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堂上堂下眾人齊噴。
極東總督抹汗,喃喃道:「丹佩,你這……你這話怎麼也敢說……」
「怎麼?」慕丹佩茫然四顧,對眾人的反應也大惑不解,「我說錯了什麼嗎?」
眾人絕倒——正驚訝這大家千金怎麼說出這麼低俗的話,敢情人家太純潔,根本不懂這詞兒的意思。
原來是個天然呆。
旁邊小間裡偷聽的那一群,早已笑破了肚皮……
阿都古麗沒有笑,她早已氣瘋了。
密疆行省總督的女兒,大密宗王的外孫女,在那塊地方,也相當於公主地位,尊貴不可侵犯。
「拿下她!」阿都古麗一指慕丹佩,鑲了鑽石的指甲還沒她眼神亮光凜冽,「你們都死了嗎?侮辱我的人,怎麼能容下她!」
「扎汗!」底下衛士和密疆分營學生以土語大聲應答,快步上前。
「荒唐!以為這是你密疆行省?」麗京總營的學生立即攔住路,並紛紛呼喚自己留在外面的護衛。麗京總營的學生非富即貴,哪個都有一大群護衛。
慕丹佩放下筷子,冷笑。
雙方一觸即發。
「這是在幹什麼?」忽然門口有人笑吟吟地道,「擺開陣仗歡迎我嗎?」
已經準備下令軍隊進門的總督,立即老淚縱橫。
國公你可來了!
這都快上演全武行了!
極東總督立馬一屁股坐下去——不管了。
反正是他容楚惹出來的事,有什麼屎屁股也該他自己擦。
這一聲果然比他喊一百聲都有用,所有人齊齊回頭,在上席剛剛還殺氣騰騰的阿都古麗唰地收回手指,低頭看看自己,急忙把袍子上濺到的花椒粒子拍去,又慌忙拿起桌上的布巾擦油漬。
連慕丹佩,都趕緊放下筷子,就著杯中酒水,照了照自己嘴唇,看有沒有染上肉屑。
門口,容楚施施然走了進來。
這時已經黃昏,天色幽黯,大廳裡剛剛點上燈火,他進來的時候,人們依舊覺得,眼前亮了亮。
是窗前偷換明月光,是玉盆明珠微生香。
瑰姿艷逸的男子,到哪都是一段風流詩,或者一曲流芳曲,眾人目光緊緊跟隨,只覺得這般瞧了千萬遍,下次再瞧依舊不厭倦。
何況他少年高位,名動天下。
再嫉妒他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男子,確實是值得這些平日裡無比高貴矜持的女子,放下一切來追逐的。
他一到,一天戾氣都消除,他就那般步子閒散地過來,含笑對密疆行省和麗京總營的學生道:「勞駕,讓讓。」
語氣輕鬆,好像沒看見雙方拔出的刀。
兩邊學生都不由自主向後退,容楚笑吟吟指給他們看,「對,你們的座位在那……嗯,去吧。」
學生們對上他的眼神,都覺得心中凜然。
有種人似乎在笑,可壓力忽然便如山般壓下來。
沒人敢再造次,都乖乖退了回去,眾人剛舒口氣,頭一抬,台上剛才還劍拔弩張的兩人,都端端正正坐著,平心靜氣喝酒呢!
眾人頭一低——咱也喝酒,喝酒!
一邊埋首酒杯,一邊從酒杯縫裡偷偷瞧。
容楚直入上座,也不和任何人遜謝,別人也覺得這是自然的。他坐下時瞧了瞧身邊空位,想了一想,眼神裡忽然浮現驚異之色。
總督府其他屬員都在下首,這位次按說只該屬於雲閤府尹,可雲閤府尹今天不會來,那麼這位置是誰的?
容楚並不知道太史闌碰巧做了這座上客,不過他腦子好用,只一瞬便想到,除了太史闌,此地再無人可以坐這位置。
「總督大人……」他微微斜身,用眼神詢問。
總督掩著嘴,悄悄地道:「咳咳……是的是的,不過人不知為何現在還沒出現,那個,您要不要幫忙找找?」
「哦。」容楚坐正,若無其事端杯,「不用,她想出來時自然會出來。」
「你們在說什麼呢?」慕丹佩忽然揚臉問。
她耳力好,聽見兩人對話似乎是圍繞一個人。
容楚笑而不答,極東總督隨意打個哈哈,慕丹佩碰了軟釘子也不生氣,呵呵一笑自己喝酒,阿都古麗快意地哼了一聲。
山陽營的皇甫清江一直含笑旁觀,這少年看起來洵洵儒雅,不像個武夫,素來人緣風評都很好,連容楚都對他另眼相看,不時詢問他幾句。
因為太史闌久久未至,席面也就沒法開,去園子裡找人的僕役也回說找不到,眾人等得也漸漸焦躁起來。
阿都古麗第一個忍不住,盯著那座位,冷聲道:「總督大人,這位貴客是誰?怎麼如此失禮?讓這麼多貴客等他?是不是不要等,先開席?」
底下她的隨從立即道:「是啊。真是失禮。我們家小姐,這麼多年還沒等過誰!」
慕丹佩轉著酒杯,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管席面開沒開,自己夾菜吃得不亦樂乎。卻道:「雖說隨意放縱是好的,但是也不能毫無顧忌。真的一點教養禮儀都不遵從,將來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誰也不知道她這話在說誰,容楚卻忽然微笑道:「嗯。我也很擔心小姐未來的夫君,將來要費力氣收拾你帶來的麻煩。」
慕丹佩筷子一停,有點不捨地放棄了面前的蹄膀,放下筷子,冷哼道:「那也要看他是不是有這個福氣。」
容楚立即接道:「想來我是沒有的。」
慕丹佩用筷子敲著酒杯,似笑非笑,「這可不是你說了算。」
他兩人一問一答,倒忽略了阿都古麗,總督大人無法回答阿都古麗的話,也無法回應她的要求,便只好裝專心聽容楚和慕丹佩對話,聽得眼睛一眨不眨十分專注。
阿都古麗又碰軟釘子,自己覺得下不來台,想對身邊的慕丹佩動手,又畏懼她的武功,阿都古麗自己武功是不怎麼樣的,能進光武營只不過因為身份和錢,是最大的贊助商而已。
她不敢動慕丹佩,因為痛恨她又不願意坐在她隔壁,只好恨恨地坐在那裡,指甲用力在桌下揪桌布的流蘇,一邊眼睛直直地看著對面皇甫清江,恨他坐在自己上首,如果自己坐在那個位置,那麼不僅可以離慕丹佩那個女人遠一點,還可以離容楚近一點。
她眼神直勾勾的,想著自己心事,對面皇甫清江低頭看酒杯,忽然摀住肚子站起來,歉意地笑道:「早上吃了一客南方肉生煎,似乎鬧了肚子,一整天都不得安寧。大人,告個罪,容我先離席,也不用等我了。我方便了自會回來。」
總督點點頭,皇甫清江又向眾人告罪離去,阿都古麗揚起臉,看他匆匆離開,再看那空掉的位置,眼中閃出喜色。
慕丹佩也在瞧著那位置,慢慢浮出一個譏諷的笑。
果然阿都古麗立即道:「空那麼多位置佔著地方,何必呢?大家不妨挪一挪。」也不等主人發話,便取了自己酒杯。每人桌上有一大一小兩個酒杯,阿都古麗自己知道密疆的蜜酒不如這北地的酒烈,怕自己不勝酒力,便取了那個小杯,亭亭走到皇甫清江的位置坐下來。
總督大人只好再次當沒看見,這回專心聽下面客人說話。
小間裡一群門縫裡偷偷看熱鬧的傢伙摩拳擦掌,都在等著太史闌的動靜。
太史闌那間「請勿打擾」的房間裡,太史闌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正問景泰藍,「什麼時辰啦,開席了沒有?」
那邊阿都古麗向容楚敬酒,尖尖十指擎著銀杯,笑得靦腆,「國公。祝你福壽延年。我漢話說得不好,請別介意。請——」
容楚手掌將杯子一覆,淡淡道:「古麗姑娘,還沒開席呢。」
「我們密疆人,沒你們南人這麼多規矩。酒是助興的好東西,放在那裡,什麼時候想喝就喝,何必拘泥於開席不開席呢?」阿都古麗盯著容楚,臉頰泛紅,說話卻比先前流利許多。
「酒是好東西。適合和知己好友,深情愛人,在合適的時候喝。」容楚手掌還是蓋在酒杯上,似笑非笑,「不過現在,時辰不對,地點不對,人物不對,所以,對不住。」
對面一直冷笑旁觀的慕丹佩,忽然又放下了筷子,臉色有點沉。
阿都古麗卻還沒聽懂,眨著她比尋常人更濃密的睫毛,不解地道,「總督府的宴請,國公來赴宴,有什麼不對嗎?啊,國公想必是覺得我不敬,確實,你們南人有句話叫先乾為敬,那麼,我先喝了,國公再喝。」
她一仰頭,喝乾了杯中酒,看那架勢,也是酒國女豪傑。
總督大人此刻才轉頭,一眼看見她手中的酒爵,臉色一變,道:「糟了!」
其下眾人有的茫然,有的色變,倒是總督府的僕人,大多變了色。
桌上兩個杯子不是擺設,而是此地喝酒風俗,此地盛產一種「酒母」,極烈,平常除了千杯酒量的人,誰也不敢喝,但是這種酒母摻入尋常清酒後,就會令酒變得極為醇和,香氣逼人。總督府請客,便拿出了這個特產,想給賓客們一個驚喜。只是至今太史闌未到,酒未開席,因此也沒有說明。
結果古麗小姐太心急,自說自話,就把那一杯酒母給喝了。
這東西一口就可以醉一個壯漢,何況阿都古麗?
幾乎立刻,阿都古麗的臉就白了,不過白只是一瞬,隨即由白轉紅,整張淡金色的臉幾乎成了豬肝色,身子往下一傾,就要倒的模樣。
她站在容楚身側敬酒,這一倒必然要倒她身上,底下眾人瞪大眼睛,密疆營的女子們已經在盤算,只要容楚伸手去扶,不管他碰到小姐哪個部位,就按照他們南人的規矩,要他負責!
容楚當然不會去扶她,也不會給她壓住,身子一側就要避開,阿都古麗卻是好酒量,一暈之後還能勉強保持清醒,伸手一扶旁邊的柱子,竟然把身形給穩住了。
底下瞪大眼的所有人,這才吐出口長氣。有些人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阿都古麗扶住了身子,卻不能止住酒意上衝身子發軟,暈暈乎乎地嘻嘻一笑,就勢一屁股坐下來,正坐在為太史闌準備的位置上。
眾人又吸口氣。
總督正連聲命令僕役去取醒酒藥來,一回頭看見阿都古麗居然又蹭到了太史闌的位置上,頓時臉色難看。
這個時候,他倒希望太史闌最好別出現了。
「國……公……」阿都古麗醉了,自然不會再保持先前努力學習的矜持嬌貴之態,趴在桌子邊緣,瞧著容楚,濃密的睫毛上翹著,眼底氤氳出盈盈的酒氣和水汽,「國公……你怎麼不喝酒呢……國公……」
慕丹佩本來有怒色,此刻倒撲哧一笑,拈了只野雞爪子,開始有滋有味地啃,一邊啃,一邊瞧一眼阿都古麗。
「你醉了。」容楚側身避讓她,對總督大人道,「還是請安排人來扶古麗小姐下去休息吧。」
「有,有,這裡就可以休息。」總督立即道,「哪位是古麗小姐的侍從?煩請上來扶一下。」
他不敢派自己的侍從來扶這位千金大小姐,怕惹出麻煩。
可是他說了兩遍,底下密疆行省的人面面相覷,卻也沒有人出來伺候阿都古麗——不是不肯伺候,也是怕得罪小姐。此刻她正春心蕩漾,硬拖走她會產生什麼後果誰也擔當不起。阿都古麗現在斯文優雅,是因為她身在內陸,代表密疆形象,不得不穩重些。在密疆,大家都知道喝醉了的古麗小姐十分暴戾,曾經活活抽死過奴隸。
屋內冷場,阿都古麗像沒聽見容楚和總督的話,懶洋洋趴在那裡,伸手拽住容楚袖子,道:「……你不喝酒,不能喝酒是嗎……嘻嘻……南人漢子就是不行……呃……可是我不介意……我允許你不喝酒……不過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聽說那個女人……那個出身很賤的女人……她……她和你住在一起……是真的嗎……呃……就那個……就那個太……太……太……太……」
「太史闌。」
驀然一個聲音,平平靜靜地接口,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得像釘子釘在人耳朵裡。
聲音一到,人也到了,啪啪啪啪連響,四面隱蔽的小間隔門全部打開,每間裡面都走出一兩個人,最後一個隔間,一個女子,手裡牽著一個孩子,直奔廳上而來。
她走路極快,步伐極堅定,眾人都只感覺這人姿態筆直,冷峻如青樹高崖,還沒揣摩出她的面貌,她已經一陣風般從人群中過,到了上首。
其餘從小門出來的人,也或者哈哈大笑,或者冷冷一笑,或者斜眼鄙視,或者一臉看好戲神情,一陣風般跟隨著她,走到廳中,在下首那些空位,隨隨便便坐了。
大家都張嘴看著,有點跟不上這變化,直到那些人坐下來,有人見過他們,才反應過來,驚呼:「二五營?」
然後太史闌這個名字才閃電一樣反射進腦海,眾人都傻了。
太史闌直奔上首,迎著總督驚怔的目光,慕丹佩有點不爽又有點驚訝的目光,和容楚似笑非笑的目光,三兩步走到佔據了她位置的阿都古麗身前。
阿都古麗還沒察覺到她的到來,還在昏昏乎乎抓著容楚袖子,口水滴答地道:「……那些出身微賤,不知羞恥的賤人,玩玩也就罷了,千萬不可當真……」
太史闌瞧她一眼,再瞧一眼容楚被她壓住的袖子,忽然掏出一把刀。
小刀。
刀光一亮,底下便是一片驚呼,總督驚呼欲起,「別!」
「嚓。」
刀光一閃,一截淡青雲紋錦袍袖口被割了下來。
太史闌抓著那截袖子,一把塞到阿都古麗手裡,道:「喜歡這袖子?那送你。」順手把她一推,「至於人,不好意思,不給。」
滿廳被她彪悍而凶蠻的短句風格驚倒。
容楚打量自己少了一截的袖子,忽然笑了。
忽想起前一陣子,在自己府裡,和宗政惠的一場交鋒,宗政惠也曾抓住他的袖子,而他的選擇,也是立即割斷了那袖子。
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選擇,來自心有靈犀的兩個人。
千萬裡遇見你,想必總有那麼一些命定的因緣。
他因此心情很愉快,也和上次一樣,慢慢捲起了袖子,露一雙瘦不露骨的精緻手腕。
他噙一抹笑意,輕輕挽袖的美妙姿態,令對面慕丹佩停杯停筷,看呆了眼。
那邊阿都古麗被太史闌推得向後一仰,砰一聲坐回位置上,她抓著桌邊,傻傻地看了太史闌半天。
太史闌瞄她一眼,阿都古麗淡金色的小臉,尖尖的下巴。一雙微帶褐色和藍色的大眼睛,微厚的嘴唇,是標準異域風情長相,看慣漢女臉的人乍一瞧,應該會驚艷,覺得新鮮。
太史闌對這樣的臉感覺不出美不美,就覺得她額頭和頭上貼的黃金太多了,也不知道累不累。
阿都古麗揉搓著手中的斷袖,看了半天才認出這是什麼,撇撇嘴,手指一鬆,袖子落地,她指著太史闌鼻子,歪歪斜斜地道:「你……你什麼……意思?」
太史闌哪裡肯理一個酒鬼,揮蒼蠅般揮揮手,「勞駕,讓讓,這是我的位置。」
阿都古麗睜大眼,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總督急忙站起身,高聲道:「原來太史大人在隔間休息。」臉轉向下方,笑道,「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西凌昭陽府尹太史闌太史大人,她帶領西凌東昌二十五分營過來抽籤,本督有幸,邀請她及諸位二五營精英一同赴宴。呵呵,二五營一路北上,橫掃五越,名動極東,諸位想必早有耳聞,今日正好親近親近。」
底下響起了一陣嗡嗡議論聲,想必對太史闌都有耳聞,阿都古麗隱隱約約聽了個大概,睜大眼看著太史闌,忽然拍著桌子,格格笑道:「這位置是……是你的?呵呵呵……我……坐了你的……位置喲……你……你哪裡配坐這裡呢……」
「嗯。」太史闌點點頭,往容楚身邊一坐,「我配坐在這裡。」
對面慕丹佩張開嘴,看看一屁股擠著容楚坐下的太史闌,看看被瞬間擠到一邊還在微笑的容楚,頓時覺得自己以往被稱為瀟灑大膽簡直是胡扯,眼前這個才是真兇猛。
阿都古麗眼睛發直,指指太史闌,又指指容楚,死死盯著兩人緊緊挨著的身子,似乎想用目光將兩人撕開來,又似乎想用眼神逼太史闌知道點羞恥,趕緊讓開。
太史闌當然不讓開。
她坐下了,除了她自己願意,誰也不能令她讓開。
容楚心情很好的樣子,立即取過酒壺給太史闌斟酒,「太史大人光降,我真是三生有幸。」
太史闌才不肯喝,上次喝醉了教訓還不夠嗎?
容楚卻不肯鬆,藉著酒壺掩護,抓緊了她袖子,柔聲低低道:「哎,好太史,好闌闌,配合點。你不給我面子,她們瞧著又要賊心不死,煩我也罷了,將來還難免煩你,你說是不是?」
太史闌側頭,趁人不注意瞪他一眼——自己招蜂引蝶,還想禍水東引!
有筆賬回去跟他算!
不過想想這話也有道理,女人是最容易自欺欺人並心存幻想的動物,她太史闌態度不明,這些女人必然對容楚死纏爛打,總以為會有機會。那得多多少麻煩事?
「不能喝酒。」她用氣音道,「換杯白水來。」
「這就是白水啊。」某人厚顏無恥地道。
太史闌眼刀子狠狠地殺過去——當她傻帽嗎?這麼濃烈的酒味!想灌醉她做什麼?
容楚又笑,覺得看上一個太精明的女子真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一邊指示護衛去找白開水來。
後頭僕役隨時備著清水,酒杯不動聲色傳上來,先遞到了在容楚另一邊玩著那兩個酒杯的景泰藍那裡。
景泰藍正好奇地看著那個小杯的酒母,貪饞地用小指頭蘸了一點在鼻子邊聞,酒母本身是沒有味道的,景泰藍失望地放下手指。換成白水的酒杯正好遞過來,景泰藍逞能,搶先端過來,肥短的小手指,泡在了酒杯邊緣。
一點酒母滲入到清水裡。
盛了清水的酒杯在容楚的大袖掩蓋下,順利的移形換影,遞到了太史闌手中,太史闌低頭嗅了嗅毫無酒味,滿意地點點頭。
「來,太史,你我先喝上一杯,謝過總督大人宴請美意。」容楚舉杯,酒杯裡酒液蕩漾,卻不抵他眼波醉人。
太史闌一看那傢伙風騷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故意放電了——聽這堂上堂下,驚艷又嫉妒的抽氣聲。
她扯扯嘴角,很不喜歡這樣的當中作秀,可是來都來了,坐也坐下了,半途退縮卻也不是她的風格。
舉杯,一碰,瓷杯交擊聲音清脆,乾脆利落的風格,眾人的眼珠子隨著那杯子一合乍分,也似悠悠蕩了一下。
這酒,喝得既簡單又不簡單。誰不知道晉國公雖然長一張笑吟吟風流臉,其實待人淡淡的,屬於那種天生高貴所以距離感很重的人物,他可以對所有人都還算客氣,但所有人都會清楚地知道,他其實沒把自己看在眼裡。
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晉國公出入任何有女子的場合,那種分寸和淡漠,是有名的。他唯一和女人有關的不太好聽的傳言就是不停死未婚妻,但風流之名卻真的沒有。
然而此刻眾人瞧著他,那小眼神蕩漾得,風流得不能再風流,每根眉毛都寫滿春情。
再看那太史闌,傳言裡也是個少見的冷峻人物,女中俠客,紅粉將軍,伴金戈鐵馬,謝人間浮華。看她本人也是眉眼清冷,看人如刀,很難想像她柔情似水模樣。
然而這一刻她舉杯淺飲,眉梢眼角一分怒氣一分無奈,倒還有八分似是淺淺喜悅,瞧著,忽然也覺得很自然。
這樣的男女,這樣的神態,過來人都覺得,這是一對有情人吧?
兩人對望,都在各自眼神裡看見對方的倒影。
容楚一笑,忽然憧憬某種特殊時刻才能以特殊方式喝的酒。
太史闌一看他那微笑模樣,就知道他的思維八成飄到什麼「交杯酒」之類的玩意上去了,不以為然撇撇嘴。
等著吧您哪。
她收回酒杯,一仰頭,一乾而盡。喝得痛快瀟灑,因為知道這不是酒。
底下有喝彩聲,二五營學生們喝彩得尤其大聲。
容楚也笑,道:「太史好酒量!」
太史闌酒杯一放,人晃了晃。
沒覺得有什麼酒味,就忽然覺得有點暈。
她很驚訝,喝清水也能喝暈?自己的酒量真這麼差?還是剛才睡多了?
她這一晃很輕微,大家都沒注意,容楚發覺了,但他確定剛才是清水,不會喝醉,只是有點擔心她身體,從桌子下伸手過去握住她手掌,低聲問:「怎麼?不舒服?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手掌這一握,他忽然發現太史闌掌心在滲著冷汗,心中一驚,想著她身體還沒大好,可不要加重了。
「我們回去。」他伸手扶她。
太史闌此刻暈眩感一波波衝上來,正翻天覆地難受,他輕輕一碰她都覺得整個人要飛起來,連忙一翻手,壓住他的手背,示意他別動她。
她這個動作一做,堂上堂下又忘記吃飯了。都盯著她壓住容楚的手,張大的嘴裡滿口的滷肉。
慕丹佩滿眼艷羨之色,大恨自己不夠兇猛,原來晉國公喜歡的果然是大膽恣意,可以隨時對他揩油的女子!
看來以前還是太矜持了,下次不妨再大膽一些!
阿都古麗卻憤怒了。
她以前覺得,密疆的男兒是好的,英風雄偉,個個男人氣魄,但總覺得欠缺了些什麼。以前在大帳裡,她愛聽戰爭故事,前朝的今朝的,也聽過不少南齊第一青年名將容楚的軼事,印象裡這是個極其聰明的男子,不過好像有點脂粉氣,比如那個五越沖帳大帥梳頭——密疆的男兒,從來不梳頭的。
因了這脂粉氣,她不喜歡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然而雲合城一見,才知自己大錯特錯。精緻不等於脂粉,美貌不等於女氣。有種人的風華難以用言語描述,站在那裡,就是世人中心,你覺得滿目變幻各種美,但怎樣的美都是標準的,都是屬於男人風采的,再也不敢用「脂粉」「女氣」來褻瀆。
這一刻再回想那些智慧超群的戰爭傳說,頓覺眼前男子為傳奇所加冕,光彩熠熠,無與倫比。
這才是她要的男人!
阿都古麗從小想什麼便有什麼,沒被違拗過心願。但她也知道,密疆是密疆,內陸是內陸,內陸女子是要以男人為天的,如果真的看中了內陸的男人,想要嫁給他,就該遵從內陸的規矩,否則還是回自己的密疆做公主,招多少駙馬都由自己高興。
所以她丟下皮鞭,放棄駿馬,學著南人女子規矩矜持的做派,笑不露齒,謹言慎行,從來不敢越過一分雷池,一心要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
然而今天,她忽然發覺,她全部搞錯了!
那個太史闌,哪裡規矩?哪裡矜持?哪裡以男人為天?她出來得睥睨萬狀,坐下得目中無人,容楚還親自給她斟酒,她還愛喝不喝!
太!賤!了!
這一聲太賤,不知道罵的是太史闌,還是她自己。
阿都古麗「呃」地一聲,酒氣沖頭,腦子一暈,心中的委屈、不甘、憤恨和不滿頓時如開閘的洪水,嘩啦一下要洩出來。
早知道他喜歡這種,做自己就好,何必苦心去學南女的做派!
你太史闌囂張,我阿都古麗自小就不知道什麼叫謙虛!
她忽然搖搖晃晃站起來,指著自己鼻子,逼近太史闌,「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太史闌立即答:「我知道說這話的都是賤人!」
底下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嘩!聽說太史闌少言冷峻,現在的這個,不像啊!
瞧這回嘴毒辣得,河東母獅!
「賤人!你才……是賤人!我是密疆行省的總督……」阿都古麗打個長長的呃,打得眾人的心都吊起來,才聽到她接完下半句,「……的女兒!」
太史闌站起來,有點晃,但還算穩,筆直地站在阿都古麗對面,看起來不比阿都古麗高,氣勢卻完全像在俯視她。
她也指著自己鼻子,筆直地問她,「你知道我是誰?」
「賤民……出身微賤的賤民!」
「對,我出身微賤。」太史闌聲音滿是不屑,「可是我這麼一個出身微賤的賤民,現在是朝廷從三品官員,男爵爵位,副將軍銜,行省首府府尹。我這麼個賤民能到今天,請問下高貴的總督……的女兒,如果沒了你那個爹,你拿什麼來裝逼?」
「比……比你血統高貴……」阿都古麗漲紅臉,「……我……我還是大密宗王的……外孫女……」
「除了比爹比爺你還能比什麼?乾爹?血統,血統是什麼?誰流出的血不是紅的?脫了這身黃金袍你還能做什麼?傻笑?追男?撒酒瘋?」
「你才撒酒瘋!」
「我就是在撒酒瘋!」太史闌一拍桌子,「老子撒酒瘋都比你帥!」她一甩頭,衝著台下,「二五營!」
「到!」二五營學生立即齊喊,聲音或尖利或雄壯,已經被太史闌那句「老子」嚇得一驚的眾人,險些驚跳起來。
「撒個酒瘋給他們瞧瞧!」
「好!」
二五營學生們一轉身,抄起桌上大杯,咕嘟嘟一灌,隨其齊齊將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扔。
啪地數聲碎裂如一聲,青石地上酒液碎瓷橫飛。
「你家小姐敢侮辱我家大人。」二五營學生一人找上一個密疆行省的人,拔刀,挺胸撞上對方胸膛,「這也是對我們的侮辱!來!戰!」
草原男女們瞪著眼,他們也是不懼戰鬥的種族,可是此刻看這群殺氣騰騰的人,忽然覺得自己氣勢瞬間輸三分。
他們手按在刀上,卻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阿都古麗霍然轉頭,眼裡噴火,隨即她聽見太史闌高聲問容楚,「容楚,我帥不帥!」
「帥哉!太史!」容楚高聲應答。
他眼神晶亮,笑意滿滿。
這樣的太史闌,平時可見不著,帥!果真帥!
阿都古麗的脖子再次大力扭轉回來,這回的火已經燎原了。
「啪!」她忽然一掌推下了桌上的酒壺。
酒壺翻倒,酒液嘩啦啦浸濕了太史闌的袍角。
太史闌慢慢轉向她,眼神平靜,眾人卻忽然打個寒噤。
「不男不女……的……賤女人……」阿都古麗搖搖晃晃指著太史闌,口齒不清地大罵,「給我滾……滾出去!滾!」
二五營的學生嘩啦一下拔刀,密疆行省的人隨即拔刀,兩邊胸膛抵著胸膛,刀架著刀,怒目而視。
總督已經要哭了——聽說太史闌但凡出席宴會必有紛爭,如今看來何止?這明明就是宴會殺手!
「啪。」太史闌忽然拿起容楚桌上酒壺,一把砸了出去!
「砰。」酒壺正正砸在阿都古麗胸上,嘩啦啦酒液這下濕了她的胸,幸虧酒壺是薄銀打造,仿造南方風格,精緻小巧,不算太重,不然這一下,直接就能把阿都古麗的胸給扁了。
就算這樣,阿都古麗也發出一聲痛且驚的尖叫,慌忙要後退,裙子卻磕磕絆絆被桌腿纏住,扯也沒扯動,她摀住胸彎下腰,臉一瞬間扭曲成麻花。
二五營學生傻了。
總督傻了。
連臉色沉下來準備發作並保護太史闌的容楚都傻了。
這……這好像不是太史闌的風格啊!
越來越不是她的風格啊!
可是……真真無與倫比的爽啊!
「啊呸。」太史闌搖搖晃晃站起來,撣撣自己的袍子,大馬金刀地站著,不屑地瞧一眼阿都古麗的胸,「我說怎麼一點彈性都沒有,原來就是個A罩杯,可能還是個A減。就這點本錢,我都懷疑我到底砸到東西沒有,你還好意思叫?你以為你大啊?你以為你是景橫波,三十四D啊我呸!」
……
史小翠一個沒控制住,噗地一笑,口水噴了對面擋住她的密疆學生一臉。
容楚本來要站起來,忽然坐了下去,用手肘擋住了臉,肩膀微微聳動。
一直專心吃東西的景泰藍仰起頭,眼神裡嘩然驚嘆。
嘩!給力!不過麻麻,他們聽得懂嗎?
他們確實沒懂。
可是有眼神會看啊!
誰都看見太史闌不屑的眼神,落在阿都古麗的胸上。嗯,她罵的如果不是胸小,咱願意賠十兩銀子!
「你……你在說什麼……」酒醉的人最遲鈍,眼神也不好使,阿都古麗疼痛稍減,護住胸抬起頭來,只看清了太史闌不屑的眼神,隨即聽見她在說什麼大啊小,以為她在說身份大小,頓時勃然大怒,「我當然大!我不大誰大!……我!我是密疆行省……最大!」說完還伸出雙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好大!」太史闌睜大眼睛,搖搖晃晃對著她胸口,兩手一張,比劃了一個一樣大的圈,「好大!」
「大!當然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