聲又響起,這回不是刑部尚書的,是容楚的。
「我怎麼還在咳呢?我怎麼覺得這裡氣息不對呢?這不是小事兒……咳咳。」容楚捂著嘴,靠向有點發呆的刑部尚書,「尚書大人,咳咳,我覺得吧,不能諱疾忌醫,如果你真有個不好的癆病根兒,咳咳,這堂上的所有人都會倒霉,要麼你今日交卸審案之職,改由三公或者太史大人主審吧?身體要緊,不可勉強。」
「我……」刑部尚書立即不咳了,坐直身體,端正臉色,道,「其實我……」
「哎呀這可不是小事。」章凝一個箭步竄過來,正色道,「雖然公堂嚴肅,除審案外大小事都該推後,但此事事關所有人性命,在場要員太多,萬萬不可掉以輕心,老夫也算醫術世家出身,不妨先給尚書大人診一診。」
他不由分說,搭上了刑部尚書的脈,刑部尚書想要掙脫,容楚咳嗽著晃過來,把手腕往桌上一架,道,「章司空也給我診診。」
一邊說話一邊笑吟吟對刑部尚書瞟了瞟。
刑部尚書立即不敢動了。
章凝裝模作樣手指搭脈,卻不肯浪費時辰,手指一搭,駭然道,「不妙!不妙!大大地不妙!」
刑部尚書身子一晃,一口老血險些噴在章凝臉上——不妙你個屁!老混賬!
「如此不妙,趕緊換人。」容楚手一搭,已經一把抓住刑部尚書的肩膀,不由分說將他拎起,抓在手裡就往後堂送,「快,快,快去宣最好的大夫!對,還要記住隔離,沒有特許,任何人不許接近尚書大人!」
他一邊咳嗽,一邊強盜一般把「疑似癆病重症患者」給抓走,尚書大人倒是想呼救,但是他的嘴給容楚摀住,天紀軍又給紀連城帶走,幾個護衛根本不敢上來攔容楚,眼看著兩人腳不點地,就出了公堂。
容楚經過太史闌身邊時,太史闌對他點點頭。
國公爺一偏頭,好像沒看見。
太史闌眼光立即唰地一溜,落在他脖子那個美妙的一半啃痕上。
容楚臉一低,危險地瞧了她一眼。
兩人目光交匯,各自轉頭。
各自罵一句:彆扭!
……
容楚把刑部尚書也推走了,兩位主審瞬間消失。
本來這二審還是應該三公參與,但是京中有令,刑部尚書主審,三公便做了陪審,至於太史闌,作為首告所在地主官,無論哪條律令也無法把她繞開。
「按照我南齊律法。」章凝瞇著眼睛悠悠道,「主審不便,副審升為主審,副審不便,陪審升為主審,太史大人是此地主官,便由你來提取證人證詞吧。」
此時自然不會有人異議,連喬雨潤都一言不發,這女人一向知道審時度勢,此刻居於劣勢,完全便當自己不存在。
太史闌自然也不會推辭,迅速坐上主審位,驚堂木一拍,「馬三,把你知道的一切,從實招來!」
她連例行的問名都免了,趁康王還沒過來,速戰速決。
馬管家也機靈,反正該說的,之前都已經說過。
「草民馬三,京中人氏,在麗京康王府任二等管家,專門負責收取及保管一切下屬供奉……」
驀然一聲大響,車馬奔騰聲傳來,眾人頭一抬,便透過大開的府門,看見康王的車馬忽然衝過人群,以一種狂飆突進之態逼向昭陽府。
司空昱已經縱身躍到了一邊,半空中衣袂飛捲,回首的神態有驚怒之色,顯然他也很意外,沒想到康王忍無可忍,一聲招呼都不打直接闖過去了。
車馬轟隆隆直奔而來,眼看離昭陽府門還有幾丈遠,也沒有停下的趨勢,眾人都露出怒色,章凝大罵,「什麼意思!要將昭陽府門撞毀嗎!」
太史闌臉色也不好看,因為她覺得,康王似乎已經怒火上頭,不僅要將昭陽府門撞毀,還要將這裡的人撞死一兩個才痛快。
堂上的人已經基本都是他的對頭,連喬雨潤都算他政敵,這麼衝進來真撞死一兩個,他也會覺得上算。
何況他是被司空昱攔住車駕的,到時候扯個理由,說司空昱出手驚了他的馬,他無法控制,這是意外事故,那麼死的人也是白死!
心念電閃,她霍然站起,大叫,「把人都給搬出去。」
人影連閃,本來要去攔住馬的兩邊護衛,聽令而來,於定雷元等人,一手夾一個老頭子,向外便跑。
「哎哎你們幹什麼!」章凝大叫,「去攔車啊,拖我們走做什麼!不會有事的!」
「讓我自己走!」宋山昊掙扎。
「放開!有辱斯文!」席哲兩腳亂蹬。
不管三公怎麼抗拒,太史闌的護衛一向只執行她的命令,早夾著三公一溜煙跑出大堂。
太史闌沒走。
她一抬頭看見馬車已經到了昭陽府門口,南齊這邊審案,為了表示堂皇光明,都是大門四開,那寬度足夠馬車衝進來,此時關門也來不及。
她也不會關門,有人要衝毀今日公堂,那也得看她同意不同意。
太史闌跳下主審台,一把拎起馬管家,「看見沒,有人要撞死你!」
「啊啊……」馬管家一回頭,正看見馬車奔來,劇烈的顫動掀開車簾,露出康王橫眉豎目的臉。
「馬三,你敢亂說一個字!」遠遠地有人大喊。
馬三一個寒戰,幾乎要立即癱下去。
太史闌一把拎起他,將一張紙拍在他臉上。
「不許聽他說,我也不聽你說!」她道,「給我寫下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快!」
「他會撞死我……會撞死我……」
一把匕首冷冷地對著他眉心。
「你不寫我現在就戳死你。」她道,「記住我們對你說過的話,生死一線,自己選擇!」
馬管家咬咬牙,驀然直起腰,「我寫!」
太史闌一把將他拎到一邊書案桌上,那裡紙墨齊備,「寫!」
馬管家立刻開寫,雖然筆跡抖抖索索,開初幾個字幾乎不可辨認,但下筆如飛,速度竟然不慢。
在京都那種地方混久的人,都最會審時度勢,此時他知道時間就是性命,寫越快存活機會越大,頓時將生平寫字速度提高三倍。
太史闌按著紙,一邊轉頭看外面狂奔而來的馬車,一邊低頭不住提示他。
「什麼時候在哪裡交割的那兩百萬兩?是銀票還是銀兩?」
「當時是誰交割給你的?特徵?都說了什麼話?」
「你事後怎麼向康王稟報的?他說了什麼?」
外頭驚叫聲喧囂聲一片,百姓們在馬車過時紛紛狂呼走避,此刻又跟在馬車後狂奔。
馬車越來越近,已經到了昭陽府門前,前頭的馬一個縱躍,已經越過三級矮矮的台階,直入府門!
啪一聲車門被震開,現出康王的臉,他正驚惶大叫,「救命!救命!」
語氣惶恐,眼神卻微微彎起,眼神冰冷。
馬車一路狂奔,車內物品早應該七零八落砸滿他頭,康王也應該坐不穩,然而此刻,他穩穩端坐在車內,車內的桌子架子乃至茶杯雖然歪斜,但無一傾倒。
很明顯固定過了。
而車頂上,不知何時已經死死伏了一個黑衣人,壁虎一般緊緊貼著板壁,看樣子是打算在最後一刻,救康王到安全之地的。
這馬車十分結實,連馬身上錦褥之下都披了鐵甲!
果然早有預謀!
太史闌眼神一瞥即過,嘴裡依舊在問馬管家,「後來這兩百萬兩怎麼處理的?」
「太史闌,你想死嗎?」康王的車駕一旦闖入昭陽府,後面沒有百姓,他也不假裝驚慌狂喊了,此刻頭一抬,陰冷的聲音傳來。
太史闌理都不理,拖著馬管家,又換了一個死角。
「銀票當時保存在哪裡?哪家的銀票?」
馬管家滿頭大汗,唰唰地寫,他也想丟筆,也想逃生,他沒有抬頭,也感覺到鐵馬車森冷的腥氣快要逼入鼻端,聽那轟隆轟隆的聲音,就知道如果給撞個正著,那必然血肉成泥,而主子的冷笑聲就在耳邊——他已經到了!
但他哪怕已經嚇尿了褲子,已經手軟,汗水已經迷了眼睛,也還是不敢停筆——太史闌就在他面前!
這個女人在他面前,就像山壓了過來,一把薄薄的匕首和她本人帶來的震懾力,甚至超過了鐵馬車和舊主的壓迫感。
「轟」地又是一聲,馬車已經駛過短短的青石道,直接逼入正對著府門的大堂,駿馬揚蹄一躍,已經躥上台階。
咻咻的鼻息和深濃的鐵腥氣息,還有馬車快速行進帶來的風,已經逼到太史闌耳後。
馬車衝來的方向,正對著太史闌的背影。
「在兩百萬兩之前,你還在北嚴來人手中收過什麼給康王的禮物?」
馬車轟響,陰影覆蓋太史闌,太史闌聲音依舊穩定清晰。
忽然人影一閃,一人撲過來,手中寒光一閃,直劈太史闌後腦。
喬雨潤終於出手。
「一共有幾次……」太史闌低頭看馬管家寫字,頭也不回,驀然抬腿向後狠狠一踢!
「砰。」
像是鐵棍撞上肉體,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之聲,喬雨潤一仰頭,慘呼尖利衝口而出,身子卻已經不可控制地向後直撞而去,一直撞出正堂,後仰著撞向馳來的馬車。
眼看她就要撞上馬車,然後滾倒在馬車之下,血肉成泥。
「救我!」喬雨潤心志堅毅,此刻依舊不昏,竟然還知道對康王馬車上的黑衣人伸出雙手呼救。
她知道此刻只有這人可以救她!
黑衣人只看向康王,康王微一猶豫。
這高手是他留著馬上要救自己的,一旦救了喬雨潤,很可能下一瞬就來不及救他,馬車撞上牆壁他逃不出也會被撞傷!
想到這他立即決然搖頭。
黑衣人沒有動。
喬雨潤一眼瞥過已知沒有希望,這女人素來心狠,半空中霍然團身。
她腿骨已經被太史闌的鐵腿踹裂,身子這一團,頓時痛得她幾乎暈過去,喬雨潤狠狠一咬下唇,死命忍住。
砰一聲她後背撞上馬車,隨即被馬車衝力一彈,滾到馬車車輪下,剎那間喬雨潤團身一滾,擠入兩道車輪之間的縫隙。
她沒有學高深內力,卻也學了一手的逃生之術,身形靈便小巧,這麼不顧疼痛死命一擠,居然真的擠到馬車底下空隙處,隨即骨碌碌滾到院子裡。
馬車還在向前衝,已經到了正堂門口,正堂正門是一排隔扇木門,都打開著,如果不硬生生撞碎,馬車是很難衝進來的,此時已經是最後一段距離,馬的衝力已經快要洩盡,速度慢了下來,那車頂的黑衣人忽然蛇一樣游下來,手中寒光一閃,一把匕首扎入馬臀。
馬兒吃痛,一聲長嘶,衝出了最後一步。
「嘩啦啦」一片亂響,大塊木頭被撞得四散迸射,吱吱嘎嘎的碎裂聲裡,馬車悍然衝進正堂!
正堂就那麼大的地方,馬車衝進去,隨便一兩個來回,想擠死誰就擠死誰!
幾乎是瞬間,正堂裡凳子翻倒桌子傾斜匾額落地柱子損毀,被晃動的沉重的馬車廂給撞得不成模樣。
馬車直奔太史闌後心去,馬鼻子的熱氣已經已經噴到太史闌的後心!
「容楚!」太史闌仰頭大叫。
人影連閃,一條黑影踩著馬管家腦袋過去,跳上了馬頭。
一條人影撲向那個黑衣人。
還有一條人影,燕子一般掠過來,珍珠色衣袍一閃,人已經到了太史闌上方,一手抓住太史闌,一手抓住馬管家,順手還抓了一盒印泥。
「灰——」馬一聲長嘶,脖子仰起,脖子上肌肉塊塊跳動,卻再也不能前進一步——周七騎在了它身上。
「下去!」趙十三立在車頂上,一腳把那黑衣人踹開。
容楚從樑上倒掛下來,一手摟著太史闌,順手把右手提著的馬管家往車頂上一放,太史闌一直緊緊抓著供詞,順勢往車頂上一鋪,啪一聲把印泥擲了下來,喝道:「畫押!」
馬管家瞬間逃生,天上地下,雲裡霧裡,眼睛還在畫圈圈,驀然聽見這一聲,下意識手指在印泥裡一蘸,按在了供詞上。
「很好。」容楚一笑,一把抓起他,往後堂一扔,自有人接住。
這主僕三人幾個動作行雲流水,配合無間,也就是一霎功夫的事,底下康王還沒反應過來,剛扒著馬車車窗站起身想要看個究竟,又連聲呼喝,「來人!來人!」
太史闌抓起供詞,容楚手一垂,將她往下放了放,隨即抱著她,從康王馬車車窗前一蕩而過,蕩過車窗時,太史闌唰地把供詞一展。
鮮紅的畫押,在康王眼前囂張地掠過……
康王的眼睛瞬間都覺得要被刺瞎……
「狂徒——」他一聲大叫,卻不敢追出車窗,反而頭一縮縮了回去,隨即砰砰幾聲,他把窗子給關上了。
他這馬車是特製的,門窗都可以從裡面密封,他正是因為等這馬車完工才來遲了一點。
門窗一關,好歹太史闌那個女瘋子再殺不了他!
果然,下一瞬,太史闌由容楚抱著,唰一下又蕩了回來,這回手中已經多了一枚匕首,剛才她要拿起供詞,沒空去拿匕首,等她拿出了匕首,康王已經聰明地做了縮頭烏龜。
太史闌有點扼腕,卻也不太扼腕——殺康王,她很想,但前提是,不能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現在,確實不是好時機。
一大隊康王護衛此時才衝進來,紛紛合力將馬車拉了出去,康王在馬車裡一聲不吭,護衛們也一聲不吭,就好像剛才那般狂猛的衝勢根本不存在,也好像也沒看見此刻被撞得支離破碎的正堂。
太史闌也不阻攔,拿到供詞就是她贏了,之後她昭陽府的修繕銀子,少不得要康王出。
當然要狠狠地宰。
她是被容楚抱著倒掛的,此時腳尖蹬蹬他,示意可以放下她了。
容楚就好像沒感覺,直到她蹬出第二遍,容楚雙臂一張,她大頭朝下墜落。
太史闌也沒尖叫,閉起眼睛。
下一瞬她還是落入那個熟悉的懷抱。
她鄙視地撇撇嘴角——這傢伙氣還沒消呢?還在怪她為邰世濤誤會他呢?有種把她扔下來不接呀。
此時外頭一片喧鬧,三公提著袍子,怒火衝天地奔了出來,外頭司空昱也衝了進來,西局的探子扶起了喬雨潤,喬雨潤猙獰著臉死死盯著康王的馬車,紀連城剛從後院出來,愕然瞧著前頭,不明白昭陽府正堂怎麼忽然就滿目瘡痍。
亂,一片的亂。
然而有樣定心的東西在她懷裡。
太史闌站在一地廢墟上,慢慢伸手入懷,摸了摸那張冒生死之險得來的供詞。
滿目皆敵又如何?敵人勢大又如何?主審都是康王的人又如何?康王親臨阻擾又如何?
她終究是辦到了。
身後有熟悉的氣息,芝蘭青桂,馥郁又清越,這個彆扭的傢伙,從雲台山回來一直怪怪的,似乎在生她的氣,但無論怎麼生氣,在她需要的時候,他總在他身後。
所以她敢停留於危險之中,是因為知道他就在不遠處,只要她一聲呼喊,他會來。
她忽覺溫暖,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掌。
他似乎要躲,但沒有躲,頓了一頓之後,也捏了捏她的手指。
指尖對上指尖,心和心最近的距離。
她翹起唇角,亮起一抹比日光還驚艷的笑容。
---
看似鬧劇,實則風波跌宕的一場審案,屬於昭陽城權限範圍的最後一場過堂,終於結束。
案件的性質之後已經有所改變,公審變成密審,馬管家的供詞,使康王受到的指控進一步敲實,這位康王府的二等管家,平日還負責對下聯絡,司庫管理,掌握著康王府不少機密。
馬管家將北嚴張秋等人受康王指使,和龍莽嶺盜匪勾結,專門盤剝西凌等地的行商,以及在事情洩密後殺通城鹽商全家滅口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這位馬管家也證明了,那兩百萬兩銀票確實存在,是北嚴張秋給康王進上的壽禮,順帶還揭出了康王其他一些貪賄事宜。
太史闌也找齊了原北嚴河泊所的僚屬,以及當初負責沂河壩整修攻城的北嚴工造局人員,河泊所當初關於沂河壩的實地偵測數據已經都被燒燬,但當初負責偵測的人還在,他所偵測出的數據,和歷年來沂河水位一對比,已經很明顯地能看出沂河水位早已達到歷史最高點。在這種情況下,當初的河泊所大使金正還當作不知道,實在罪惡深重。
也是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工造局人員表示,當初上頭有命令,沂河壩不需要大肆整修,根本幾乎沒動用朝廷撥付的銀子,而是隨意尋了幾個大戶的晦氣,將人家打入大獄,沒收人家家產充公,拆了人家園子,得了的錢和木料,磚頭,拿去象徵性修了修沂河壩,那一千萬兩朝廷撥付的銀子,除了五分之一上貢給康王之外,其餘去向不明。
所謂不明,太史闌知道,想必填補了某些人的空缺,或者充實了某些人的小金庫,聽說張秋本人就有莊園五處,佔地連綿美輪美奐,他這個一年一百四十兩俸祿的四品官,哪來的錢?
當然這就不用她操心了,這起鹽商滅門案裡拖出來的各種隱案秘案,哪些需要大辦,哪些需要小辦,哪些需要封存,哪些根本不必辦,三公想必比她還清楚。
她能做的,是掀開那一層誰也不肯掀的面紗,把康王的嘴臉,給某些人瞧一瞧。
聽說宗政太后生性多疑,最恨人隱瞞背叛,康王幹這些事兒,總不會告訴她吧?她如果知道信重的人幹出了這麼些事情,就算不願意成全她太史闌,也要狠狠教訓一下康王吧?
康王一旦被處罰,短期內不能再插手朝局,朝中清流便有喘息的機會,而西局喬雨潤野心勃勃,也會趁機擴張勢力站穩腳跟,打壓康王勢力,康王必然不肯,西局兩位大佬肯定會引起紛爭,內部動盪是毀滅一個機構的第一步,太史闌等的,就是這一步。
同樣,康王氣焰稍斂,朝局也會因此變動,這是三公樂見其成的事,這個局面他們想了很久,卻苦於沒有好的契機,未曾想最後,竟然是一個女子,一個官場新丁,天不怕地不怕,執劍而來,一把挑開了王者的面具。
案子其實並不複雜,人證物證案情推斷都非常簡單,難就難在有人告,以及如何告那兩步,之後的事情,不過是將證據儘量蒐集,等待最高掌權者的裁決罷了。
本來應該還有個人證,那個西局的太監,太史闌一心想把西局也扯進來,可是喬雨潤就是比康王滑溜,那個特徵很明顯的西局探子,已經找不到了。
這次審完後,三公也不通知刑部尚書和監察御史,立即將案卷封存,連同他們的處理意見和密奏,專人快馬密線直送京城。
同時三公遙控在京所有清流,以及御史台的大部分御史,對康王展開了高密度大面積全方位的彈劾,彈劾奏章如雪片一般飛上鳳案,天天堆在宗政惠的床頭。
三公和太史闌商量,彈劾和密奏都繞開了西局,一方面證據不足,擅自提起只會引起對方反咬,另一方面西局和康王不同,太后信重康王,但畢竟康王是當朝親王,太后對他有顧忌存在,內心深處,未嘗沒有想適當箝制他的意思,但西局卻是太后一手創辦,是她為了鞏固權力而設置的機構,真正自己養出來的孩子,動康王她也許還覺得有必要,屬於朝爭。動西局,那就是公然和她做對了。
太史闌也無所謂——不就一個南齊東廠麼?誰見過這種神憎鬼厭的秘密機構能長久的?
她是那種幹了事兒就不後悔,只需要努力做好一切,最後沒達到預期效果也無所謂,大不了下次繼續接著幹的人,所以案子已經捅了出來,她也就不再掛心,倒是開始有點掛心某個傲嬌的人。
某個傲嬌的人,從雲台山回來後,就一改常態,不黏她也不找她,在自己院子裡種花養花,清心寡慾得好像個和尚。太史闌最初覺得很好,清靜;隨即覺得那啥,有點不習慣,再然後覺得哼,傲嬌;再然後,她某天早上起來,摸摸臉,下意識又對窗外瞧了瞧,外頭迴廊空蕩蕩地沒人,一個風鈴有點寂寞地響著,這風鈴她瞧了半晌,才想起似乎也是他前陣子飛鴿傳書讓人送的。
大老遠送風鈴,如今人就在面前,卻讓風鈴在那空響,這是要鬧哪樣?
太史闌坐在那裡,面對那風鈴,小眼神陰陰沉沉的,有殺氣。
這殺氣漸漸瀰漫開來,導致侍女不敢上前伺候,導致司空昱再次被拒之門外,導致景泰藍被趙十三抱著來撒嬌賣乖,景泰藍被她留下來了,趙十三她卻瞧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腳踢出門外。
趙十三哭天喊地找正牌主子哭訴,正牌主子正在澆花,聽完趙十三苦大仇深的控訴,點點頭,拍拍他,把水壺遞給他,趙十三心花怒放——主子終於不傲嬌了,要去找太史闌賣萌了!主子真是的,幫太史闌拿到了證詞,多大功勞啊,也不趁機表表功促進促進感情,還在這彆扭,這下好了,終於轉性了……他想著高高興興,一轉頭,才看見他家傲嬌主子淡定地睡覺去了。
趙十三哭了……
這種詭異低迷氣氛在讓眾人苦熬到第五日時,才似乎有了轉機。
第五日,宮中回覆來了。
旨意直接發到昭陽府,三公帶著西凌所有官員接旨,住在西凌總督府的三公急急趕來,心中納悶為什麼旨意會發到昭陽府?
待見到傳旨人,眾人又是一驚,來的竟然是李秋容李公公。
南齊朝廷上下都知道,太后最寵愛康王,但是最信任的人卻是這位李公公,這位公公原本就是宗政家的人,為了保護太后,淨身入宮,幾番周折,在進宮的初期,宗政太后那時還只是個小才人,無法將這位自家人調到身邊,這位李公公在性子最暴戾難纏的孫貴妃宮中呆了兩年,很吃了些苦頭,第二年孫貴妃暴斃,宗政惠受了些牽連,被發到冷宮一段時間,這李公公當時也作為貴妃宮中保護不力的有罪宮奴,發往冷宮,這兩人才得以聚首,之後李公公在冷宮裡護著他的小主子,一步步走出冷宮,走向景陽殿,直至最後,走到龍帳鳳帷的權力最高點。
之後宗政太后縱橫後宮,掌握鳳印,其後一直有著景泰朝這位大太監的影子,傳言裡他武功也深不可測,這樣一個人,連三公平日見了,都客客氣氣。
所以今日竟然見到李秋容親自出京來傳旨,眾人都吃了一驚。
橘皮老臉的李秋容,眼睛虛虛地從室內掠過,在太史闌身上落了落,才神色不動地打開旨意,一一宣讀,第一份是對這件案子的批覆,蓋了玉璽鳳印的旨意上,對三公乃至太史闌都做了口頭嘉獎,卻表示此等大案,牽扯太多,不可偏信一家之言,著令將所有人證物證押解上京,太后要親審此案。
旨意中同時命令康王也回京待審,並派了一隊御林軍來「護送」康王回京。
兩份旨意讀完,眾人都領旨,這樣的結果預料之中,宗政太后是不會僅僅因為這些控告和彈劾就立即給康王處罰的,但她取消了康王代天巡守的旨意,又不用西局,而是讓御林軍「護送」康王立即回京,說明這位皇朝女當家人,已經真的生氣了。
李秋容毫無表情讀完前兩份旨意,拿起了第三份旨意,眼光在室內一轉,神情似笑非笑。
他那表情落在所有人眼底,大家都覺得心中一緊。
隨即李秋容將第三封旨意在手中抖了抖,淡淡笑道:「晉國公何在,如何不出來接旨?」
眾人都一驚,沒想到這第三封旨意是給容楚的,李秋容既然這麼開門見山地問,那自然是已經確定了容楚在這裡,難怪宣旨不去西凌總督府,而是奔往昭陽府,原來是要將容楚堵在這裡。
一陣沉默裡,在角落的太史闌召過趙十三,低聲問,「好端端地怎麼找容楚?她要搞什麼?」
「你還不知道哇。」趙十三滿腹委屈地道,「主子是甩掉太后旨意出京的。太后要他到南方巡察,他沒理,拋下傳旨的太監就跑來了,這下好了,太后竟然派李公公來了,看樣子是要追究主子的逃旨之罪。本來呢,哪怕人人都說他在昭陽,但李秋容見不到他人,都不會有事兒。但如果他今天被李公公堵在這裡,只怕立刻便要領個抗旨不遵的罪名,和康王殿下一起押解回京了。」
太史闌默然。趙十三斜瞄著她臉色,扁扁嘴繼續道:「一起押解回去也好,省得在這裡被某人誤會,看某人臉色。嗯,兩輛囚車,面對面坐著兩個生死仇敵,不知道是主子半路上能解決康王呢,還是康王半路上能宰了主子?」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說話,眼神沉沉的。
……
後院裡,容楚的那間屋子,行李已經打好,容楚一身裝扮正式,坐在椅子上喝茶。
他對面還有一個人,背對著門口也在喝茶,穿著,髮型,背影,看起來和他一模一樣。
周七守在門口,一臉的不耐煩,道:「主子,走咧。」
容楚不答,悠悠喝茶。
「再不走,給李秋容堵住了麻煩。」周七道,「宗政太后正生氣呢,這是要拿你的錯處,少說也給逮回麗京禁你足,你樂意?」
「我當然不樂意。」容楚眉毛一挑,斜著那行李,「我這不是包袱都打好了嗎?人也安排好了嗎?」
周七斜眼瞟了一眼那人,心想主子真是奇怪,明明知道被李秋容堵在昭陽府絕對會有麻煩,還在那不動如山,安排一個像自己的人做藉口又怎樣?真正面對一眼就看穿了。
「主子,」他皺眉道:「那快走啊,李秋容步子快,說進來就進來,到時候我攔不住,你們打了照面可別怪我。」
「誰要你攔?」容楚忽然笑了。
「啊?」周七愕然看著容楚。
「我還坐在這裡,不是要等著你去攔李秋容。」容楚低下眼,碧清的茶水倒映他眼神深深,含著淡淡希冀,「我只是想知道,太史闌,她會不會,敢不敢,為我攔一攔李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