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水中熱吻

  太史闌好奇地看著那些猴子,不明白它們是怎麼得到還有人的消息的,這一路上必然還有其餘通訊方式。

  眾人只好再等,此時已經是深夜,好在不多時,前方來路上又出現一批馬車的影子,趕車的還是猴子,老遠長毛飛揚。

  兩輛車子在河灘邊停穩,下來十來個人。

  蘇亞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連太史闌都眉毛高挑,眼神驚異。

  竟然是那批徹夜尋歡的行商!

  真是怎麼想都想不到,這是哪跟哪?難道這些混賬也能去武林大會?

  不過這些行商,此時再沒有先前的浮華放浪之氣,神色謹慎,表情自如,先看看四周景色,看見太史闌等人,有點驚訝地一笑。

  當先一人便過來攀談,赫然是那晚摟了女人炫耀的傢伙,此刻他也不輕佻了,也不色迷迷了,正色對太史闌抱拳,笑道:「沒想到姑娘你也是去曲水的,之前實在是冒犯了。」

  太史闌回個禮,瞇著眼睛道:「故佈疑陣?」

  「是極!」那人大笑,「我等不是行商,是本地一家鏢局。受命護送一支重鏢到此地。為求路途方便,特意做了改裝。無奈之下有得罪之處,還請姑娘包涵。」

  火虎等人點點頭,這些老江湖漢子立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很明顯這個鏢局是受了武林大會中某位大佬所托,給人家送一樣重要東西,因為情況惡劣,宵小太多,這些人不敢堂堂正正走鏢,乾脆裝成普通行商混淆視聽。半夜尋歡只是因為不敢睡覺,要防著有人趁夜下手。挑釁太史闌不過是想試探她的來歷。這鏢局算是有勇有謀的類型了,此刻人家謹慎,話還是只說一半,不過眾人也都懂了。

  太史闌這下又摸下巴了——啊,這群人也來了!

  再看看這領頭的人,笑容爽朗,表情自然,眼神裡坦坦蕩蕩……呃,摸不準。

  看看他身後一群人吧,也都差不多,看她和看蘇亞表情沒啥區別。

  太史闌覺得自己一向清醒的腦袋,難得糊塗了……

  「上船吧。」那鏢頭看看天色,「不早了。」

  眾人再上船,這回是鏢師和太史闌等人同船,酸丁在她隔壁船上,一臉慶幸的樣子。

  夜晚水域茫茫,閃著幽幽的青光。猿猴船伕們力氣極大,將船槳撥得出神入化,水波晶光濺起,船似數枚碧葉,穿江面而過。

  這條河看似不大不寬,其實水域流長,曲折拐彎。幾乎行不了多久直線,便是一個近乎九十度的拐彎,水勢起伏,礁石遍佈,水流湍急,地形竟然是相當的險峻。

  猿猴船伕卻好像走過這路無數次,把小船操縱得駕輕就熟。太史闌水性一般,眼看猴子們給力,才稍稍放下心。

  她想起當初那句「山高水長,曲水十八」,原來指的是這裡。不過地圖上卻沒有此處的標識,她印象中這裡的地理位置,只粗粗地標了一個「曲台山脈」。

  船頭寬敞,倒不必像先前馬車上擠坐,她和那鏢師還隔著一人距離,那人位置在她上風,一股淡淡的木葉氣息傳來,也是清爽好聞但不熟悉的味道。

  那鏢師忽然嘆了口氣,問蘇亞,「你等水性如何。」

  「啊啊?」蘇亞還沒回答,花尋歡已經直著眼睛道,「我是旱鴨子!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那鏢師似乎猶豫了一下,才道,「也未必……看運氣吧。」

  花尋歡急了,躥過來抓住他胸口衣服,「你倒是把話說明白啊!」

  「尋歡!」太史闌叱喝。

  行走江湖,隨隨便便出手會引人誤會的。

  那人卻是好脾氣,笑笑,隨意拂開花尋歡的手,道:「姑娘莫急,我也是猜測而已。你看這些船伕都是猴子。」

  「是啊,挺好的,操船也好。就是沒人唱山歌。」花尋歡臉上寫滿對山歌的嚮往。

  「是很好。」鏢師苦笑了一下,「不過猴子畢竟是猴子,這些猴子雖然訓練得很好,但我聽說野性並未全去,而且這邊曲水之上群山間的猴子,比別處猴子聰明,也比別處猴子更通人性,所以它們有時候……會怠工的。」

  「啊?怠工?」

  「嗯……這種猴子不分季節,隨時覓偶,需要的時候遊走山崖,雌猴發出叫聲,雄猴隨聲而去……咳咳。」鏢師有點尷尬地咳了咳,對面幾個女人,除了花尋歡眼睛一眨不眨,太史闌毫無表情之外,蘇亞和史小翠都低下頭去。

  「然後呢?」花尋歡這個不要臉的還在興致勃勃問。

  鏢師尷尬地抹一把汗,道:「這個……如果遇上它們正在駕船,它們是不管的。據說以前就有一起這樣的事情,雌猴召喚,雄猴棄船而去,好在船上人水性精熟,也有人懂得駕船,才沒出事……」

  「這是偶然事件。」太史闌道,「咱們不至於運氣這麼糟糕。」

  「如果走另一條路就完全安全。」那鏢師遺憾地道,「可惜我們都沒資格。」

  「另一條路?」

  「這條路是給第一次進入曲水,以及沒有武林大會直接邀請函的人走的。還有一條路才是各參加門派和門下子弟們走的,比這個方便。」

  太史闌想著這才對,否則她無法想像李扶舟身著尊貴的大氅,坐在一群猴子中間……

  她就著昏暗的光,打量著這個鏢師。見識廣博,言談爽利,為人大度可親,著實是個不錯的人,而且第一面能裝成那樣,也是個有城府的人物……可是無論怎麼優秀,和容楚都不搭邊。

  再看看其餘人,面目模糊,在群山的陰影裡默不作聲。

  她看誰都像,又看誰都不像,這麼看來看去,自己都覺得詭異。

  詭異完了又覺得惱恨——可惡的容楚!當真我就認不出你?走著瞧!

  此時船行正到河流正中,曲水十八剛過第九,上下水流微有落差,隱約白色水波間見深黑色的礁石,形成一個個漩渦,是整個河道最危險的地段。

  猴子輕快地撐船過去,四面並沒什麼動靜,那鏢師舒一口氣,喃喃道:「過了這片猴子出沒最多的山崖就好了……」

  他話音未落,忽然上頭山崖上,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

  眾人霍然抬頭,就看見山崖上某個洞裡,一隻猴子躥了出來,一邊逃一邊嘶叫,它身後還有一隻體型壯大的猴子,在緊緊追著。

  前面那隻猴子身形嬌小,不斷發出淒厲的嘶叫,聽起來像是召喚。

  太史闌心中咯登一聲,暗叫不好。

  正要站起身,忽然她身邊風聲一響,一個影子從她身邊躥過,留下微微臊臭的氣息,隨即那影子跳上船頭,雙爪在船頭上用力一蹬,唰一下縱身而起,一躥便上了對面山崖,眼看著手腳並用,哧溜溜沿著山崖上了幾丈,去追那母猴子去了。

  不過船上的人已經顧不得去追尋這個不負責任的船伕了。

  因為船要翻了!

  此時船正行到最危險處,有一個向下的坡度,四面還有礁石,這只體型不小的猴子躥出去時還重重一蹬船板,船被蹬得打了一個轉,船上所有人未及動作,就被轉得暈頭轉向。

  太史闌伸手想去抓不會水的花尋歡,卻抓到另一隻手,似乎是個男人的,此時也搞不清是誰。

  船轉出一百八十度,徹底橫了過來,隨即一聲巨響,撞在旁邊一塊黑色礁石上。

  又是卡嚓一聲,眾人眼看著一塊船底沒了。

  「啊呀!」花尋歡跳上船幫,尖叫,「船沉啦!進水拉!救命啊!」

  「別叫了抓住我!」火虎在喊,另一條船上於定在掠過來。

  「保護主子保護主子!」更多人在亂七八糟喊,還夾雜著景泰藍終於忍不住的尖叫。

  太史闌只來得及抓住她的大氅,隨後就落入了水裡,她一邊肚子裡大罵今年必定是有水厄,怎麼動不動就落水,一邊試圖抱緊一塊船板。

  她倒沒什麼太擔心,她這船落在最後,但前面一艘上也坐了她的人,自然會有人來救她。

  不過水流真的很急,她剛剛抱住一塊碎裂的船板,忽然手中一空,大氅被水流捲走了。

  太史闌下意識伸手去撈,結果手一鬆,嘩啦上頭一道水柱壓過來,迎面對她一衝,瞬間把她壓到水底。

  太史闌呼吸窒住,眼睛劇痛,冰冷的水灌進全身,渾身都似發僵,可她還在努力伸手,一邊撈木板一邊游泳一邊試圖找到那個大氅。

  她掙紮了一會兒,努力睜開眼睛,然後……

  然後她看見白茫茫的水底,竟然竄來竄去很多人影,而前方不遠,大氅在水裡翻飛。

  她心中一喜,急忙伸手去夠,忽然大氅如雲一卷,離開了她的指尖,隨即一條人影游魚般掠過,手裡抓著那大氅,毫不客氣地把那寶貝給捲走了。

  那身影……

  太史闌正目瞪口呆,忽然又覺得腳下碰到實地——咦,這麼快到水底了?感覺很淺啊。

  她勉強低頭,就看見托住自己腳的竟然是一雙手,一個腦袋頂著她向上升,可是卻看不出是誰。

  她心中剛剛一鬆,忽然又感覺到身後水波游動,似乎有人接近,她剛要轉身,忽然被人從背後緊緊摟住。

  她一驚,下意識要給一個肘拳,但此時在水底已經有一會,氧氣不夠,她已經沒了力氣,必須立即上浮呼吸新鮮空氣。

  身後那人卻不給她上浮,抱緊了她的腰,太史闌又急又怒,腦袋狠狠向後一仰想要砸他額頭,可是在水中哪裡能發揮什麼速度和力量,她腦袋一仰,身後的人一讓,隨即那身影游魚般一轉,轉到她側邊,忽然一低頭,吻住了她。

  太史闌下意識張嘴要叱喝,那人的舌頭已經毫不客氣鑽進來。

  滑溜溜的是水,也是他的舌,靈巧輕便又霸氣掠奪,是佔有她這片海的霸主,在自己的水域裡品嚐戰利品。品嚐這水波裡甜美的勝利果實。

  他的動作帶著幾分戲謔幾分得意幾分寵愛,用舌尖細細掃著她潔白的齒縫,偶爾逗弄她溫軟的舌,輕點、慢捻、吸吮、挑逗,每個動作都慢條斯理,每個動作都享盡春色。這曲水十八的河底,幽藍色的水晶宮內,天地靜謐,水波如罩,是人間此刻最純粹的去處。他因此能更細緻地感覺到她的柔軟如水的柔軟,她的潔淨如水的潔淨,她的無所不在如水的無處不在,靠近、摩擦、包容、懷納。所有的感受細密而又噴薄,是一簇激越的水,在懷中也在血液裡,在肌膚相接處也在口舌糾纏中。

  烏髮慢慢散了開來,延展一片如黑色海藻,彼此之間一串晶瑩水泡咕嘟嘟上浮,兩人的肌膚都越發細膩水潤,碧清的天地裡一對玉人。

  太史闌想拒絕,她不要莫名其妙的被偷香,這要不是他怎麼辦?在水底感覺如此模糊,又是一種似是而非。然而她此刻氣息不繼,靠他不斷渡氣,不得不張開口,任他予取予求。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也軟了,軟成了水分子,散在了湖海間,靈魂震顫而分裂,化為齏粉。

  等她好容易順過氣來,腦袋清醒了點,想要睜開眼睛,眼睛卻被那混賬用手給蓋住。

  太史闌驀然一腳,狠狠蹬在了他腿上。

  她是鐵腿,這一腳力道自然不小,他又正在沉醉,頓時被她惡狠狠蹬開。

  「嘩啦」一聲,太史闌破水而出。

  她披頭散髮,水淋淋地大喝。

  「尼瑪,混賬!等我找出你來,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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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上的人原本忙忙碌碌,驅船的驅船,救人的救人,忽然看見一個人破水而出,晶光四濺,正驚嘆這衝出來的姿勢好帥,好強大的水性,隨即便聽見這麼一句殺氣騰騰又莫名其妙的話,頓時傻了。

  再一看,這水神一樣躥出來的傢伙是太史闌嘛,全身水流如披風,倒是威猛霸氣,就是臉上的表情和顏色看起來有點不搭調。

  此時晨曦方露,一線日光穿透雲層,正射在這一截河面上,將太史闌週身的水流勾勒渲染如淡金色披風,雲煙般在週身飛騰。

  那一片亮眼的淡金色之中,她的臉頰卻是微紅的,沾染了水珠便晶紅髮亮,眼睛也是亮的,沾了水汽的霧濛濛的睫毛也沒能遮掩這般的亮,三分殺氣三分惱怒三分羞意,看起來婉轉流波,靈動無限。

  眾人都呆一呆,沒見過這樣的太史闌,也沒見過這樣的眼神。忽然都覺得眼前的人美得出奇,人間天上無與倫比,尤其那雙眼睛,那樣在河面上一掠,整個天地都似乎只剩下她眼波,連那般華麗的日光彩霞都瞬間退避。

  這感覺只是一霎,隨即太史闌爬上一艘趕來援救的船,眾人再看看她利落的動作,爬上船時和男人一樣把袍子一甩,忽然都覺得自己剛才眼睛有病。

  不過人群裡還是有個人眼睛一亮,露出狐狸般的眼神,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她還是練了?這是……練成了?」

  太史闌坐上船,臉上表情慢慢恢復,眾人此時也都援救完畢回來,好奇地瞧瞧她,覺得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

  剛才眾人下水救她,卻沒找到她,眼睛一眨她自己衝上來了,不過衝上來那姿勢,不像游出來的,倒像有人在水底把她頂上來的。

  「大人。」蘇亞問她,「剛才是誰救你的?」

  「我也想知道。」太史闌眼睛在人群中搜尋,剛才救她的人不止一個,而且可以確定不是她的護衛,這年頭真是奇怪了,個個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

  此時每條船上都亂糟糟的,忙著安置先前落水的人,下水救人的人也一批批地爬上來,大家都濕淋淋的,神色驚惶未去,大聲談剛才那猴子的不靠譜,個個神情自然,實在看不出那水下耍她的傢伙是誰。

  原本以為一落水,某人就要現形,誰知道人家如果真心不想給她知道,她還就真不知道。

  太史闌略有挫敗感,隨即振作起精神——走著瞧!穿上馬甲我就不認得你了?小樣!

  「大人,你的大氅呢?」蘇亞想找東西給她禦寒,才發現大氅不見了。

  太史闌哼了一聲,實在不好意思回答說大氅給某個醋罈子搶走了。

  他是不是想搶很久了?

  他是不是對她瞞著他去幫李扶舟很有意見,所以要給她個教訓?

  「大概順水流走了吧。」她嘆息一聲。

  「還好大人你貼身有那小裘,那也是水火不傷的,裡頭應該沒濕。」

  太史闌又哼了一聲。

  蘇亞有點奇怪地瞧著她,不明白一向冷靜的太史闌怎麼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小船繼續前行,這回沒再惹事,猴子們也知道同伴不靠譜,後來撐船便很賣力,又過了九曲,便看見陸地。

  不過陸地上不是想像中人流來往,雄偉壯闊的武林大會場地,還是河灘和山。太史闌皺眉——難道還要趕路?

  武林大會的地點選得可真隱秘,路程也許不算遠,卻周周折折,走一段陸路,再走一段水路,保不準還要走一段陸路。

  他們上了岸,猴子們撐著船向一個山坳裡去了,太史闌正在找接應的人,忽然身後有騷動,她回身一瞧,一批人從後頭山坳裡轉出來了。

  太史闌愣住了。

  赫然是那批押解叛徒的山匪!

  他們也來了?

  山匪還是押解著叛徒,直直向他們走來,領頭一個黑臉漢子,把三撥人都打量了一下,呸地吐了口唾沫,大聲笑道:「哈,就看著你們不是好東西,原來也是來武林大會的!怎麼一個個落湯雞似的?游過來的?哈哈。」

  後頭山匪們都大笑,神色輕狂。

  那酸丁怒道:「晚生身上可沒濕!」又嫌棄地對濕了的花尋歡道:「你站我遠點!」

  「好!」花尋歡點頭,一把摟過他,用力貼了貼,然後才站開。

  「濕了沒?」她大笑。

  「荒唐!有辱斯文!放浪無恥!」酸丁被她驚得雙腳一蹦,濕淋淋地逃開……

  那鏢師一看這群山匪,便神色警惕,帶著自己的人站到一邊。山匪們倒也不想惹事,冷笑一聲走開,前頭果然又有猴子趕的馬車過來。

  太史闌心中疑惑,不明白這些山匪怎麼能進來,而且好像是從安全通道直接進來的,還是武林大會的熟客?

  她命龍朝去探聽消息,這傢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拿手這事兒。

  過了一會龍朝回來,道:「嘿!簡單!這些人是北冥海的分支勢力,過來幫手的,綁著的確實是他們的叛徒,這幾個叛徒掌握著他們門中幾樣要緊東西的下落,所以不能殺。這些人本想回山門的,收到北冥海的緊急召集令,不敢違背,只好帶著叛徒一起進山了。」

  太史闌對那邊望望,呃,不會容某人其實是在這一群吧?

  那剛才那個水底那啥的是誰?

  啊!是誰!

  龍朝眼瞧著,剛才還好好的太史闌忽然青面獠牙殺氣畢露,驚得唰地跳開。拉住蘇亞咬耳朵,「喂喂,你發覺沒有?她不對勁啊,落水中邪了不是?」

  蘇亞忍笑看著太史闌一眼——跟了她幾個月,還是第一次看見強悍的太史闌茫然吃癟。雖然想同情,但還是想笑。

  她拉著龍朝一邊樂去了。留下太史闌暗暗磨牙,有種拳頭攥緊卻不知道打誰的鬱悶感。

  猴子趕的馬車過來了,這回只有兩輛馬車,都很大,也很封閉,看樣子這是最後一程,要將四批人都一起運走。

  鏢師似乎對山匪很顧忌,二話不說便帶著他的人爬上一輛,酸丁也急忙和鏢師一輛,那輛車還有位置,太史闌大可以去坐,她忽然改了主意,讓趙十三帶著景泰藍和其餘護衛坐那輛。她帶著幾個身邊親信,和山匪們坐了另一輛。

  前頭兩批人都接觸過了,現在這批人她想摸清底細。

  人很多,大家亂紛紛地爬上車,猴子們等人坐穩,馬鞭一甩駕車而去,

  這回直往山中行,道路是開出來的,只是越走越往下,光線越來越暗,太史闌感覺,就像往地底而去。

  她身邊的山匪在肆無忌憚交談。

  「每次來這裡我都不舒服。」一個年老山匪道,「明明號稱天上宮,卻要先走幽冥道,曲折幽明十八關,走得人毛骨悚然。一點武林堂皇氣象都沒有。」

  「我是沒走過,感覺還挺有意思的。五叔你來過幾次?」一個年輕山匪好奇地試圖向外張望,可惜馬車幾乎密封,只留了一些少量的鏤空花紋作為通氣之用,只能感覺到光線的變化,卻看不到什麼實際景物。

  「能來幾次?武林十年之約也不是說約就約,自然是十年前那次。」那山匪嘆氣,「死多少人喲。當年。武帝世家也是折損了多少人才鞏固了這十年地位,這一次……難咯。」

  「要我說,這種渾水不插也好,只是尊門的命令不能抗拒……」有人咕噥一聲。

  山匪們都不說話。車廂內氣氛有點沉悶。漸漸的開始聊武林大會的軼事,說上任武帝世家家主風流,又說新任的那位少年時才回歸家族,這些年也大多在外面,不知道有什麼能力可堪大任。又說李家其實是被詛咒的家族,族中子弟雖然繁茂,但每代嫡系子弟都會出一些事,代代都有人急病暴斃,生的多也死得多。還說上代曾出現兄弟鬩牆,上代家主親手殺了叛亂的兄弟,這一代還沒聽說有什麼事,但新家主十幾歲才回家族,之前到哪裡去了?李家子弟又怎麼會流落在外?說起來也是不為人知的奇事。

  眾人聊起八卦都是口沫橫飛,太史闌聽得目光閃動,她看看坐在對面的龍朝,他垂著頭,專心地削一個口哨,手指很穩定,看不見他的表情。

  感覺中馬車還在下行,真像到了地底,每走一陣子,都要停一停,似乎在被盤查,不時有人探頭進來數人數,盤查得十分嚴密。

  可太史闌覺得進入武林大會的關卡似乎很嚴格,其實也不算嚴格,她混進來就很容易。

  感覺中馬車已經停了很多次,所謂十八關卡應該也差不多了,太史闌又一次檢查武器。忽然馬車一震,停了。

  坐在外頭的太史闌正要開門,頭頂又是一震,隨即啪一聲巨響,天光大亮!

  那不是一般的亮,那感覺好像無數白熾燈啪地閃在了頭頂,四面照得一片雪白,其間還有光彩變幻閃爍,眩得人眼花。

  有冷颼颼的風灌下來——車頂被掀了!

  所謂燈下黑,極亮有時候就是極暗,尤其剛從黑暗的車廂裡遭遇這樣的亮,所有人瞬間都失去了視力。

  太史闌在這一刻只做了一件事。

  她抱頭滾下車,同時大喊,「立即下車!」

  她喊聲方起,上頭亮光最盛處就響起嗚嗚的風聲,是無數柄利劍瞬間掃蕩而過的銳響,正正掠過被掀開車頂的兩輛馬車上方!

  砰一聲太史闌滾倒在地,隨即她聽見上頭馬車裡無數人或滾或跳也逃了下來,隱約聽見猴子的尖叫還有人的驚叫,聽見酸丁大叫:「哎呀救命!」,聽見鏢師大喝:「到我這裡來!」聽見趙十三大喊,「別亂跑!」聽見山匪怒喝,「把那兩個看好!」

  上頭不斷有人跳下來,太史闌滾來滾去,聽聲辨位,極力避免被亂跳的人踩傷,她有心想滾到角落去,但是兩輛巨大馬車的車頂被掀,車頂就橫在地上,阻擋了她的去路。

  光線還是那麼亮,似十個太陽一起發威,劍光咻咻,似乎上頭有人一直在聯劍掃蕩,太史闌聽見山匪裡有人喊,「蕩劍術!松風山莊的攔截!」

  這種劍術似乎是多人聯展,先聲奪人,從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在半人高的位置呼嘯來去,篦子一樣篦過空間,所有人失去了先機,便無法再站起應戰,因為只要一站起來,就會立刻被橫捲而來的劍風絞成兩半。

  好在大多數人也作戰經驗豐富,沒人試圖站起,都在地下滾著尋找掩體。光線太亮是弊病也是好處,自己看不清對方一樣看不清,只能靠綿密無縫隙的聯合劍術來推進殺人,所以此時躺在地上才是最好的逃生辦法。

  太史闌也在捂著臉亂滾,聽著上頭馬車上人似乎都已經逃了下來,想著蘇亞她們不知道怎樣?忽然又聽見馬車上微微一震,一人骨碌碌滾下來,啪一下正壓在她身上。

  太史闌此時剛剛摸準馬車車輪位置,準備爬到馬車下躲避,結果給這一壓,險些壓閉氣。她怒極,恨不得小刀子來上一下,卻又不敢確認這是自己人還是敵人,只感覺到這是男人,便伸手去摸他的腰。

  她懷疑這是龍朝,她記得龍朝腰上永遠掛著木製的玩具和小刀,一摸就知道。

  身上的人原本似乎想扶起她,給她這一摸,忽然一笑,身子一軟,一把抱住了她。

  太史闌一驚,此時四面吵鬧,聽不清那人笑聲,那人的身體有點熟悉有點陌生,氣息也給她一樣的感覺,她實在不敢確定這人是誰,怎肯在這時候給人佔便宜,伸手便去拍他耳後,想要將他拍暈,再拖到一邊辨認。

  手剛伸出去就被抓住,那人手指熱而有力,將她一隻手臂按過頭頂固定在地,太史闌另一隻手臂卻也到了,這回毫不客氣,直插他雙眼。

  那人一偏頭避過,似乎發出「嘶」的一聲,手一揮又抓住了她這只不安分的手,舉過頭頂再次固定在地。

  這下她兩隻手都被高高壓過頭頂,她還想用鐵腿踹,他肚腹一吸,讓開她的膝蓋,隨即整個人啪一下撲到她身上,頭埋在她頸窩。

  然後他惡狠狠咬了一口。

  牙齒尖利,用力不小,太史闌沒想到這傢伙狼一樣咬人,哎喲一聲。

  那人一偏頭,迅速堵住了她的嘴,在她唇上又是一咬,這回力道輕了些,不過太史闌的唇還是微微腫了。

  太史闌也動了火氣——這是要鬧哪樣?

  她呼地對著那傢伙的眼睛吹了一口氣,那傢伙下意識一讓,太史闌迅速在他鎖骨上也咬了一口。

  她這個力道可比剛才那傢伙的大得多,瞬間感覺到齒間有熱熱的液體流下來。

  那傢伙竟然一聲不吭。忽然放開她,一邊塞了樣東西在她懷裡,一邊把她往車底一推。

  太史闌扒著車底努力探頭,想要大罵一句「你這個混賬到底搞什麼」,結果嗖地一道劍風蕩過來,她驚得立即縮頭,罵人也忘了。

  她懊惱地摸摸腫成豬拱嘴的唇,又摸摸自己沾染鮮血的牙齒,恨恨地咬牙——這叫怎麼回事,每次都看不見人,還每次都沒什麼機會講話,她有很多問題想問的!

  外頭劍風越來越急,攔截的松風山莊的人似乎也心生焦躁。他們從出現開始就一言不發,只管動手,很明顯想速戰速決,早點離開。

  這兩輛馬車的人卻都很警醒,連那個似乎不會武功的酸丁都好像沒有受傷。

  太史闌冷笑了一聲。

  她閉上眼,將先前看見的所有臉慢慢回想,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弧度。

  忽然外頭又是一陣風聲,比剛才更猛更急,風聲從上頭來,很明顯不是衝著他們去的。

  太史闌躺在馬車下,先是聽見啪啪幾響,似乎擊碎了什麼東西,隨即四面那種逼人的光線忽然暗淡許多,景物也能看清了。

  頭頂上風聲呼嘯,轉折迴旋,那些一直在使用蕩劍術,想要剿殺這群人的松風山莊門人,默不作聲開始回撲,似乎想要逃走。

  可是已經遲了。

  對方一出手先滅燈,隨即便開始殺人,勁風鼓蕩,呼嘯不絕,藏在馬車和木板下的人們聽見上頭「砰通」「砰通」之聲不絕,不斷有重物砸在頭頂馬車和木板上,震得物體微微搖晃,有濕潤的液體透過木板縫隙不斷滴下來。

  眾人心中凜然,都知道剛才還耀武揚威的松風山莊的人,現在都已經變成了頭頂的屍體。

  殺人者人恆殺之,真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眾人心中更凜然的是,很明顯武林大會已經撕破和平的面紗,公開進入了殺戮階段,而且這個殺戮是瘋狂的,原本傳說裡形成合議要齊力對付武帝世家的四大名門,此刻似乎也出現了分裂,不然松風山莊怎麼會忽然截殺北冥海的後援?

  太史闌卻想得比別人更深遠——四大世家開始內訌有兩種可能,一是武帝世家的挑撥分化,讓本就只是為利益勉強糅合在一起的四大世家提前分裂;一是四大世家已經抱團成功地毀滅了武帝世家,現在因為分贓不均而內訌。

  她當然希望是前一種。所以此刻她仔細聽著上頭的風聲,想要聽出對方的武功路數,她見識過聖門和武帝世家的出手,一個詭奇一個開闊,萬象宗長於內力,劍術上似乎也平平。現在的感覺,這兇猛狂暴的作戰風格,倒更像武帝世家,就是不知道北冥海是什麼武功風格。

  這麼想著,上頭風聲忽然靜了,似乎戰局已經結束。

  隨即一個聲音,不急不慢地道:「抱歉讓諸位受驚。在下武帝世家彭南奕,特來迎接。」

  太史闌立即從馬車底下爬了出來。

  果然是武帝世家!

  這個人既然還在,還能出手處理松風山莊,說明李扶舟也應該沒事。

  她一出來,就看見滿地屍首,都穿著松綠的勁裝,橫陳地下。而這裡其實只是一截拱形的山洞,經過修整,寬大開闊可供馬車出入,兩頭還有門,隨時可以關閉。而在洞穴的上半截,是一種透明發白的石頭,晶光閃爍。

  剛才松風山莊的人,就是關了兩邊的門,再用很多燈照上這些石頭,利用反射的光,逼得所有人睜不開眼。

  另一邊通向內部的洞門已開,高大軒昂的銀衣男子站在門口,目光遙遙地望過來。

  他竟然一眼就看住了太史闌,微微一打量,隨即笑道:「可是太史姑娘到了?」

  太史闌暗讚武帝世家了得,她還認真改裝過,又費了好大心力混進來,結果全在人家眼皮底下被看得清楚。

  她原本不知道裡頭情形怎樣,怕武帝世家處於不利狀態,改裝進來好偷偷幫忙什麼的,現在既然武帝世家還控制著全局,她再偷偷摸摸就沒必要了。

  她走上一步,點頭道:「彭大俠好久不見。」

  彭南奕上上下下看她,表情很有點古怪,他身後的隨從們也是一副想笑卻忍住,努力嚴肅的神情。

  眼前的太史闌,濕淋淋,髒兮兮,袍角上纏了沒弄乾淨的水草,水草上沾滿馬車粉碎的木屑,頭髮狗啃似的亂著,嘴角還有點血,讓人擔心她是不是剛才躲在車底下啃屍體來著。

  眾人尷尬地笑。

  這位傳說中的家主意中人,每次見,造型都很特別呵呵呵……

  太史闌坦然自若,她早習慣各種怪異眼光,所謂狼狽或尷尬,都是別人的事,她這輩子不曉得什麼叫自慚形穢。

  她撣撣掛了水草的袍子,理理狗啃似的亂髮,濕淋淋而從容地上前。和彭南弈寒暄。武帝世家的人瞧著,一開始還以為她勉強撐著,後來發覺她是真的不在乎,忍不住也要讚一聲——確實特別!光這臉皮之厚,便天下少有!

  彭南奕命屬下分別帶走了那幾批人,按照他們各自要辦的事進行處理,不過來給北冥海幫忙的那批山匪,被另外帶開。

  他們走的時候太史闌回身,數了數人數,看了看人群,唇角又是微微一扯。

  最後只剩下她所帶的這一群,看彭南奕的模樣,是打算親自招待。

  果然彭南弈道:「家主猜到姑娘要來,已經等候很久。原想親自來接,只是怕惹姑娘不快,所以命在下來接。只是最近多事,在下處理一件急事來遲一步,險些令姑娘遭受生死之厄,請姑娘包涵。」

  「哦?」太史闌沒有看他,淡淡道,「你難道不是故意來遲一步,想要看看我的本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