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彌看了妻子一眼,臉色不太好看,也不和她說話,轉頭對太史闌和花尋歡淡淡點頭,道:「兩位姑娘不必驚嚇,老夫原本不該過來驚擾,不過老夫先前在門前失禮,想著還是該過來給兩位賠情,順便致謝相救小兒之恩。兩位聽說也是俠女之流,也不必拘禮了。」
花尋歡和太史闌本就是最不拘禮的人,何況容彌那年紀早可以做她們父親,連忙還禮,連太史闌都微微躬身。
她們兩人施的禮,讓容彌眼睛微微一睜,卻沒有說什麼。容夫人已經低頭笑了來牽他衣角,輕聲道:「老爺吃了沒?過來再吃些。王嬤嬤,快些來安排。」
她亭亭過來時,裙角不動,低首而笑的姿態,宛然一朵不勝涼風的水蓮花,容彌牛眼一瞪,似乎原本想不給她面子的,然而一眼看見她側臉,忽然眼神就軟了,板著臉坐下,咳嗽一聲。
太史闌抱胸有趣地瞧著,心想這就是以柔克剛?這就是女子的魅力?這角度真好看,這動作真優美,可惜這功力她一輩子都達不到。
她想了一下,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做低伏小的模樣,更想不出容楚擺出一家之主的模樣。
她覺得如果她小媳婦狀過去牽容楚衣角,容楚一定會嚇得跳開;容楚要擺出一家之主模樣,她一定會當場吐給他看。
每對情侶和夫妻的相處模式,原本就是不同的,每個女子降服她所愛的男子的方式,也是不一樣的。
不過……太史闌若有所思地想,老國公沒有再說什麼就坐下來,是不是秉承「當面教子,背後教妻」的意旨?容夫人做小伏低婉轉溫柔,是不是也只是為了在外人面前給他面子?
要不然,為什麼她一邊怯怯牽著他衣袖,一邊偷偷捏著他腰肉呢?
嬤嬤們加了椅子,備好碗碟,老國公自顧自坐下,太史闌離他近,嗅了嗅,嗯,馬糞味道一點沒了,很清爽。連頭髮都用鉋花油好好梳過,亮亮的。
「剛才你們在說二五營?」容彌道,「你們住在邊境,竟然也聽說了這些?」
「麗京能聽說,邊境自然也能聽說。」花尋歡笑道,「剛才您似乎另有看法。」
「婦道人家,見識有限,你們不必理會夫人說法。」容彌轉眼就忘記對面坐的都是婦道人家,肅然道,「你們說的太史闌,別的事不說,她鍛鍊二五營的方式就是極好的。寶劍鋒從砥礪出,二五營遇見她,是福氣。老夫聽說後,已經命人前往二五營,去問她當初將學生分組搭配的方式,以及和五越作戰的具體情形。」他搖搖頭,似乎有點感慨,「說起來,現在整個南齊,竟然只有太史闌及她帶領的二五營,和東南西北中五越都交戰過,擁有對五越作戰的第一手寶貴資料,有機會老夫很想和她好好談談。」
「是呀是呀。」花尋歡眉飛色舞附和,「五越當真是凶悍,尤其以中越佔據中樞……」她忽然閉嘴。
桌子底下,太史闌踩住了她的腳,對面,容彌目光有點疑惑地望過來。
花尋歡驚覺說漏嘴,急忙轉話題,「啊,也是聽說的。想不到老國公您對二五營的事情知道得這麼清楚,那之後的天授大比您怎麼看?」
「那自然是極不容易的。」容彌瞇著眼睛,眼神偶一睜依舊如刀鋒,老而彌辣的姿態,「今年的天授大比是有史以來最凶險也最無勝算的一次,東堂有備而來,勢在必得。提出的比試方法匪夷所思,若非太史闌力挽狂瀾,此戰必敗。太史闌這一勝功德深遠,給了虎視眈眈的東堂當頭一擊,也為南方近海的戰事提供了喘息之機,可以說當初她守北嚴是護住了南齊的北大門,這一勝便是護住了南齊的南大門。今年南齊兩大危機,實則都賴她化解。」說完一口飲盡杯中酒,道,「朝中百官說她陞遷過快,南齊立國來未有之異數,一年未到,已經二三品大員。天授大比獎賞一下,連升三級,那就是一品大員,對比諸人多有微詞。哼,這些書呆子懂得什麼?要老夫說,太史闌此兩功,功在社稷,再厚封賞也當得起!」
花尋歡兩眼放光,滿臉潮紅,比誇她自己還激動,連連附和,「是極!是極!您英明!」
太史闌慢慢夾了一筷菜,還是那沉靜漠然模樣,倒更像個聾啞人,座上人也就更加不會注意她。
和花尋歡喜形於色不同,太史闌想得卻更多,誠然容彌口口聲聲誇她,卻未必是個好信號,聽他說話行事,便知為人端肅,一定是那種就事論事,公私分明的人。所以公事上推舉她,未必代表私事上也能接受她。
「如此說來,」花尋歡眉開眼笑地道,「對於如今傳言的,國公和太史大人相互有情,即將成親,老國公你一定是樂見其成的了!」
容彌正在吃菜,聞言將筷子重重一擱。
花尋歡愕然看他。
「婚姻大事,豈可兒女自己做主?這等流言,以後不必再提!」容彌沉聲道,「我容家的新一代國公夫人,不求她出身名門,不求她富貴滿身,不求她名動天下,甚至不求她容貌出眾。但必須賢良端淑,恭孝仁順,少上一條,老夫都不依!」
花尋歡瞪大眼睛,舉著個筷子,已經快要結巴,「可可可剛才您您您不是在誇讚太史大人嗎……」
「老夫就事論事。單就功業來說,太史大人無可挑剔。」容彌正色道,「但這和她是否會成為我容家婦,毫無關係。」
「這這這……」花尋歡瞧瞧面無表情的太史闌,再瞧瞧氣壯山河的容彌,半晌才擠出一句,「誰家不想要這樣足可光宗耀祖的媳婦……」
「容家功業,已經足夠光宗耀祖,無需再為此經營,否則老夫也不會令容楚交出兵權,選擇歸隱。」容彌淡淡道,「世家選好婦。女子無才便是德。別說功業,便是那一無所有貧家女,只要她足夠賢良,便可為我容家婦;話說回來,便是功高蓋世,若無女子閨閣之德,老夫也敬謝不敏!」
……
席上一陣靜默,半晌容夫人輕輕一笑,「話說得這麼殺氣騰騰做什麼,沒的別嚇了客人。」
容彌卻似被觸動心事,抓緊酒杯,繼續殺氣騰騰地道:「比如昨夜我遇見一位同僚,他就是家有惡婦,娶的那個兒媳婦凶悍無倫,竟然公然毆打公爹!」
「啊!真的?老爺您昨夜未及回來就是為這事?」容夫人睜大眼睛,單手掩口,眼神裡滿滿驚訝。
「然也!」容彌臉都不紅一下,重重地道,「那女子毆打公爹,居然還敢公然叫囂!」
「世間竟有如此跋扈女子!」容夫人驚嘆。
「她不敬大伯,毆打公爹,還將他置身泥淖污髒之地……」吃了一夜馬糞,積鬱在心的容彌,越說越激憤,險些說漏嘴。
「啊……這是哪家的媳婦,如此兇惡,那家如何還能容忍!」容夫人連連追問。
花尋歡早已低下頭,滿臉通紅——不是傷心,憋笑憋的。
容彌咳嗽一聲,重重地道:「哪家你別問了,要尊重他人隱私!總之一句話,我容家選婦選德,萬萬容不得兇惡跋扈之女,誤我兒一生,令我容家受世人譏嘲。女人要什麼千秋功勞?相夫教子才是正經,那樣的女人,她能嗎?」
「是極!整日打打殺殺,毫無閨秀之風,將來又如何操持一府事?」容夫人連連點頭,「而且聽說行事還怪誕瘋狂……」她臉色陰沉下來,想是想起了那「小產」之事。
花尋歡原本在笑,聽著兩人這話卻不順耳了,抬頭亢聲道:「老國公及夫人此言差矣!你們怎麼知道女子能立功便不能做賢妻?太史大人為人正直,匡扶正義,百姓有口皆碑,如此不也是高尚品德?為何偏要追著那賢良端淑二字不放?」
「那就讓她去匡扶正義,贏百姓無上尊敬,可我國公府不需要再錦上添花!」容彌怒聲道,「國公府要的是平靜日子,要家族平安,所有人一生順遂。不是那桀驁偏執,利慾熏心,只愛風浪搏殺,一心要往血海政爭裡闖,不顧所有人死活的瘋子!」
「你說誰利慾熏心,說誰瘋子!」花尋歡勃然而起,啪地摔了手中碗,「信不信我揍你!」
她忽然發作,眾人都一呆,連容彌都在座上向後一仰,愕然睜大眼看著她。
「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花尋歡氣得發抖,指尖顫顫指著容彌鼻子,另一隻手已經去拔刀。
太史闌霍然站起,一把拉開花尋歡,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強逼她冷靜。一邊對容彌夫婦躬躬身,做了幾個手勢。
她的手勢很簡單,意思就是花尋歡脾氣暴並無惡意,並代她致歉。容彌還沒反應過來,有點茫然地擺擺手,容夫人使個眼色,一個婆子立即上前道:「兩位想要休息,請隨老婆子來。」
太史闌立即點頭致謝,又對容彌夫婦一禮,容彌抓著酒杯怒氣未消,容夫人微笑起身相送,臉色有點不自然。
太史闌也懶得多看一眼,拉了花尋歡大步離開。走出飯廳時,她聽見身後的對話。
「你瞧。」容彌的聲音,猶帶幾分憤憤,「這說的又不是她,憤怒什麼?」
「聽這姑娘口氣,似乎對太史闌很敬慕吧,她在外名聲是好。」容夫人嘆氣。
「名聲再好有什麼用?」容彌怒道,「那個太史闌,就是剛才這個花姑娘差不多的性子!兇惡,跋扈!萬萬不能入我容家門!」
「老爺您見過她了?」容夫人反應敏銳。
「呃……不是,聽說的。」容彌立即轉話題,「人和人真是相差很大,你瞧那個聾啞的蘭姑娘。沉靜賢淑,滿身的好氣度,這才是好姑娘!」
「是啊。」容夫人深有同感地點頭,「真不像尋常獵戶武家出身……」
話聲漸漸聽不見了。
太史闌步子不停,唇角微微一扯,一抹淡而微諷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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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被安排住進了西跨院的一個單獨的院子,據說離老國公夫婦和容楚的住處都很遠,不過倒不算偏僻,裝飾也算精雅,一應供應都周到,婆子丫鬟配備齊全,並沒有像容夫人說的那樣顯出倉促,也沒有因為今天席上的不愉快而有所怠慢。
大戶人家的教養,實在讓人無可挑剔。
太史闌雖然不想住在國公府,但既來之則安之,瞧瞧容楚的生長壞境也是好的。
花尋歡被她拉回來之後,生了半天悶氣,幾度表示不吃容家飯菜,太史闌勸她說,越討厭越要多吃,不吃白不吃,多花他家一點錢也是好的,花尋歡深以為然,不僅要求上燕窩熊掌,還和人家要酒喝,要二十年以上「翠玉泊」。
國公府的下人真是訓練有素,這樣離奇的要求,人家眼睛都沒眨一下,轉眼就給她上酒,燕窩更是來得迅速,花尋歡好奇,問人家「難道你們燕窩熊掌都是常備的?」人家笑答「是的,大廚房每日都備著,不過府裡沒人愛吃,萬幸姑娘喜歡。」
花尋歡由此悻悻,敢情她以為可以吃窮人家的好東西,人家根本不稀罕。
太史闌淡定——和土豪交朋友,就要有一顆扛得住刺激的強大的心。
兩人在席上都沒吃飽,便在院子裡擺了一桌,也不怕這十一月天氣已冷,在樹下對酌。
十一月花樹凋零,容府的每個院子卻都配著溫室,溫室以水晶為門,上懸著深紅琉璃燈,淺紅的燈光流水一般瀉下來,將水晶門照耀得華光四射,水晶門裡盛開著爛漫新菊,奼紫鵝黃,淺紅淡綠,原本色澤艷得像年節裡的畫,被那四散的晶光暈開,便只顯出水粉畫一般的清雅秀致來。
太史闌是個不管閒事不操心生活的人,見了這般的奇特景緻,也不禁多瞧了兩眼。
這院子裡大院子套小院子,處處有水流,處處有花景,太史闌端了一杯酒,立在菊花叢邊看流水,花尋歡走到她身側,就著琉璃燈的光彩瞧她面上神情,卻是無喜又無怒的。
太史闌雖然做官時日不長,但久經風波,又天生氣質威重,如今只是那麼淡淡著,便自然令人凜然。
花尋歡是個沒心沒肺的,此刻卻也忽然不敢說話,看著太史闌的一動不動的背影,忽然生出孤獨的感受。
她行走天下,特立獨行,自出道以來歷經磨難,在劫難中亦能步步青雲,所經之處,或有無數人恨她懼她,但卻從無人敢於如此貶她棄她排斥她。
這時刻的太史闌,雖然神色不動,想必心裡也是不好受的吧?
然而花尋歡卻不知道如何安慰。最終也只能道:「你也不必想太多,想多了倒不似你的性子,無論如何,國公心裡有你就夠了。」
太史闌無聲喝一口酒,對這話沒反應——她嫌肉麻,不過看在花尋歡難得笨拙地安慰人,還是別打擊她了。
花尋歡還在絮絮叨叨試圖開解她,太史闌聽著不耐煩,四面瞧瞧,覺得池子旁邊的假山石不錯,又高又敞亮,拎著一壺酒,一個縱身跳上去,臨風對湖,喝酒。
花尋歡忽然想起她酒量不行,趕緊拿起那酒聞聞,發現酒是極其清淡的清酒,這才放心,想來這是府裡專門供應女客的酒,喝不醉的。
她仰頭看著太史闌,那女子高踞假山石上,俯瞰整個國公府,神色淡淡,眉目間睥睨之氣不改。夜風自花木深處生,掠起她烏黑的髮,飄蕩如旗。
她坐得依舊筆直,名劍一般光華內斂,鋒刃暗藏。
這樣的人,讓人覺得高遠而不可侵犯,花尋歡沒有再跟上假山石,自坐在花房前喝酒。
太史闌喝了一會,覺得此處天高雲淡,月色澄澈,頭頂銀河如練,正是練功的好情境,便閉目練功。
花尋歡也不打擾,喝了一會,覺得酒味實在薄淡,正嘴裡發苦,忽然聞見一股濃郁的酒香,她吸吸鼻子,狐疑地道:「好像是咱們東昌的名酒三蒸雪?」此時她正饞酒,對這味道極其敏感,急忙跳起來四處尋找,只覺得那酒香就在附近,卻怎麼也找不著,不禁心中煩躁,抓起身邊酒壺就對感覺中的酒香方向一砸。
酒壺箭一般地射出,正砸上太史闌身邊另一座假山,啪一聲,假山破了一個洞,一人尖聲驚叫,捂著屁股跳出來,大喊:「誰砸我!出來!」
花尋歡一驚——什麼人藏在假山洞裡她們居然沒發現?趕緊一個箭步竄出去,揪住那傢伙往外一拖。
太史闌聽見動靜,也睜開眼睛下望。
此時那傢伙正轉身,他身後光線幽黯,第一眼沒看見花尋歡,卻正對上太史闌的眼睛。
剎那間月光退避,蒼穹黝暗,風起而樹舞,漫天星光在遙遠光年之外閃爍、綻放、爆開……天地間只剩下一雙眼睛,冷的,遠的,沒有情緒的,微帶寂寥的,卻又是清亮的、柔軟的、漾漾如月下水波。
奇特的高遠又魅惑、蕭索又動人的眼睛。
那人高坐假山之上,風掀起她衣袂如幡動,她遠遠瞧過來,像王者遙望著她的臣民。
那傢伙愣愣地瞧了半晌,忽然單手一遮眼睛,呻吟道:「不行了,不行了,死了,死了……」霍然向後一倒。
他當然倒不了,花尋歡揪著他呢,抓著他衣領,啪啪拍他臉頰,橫眉豎目罵,「登徒子!躲假山裡幹嘛?偷窺我的美色嗎?」
那傢伙「噗」地一聲,將口中的酒噴了出來……
他一噴酒,花尋歡就聞見了一股奇異的酒香,頓時饞蟲大動,眼睛發亮地問:「好!最上品的三蒸雪!你哪來的?」
那傢伙揚起臉,一臉令人討厭的傲然之色,指指自己鼻尖,道:「這麼好的酒,自然只有我有。你喜歡喝酒?那求我,求我我就給你嘗嘗。」一邊說話,一邊只瞟著太史闌。
太史闌早已轉過頭去,繼續練她的功,她在練習攝魄,其實她也沒覺得這門功夫有什麼必要練,但她素來是個迎難而上的性子,越是難以成功,她越要挑戰。
那少年見太史闌不理會,便有些訕訕的。花尋歡卻不理他,單手一掀將他掀開,一頭鑽進了他身後的洞裡,撅著屁股一陣亂翻,那少年跟在她身後,拚命拽她衣服向外拖,「喂你幹嘛,餵你不許動我的珍藏,餵你快出來!出來!這是我的,我的!」
花尋歡哪裡理他,翻了半天,哈哈發出一陣怪笑,捧著一大堆東西出來,笑道:「我說你鬼鬼祟祟在這裡幹嘛,原來藏了這麼多好東西!」
她懷裡有酒罈,有乾果,有點心,有很多可以即食的好東西。花尋歡一把將那少年推到一邊,眉開眼笑地翻著,喃喃道:「西凌蜜脯哎!北嚴特產的杏乾哦!這不是極東的三制□腿麼?哎呀還有這東昌最出名的三蒸雪!」
「你幹嘛搶我的東西,還給我!」那少年急得跺腳,蒼白的臉上泛起酡紅,卻根本拉不動瘋婆子花尋歡。
太史闌聽著這些熟悉的名字,終於又睜開眼睛,那少年立即回頭,再次對上她的眼睛,目光一觸,霍然向後便倒。
砰一聲他直挺挺倒在地上,倒把花尋歡嚇了一跳,一開始還以為他裝死,哈哈笑著踢了踢他,道:「哈,小子,不給你就裝昏,犯得著嗎?」
踢了兩腳發現對方一動不動,她才慌了,趕忙蹲下身試試他呼吸,半晌抬起頭呆若木雞地道:「暈了。」
太史闌挑挑眉,道:「掐醒。」
花尋歡狠狠一掐,那少年慘叫著跳起來了,「哎呀好痛!」一眼看見太史闌,又呆住了,花尋歡怕他再暈,警惕地蹲一邊等著,結果那傢伙瞧著瞧著,眼瞧著兩行鼻血便緩緩下來了,月光下紅艷艷。
花尋歡傻了。
連太史闌都怔了。
不!是!吧!
至於嗎?
太史闌摸摸臉,差點以為自己忽然換了張國色天香的臉,結果摸到一臉的易容,她還是那張只能算清秀的鄉女的臉,這人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嗎?
何況就算她本尊的臉,也不絕能令人一見就流鼻血,她又沒有三十四D。
這小子有砂鼻毛病吧?
她臉一低,那小子就醒神,詫然又看了她一眼,「咦」了一聲。隨即覺得鼻子那裡不對勁,一摸摸到一手鮮紅,頓時也傻了。
幾個人都傻在那裡,大眼瞪小眼,好半晌這少年才道:「你們是誰?這院子不是沒住人嗎?」話是對花尋歡問的,眼睛還瞧著太史闌。
「你又是誰?」花尋歡上下打量這少年,十三四歲年紀,穿著華貴,眉目秀麗,一雙眼睛微微上挑,竟然是桃花眼,實在是個俊秀少年,只是臉色微微蒼白了些。
那少年不答她的話,將她上下打量一陣,又瞧瞧太史闌,恍然大悟地道:「你們是不是那個什麼邊境來的?前幾天聽說要給你們收拾院子,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早知道你們來這麼快,我就該把東西早點轉移才對。」
花尋歡低頭看看那堆各地名產,道:「你是這裡的小廝?偷了東西藏這裡偷吃?」
她眼神狐疑,這少年穿著打扮實在不像個小廝,但如果是國公府主子級別的人物,又何必偷偷摸摸躲到這客院偷吃?
「我用得著偷吃?」那少年挺挺胸,神情不屑,「不跟你說了,還給我!」
太史闌忽然跳下假山,走了過來。
她身材高挑,步伐穩定,走過來的時候,風拂起已經長長的髮,髮絲微亂,青綢般拂開,而眸子是靜的,在背後一輪微黃的月色中幽幽閃光。
花尋歡忽然覺得此刻的太史闌很美。
那個少年眼睛又直了,剛才的囂張得意全數不見,手趕緊縮回去,在袍子上擦了又擦。
太史闌看一眼那些東西,忽然道:「這些東西哪來的?」
那少年似乎也沒想起她應該是聾啞的,立即緊張地答:「那個女人送的。」
太史闌眉頭一皺,那少年立即道:「就是外頭傳的那個我四哥的未來夫人啦。」
花尋歡怔住了,呆呆地瞧著太史闌——她什麼時候給容府送過東西?
她滿心疑惑,連這少年無意中洩露了身份都沒在意。
太史闌也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什麼,彎下身翻翻那些各地特產,這些特產所涉及的地域,都是她去過的。
「既然是你四哥未來夫人送的東西,為什麼會被你藏在這洞裡?」她問。
「沒人要唄。」少年撇撇嘴,「原來倒是好好收著的,不過前陣子母親忽然叫都拿去扔了。我瞧著可惜,叫嬤嬤偷偷拿了來,藏在這裡,這樣我就有零食可以下酒了,她們都管得我死緊,不許我吃這個不許我吃那個,非說我吃了會生病……」他忽然發覺自己說漏嘴,趕緊摀住了嘴。
不過太史闌已經明白了。
容楚想幫她先和府裡搞好關係,假托她的名義,每到一處,便購買了當地特產命人送回去。
她感謝他的細心,不過好像這樣做似乎也沒收到效果?
人心本就是天下最難拿捏的東西,老國公夫婦秉持了幾十年的選媳婦原則,不會因為幾件禮物就改變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太史闌就是全力討好,也不過是奴顏媚色。
花尋歡也明白了,偷偷瞧她一眼,眼神微帶同情。
「好了我說完了,東西該還我了。」那少年伸出手,又瞟太史闌一眼,想了想道,「如果你想吃,咱們也可以一起吃。」
太史闌點點頭,拿過花尋歡手裡的東西,順手往池子裡一扔。
砰通幾響,那些價值不菲的各地名產瞬間沉水。
「啊你幹什麼!」少年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尖叫,「你憑什麼扔我的東西!」
太史闌瞧也不瞧他,跳上假山繼續喝酒,花尋歡一手拎起少年,笑嘻嘻地道:「登徒子,半夜闖入內院,偷窺黃花閨女,污人清白,沒把你送官就不錯了,扔你點東西還算客氣——滾出去!」
她心中有氣,抓著少年就把他騰雲駕霧送出了牆。
呼地一聲少年越過圍牆,落在門外的地上,花尋歡抬腿一踢,砰一聲院門關上。
院門又發出砰的一聲,是那少年擂門,隨即兩人聽見他在門外大聲道:「啊,是我失禮了,我是無心的,此處原本無人居住……唐突了兩位小姐……那個那個……請恕罪,請恕罪!」
花尋歡聽得他前倨而後恭,奇怪地搖頭笑,「一家子怪人!」
外頭那傢伙還沒走,還在喊,「那個……那個……還沒問小姐芳名!」
「芳你個蛋!」花尋歡怒從心底起,「有你這麼問名的?滾!」
「我又沒問你。」外頭少年似乎也有了怒氣,「像你這樣,粗俗太過也不成。你身邊那個,是誰?」
花尋歡抬手就砸了一塊石頭出去,石頭彈過花牆,外頭哎喲一聲,想必被砸了頭。
隨即有火光亮起,有人被這邊喧嘩驚動,趕了過來,一個婆子聲音驚道:「哎喲小少爺,你怎麼會在這裡?夫人在問您呢,還不速速回去?」隨即二話不說將人給拉走了。
花尋歡聽著外頭動靜小了,叉腰怒罵:「女扮男裝,還要裝模作樣,一家子神經病!」
「啪。」地一聲,上頭又砸下一個什麼東西,花尋歡一瞧,是一個酒壺,卻不是剛才那清酒酒壺,赫然是西凌三蒸雪的壺。
剛才太史闌扔特產的時候,酒壺倒在一邊沒有被扔出去,花尋歡也沒在意,此刻一看這空酒壺,眼睛一直,哎喲怪叫一聲,道:「啊太史闌你全喝完了?好歹留點給我啊!」
叫完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太史闌喝了三蒸雪?
三蒸雪以上好苞米三蒸三釀,再陳上十年,是西凌烈酒中相當有名的一種。花尋歡一反應過來就開始慘叫:「哎呀糟了!」
「一杯倒」肯定喝醉了!
花尋歡想到太史闌幾次喝醉的後果——一次殺人,一次悍然整倒了密疆公主,這次她打算幹啥?
何況這次她本就受了打擊,雖然一言不發,但難免心中鬱悶,不會去拆了容國公府吧?
花尋歡開始捋袖子,準備太史闌拆容楚家她就去放火,又遺憾蘇亞等人還沒聯繫上,打架就應該人越多越好的。
砰一聲太史闌從假山上跳下來,她眼神幽幽發亮,並沒有泛出血絲,反而多了一種醇酒般醉人的琥珀色,她表情也很鎮定,唇線抿成平直的「一」,沒什麼殺氣,卻只見堅定。
花尋歡熟悉這個表情,太史闌每次遇見困難,都是這樣的。如山之堅,也不過任她傲然豎刀而過,哧一聲剖一個星花飛濺。
太史闌大步從她身邊過,進了屋子,過了一會換了一身衣服出來,臉上的易容也洗了,還回了她本來面目。
要說晉國公府待客真是沒話說,衣櫥裡早已備好各式衣服,女裝男裝,長裙短裙,連太史闌比較喜歡穿的番服都有。
太史闌現在換的就是一身紫色的番服,紫色厚緞,半長的裙襬八幅鑲金色鳳紋,腰間金色寬腰帶,金色半長靴,袖口領口飾以黑色重錦。扎束得細細的腰,修長的腿,行路而來時衣袂飛舞,英氣和華貴共存。
而她狹長而明銳的眸子,耀著點奇異的光,瀲灩蕩漾,似月色和日光熔為一爐,成就天上顏色。
花尋歡瞧得眼前一亮,咂嘴道:「太史闌你最近用了什麼好胭脂水粉?我怎麼覺得你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太史闌淡淡一笑,她能用什麼胭脂水粉?這張臉倒是經常被各種易容藥物敷滿,那些東西不傷皮膚就不錯了。
她有點嫌棄這衣服華麗太過,不過這已經是衣櫥裡最簡單的一套了。
容楚家裡真是奢靡。
「我出去一下,你早點睡。」她關照花尋歡。
「你不是要燒國公府吧?」花尋歡瞪大眼睛瞧著她,「我去幫你潑油!」
太史闌唇角一扯,環顧一圈,「潑油幹嘛?這以後都是我的財產,我和我的錢過不去?」
花尋歡呆呆瞧著她,她以為太史闌今天受了刺激,八成要大打出手,然後一怒而去。不想這傢伙反倒更信心百倍,瞧她那眼神,國公府好像已經是她囊中之物一樣。
不過回頭想想,這也符合太史闌性格,遇強愈強,迎難而上。
花尋歡深信,這世上無論什麼東西,只要太史闌想搶,那麼誰也搶不過她。
「你打架可別丟下我。」她趕緊囑咐。
太史闌拍拍她的肩,「打什麼架,我們要以德服人。別跟著我,我不鬧事,稍後便回。」說完開門大步出去了。
花尋歡在她身後顫了顫。
以德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