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景泰藍似父子又似兄弟,呆在御書房裡話癆,一起回憶太史闌的好,一起罵她的壞,痛斥她的不近人情,怒罵她的不講道理,說得多了也便更加親近而同病相憐,都覺得自己是被這個心黑冷漠的女人拋棄的可憐蟲。有次越說越怒,便開始嘲笑太史闌不能喝酒,景泰藍順便將太史闌第一次喝醉時發生的事說給他聽,絮絮叨叨說那二五營的總院如何惡毒,如何凶狠,如何險些殺了麻麻又將他推倒,害他鼻血長流被自己的枕頭敲暈,還撩起頭髮給他瞧額頭上留下的一點傷疤印子。
這事兒容楚從沒聽太史闌提過,此刻聽得更加不是滋味,忍不住便和皇帝討酒喝,說要借酒澆愁,景泰藍打蛇順棍上,乾脆搬起酒桌和他對酌,完了兩人都醉了,景泰藍搖搖晃晃爬到他肩膀上拚命拍他腦袋大叫「麻麻萬歲!」,他頂著景泰藍笑著轉御書房一圈,一眾看見的太監宮女追在後面跑,嚇的魂兒都去了半個。
記得當時他還感嘆地道:「你我在這裡罵她,天知道她在那頭吃著什麼苦。」
景泰藍本來樂顛顛地揪著他頭髮,忽然安靜下來,良久道:「公公你放心,麻麻一輩子都是景泰藍的麻麻。」
容楚不說話,心中感嘆太史闌沒瞧錯人,景泰藍終究是個懂事的。感嘆這小子也算幸運,七竅玲瓏人間玉,遇上了那個能溫養他的人。
事後三公知道這事,大罵了他一頓,容楚只笑而不語——他怎麼會把太史闌精心培養出來的景泰藍,再引導著往浪蕩子方向走?
他記著太史闌說過的話,孩子的一生裡,父親的角色很重要。所以她扮演著母親也扮演了父親,但有些事終究不可替代,如今她始亂終棄地跑了,剩下的事,便他來做吧。
宮門守衛帶著竊笑請他進去,猜度著今天國公又給陛下帶來啥亂七八糟玩意。
景泰藍正在御書房裡寫字,聽說他來便扔了筆跑出來,後頭一堆太監公公氣喘吁吁跟著跑,「陛下您慢些,仔細跌著了,慢些!」
容楚微笑停下,在一丈外請安,景泰藍停住腳步,大眼睛忽閃忽閃,咬住了嘴唇。
他最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見面方式,但依舊懷念和麻麻一路行走的日子,那時候可以滾到很多人懷裡,可以想碰誰就碰誰,可以隨意抱公公大腿。
回宮之後,就像被隔離了人群,所有人都敬著,躲著,遠遠地彎腰鞠躬,他走近了會讓人惶恐,更不要提擁抱和撫摸,很多時候他只能在自己那個屋子一樣巨大的龍床上,抱著奧特曼翻滾。
所以他最喜歡容楚來,容楚雖然在人前還是規規矩矩模樣,但私下裡會隨便些。偶爾還會製造些單獨面對的機會,陪他一起玩玩具。
以前和麻麻在一起的時候,麻麻太忙,很少陪他一起玩,唯一一次陪他玩鞦韆,結果把鞦韆繩子都差點搞斷。如今麻麻走了,公公倒陪著玩起來,景泰藍很滿意,覺得麻麻打仗公公玩,這樣的安排不錯。
容楚和他說好了,每做一件值得嘉獎的事情,便送他一件市面上新出的玩具。景泰藍不喜歡宮中那些鑲金綴玉的玩具,要的是原木手工質樸的民間玩意。
景泰藍不等容楚拜完,上前拉了他的手就走,「晉國公來得正好,看看朕新寫的大字兒。」
「好,陛下寫得好,臣就把帶來的玩具送給陛下。」
景泰藍笑得見牙不見眼,揮手命小太監把包裹拖進書房外間,大言不慚地道:「必然是好的,朕先收著。」
容楚吩咐小太監把東西放好,隨即命他們出去,一轉身嚇了一跳,某條無尾熊已經掛在了他腿上。
「公公……」大臉貓仰著粉嫩小臉,眨著烏黑眼睛,拖長聲音軟綿綿地喚,「今天有傳奇本子嗎?」說著就在他袖囊裡掏。
容楚按住他的手,笑道:「哪有那麼多故事呢,最近沒更新。」
景泰藍嘴撅得可以掛油瓶,悻悻道:「坑王!」
容楚深以為然,順手塞了塊桂花糕堵住某人怨念的嘴,景泰藍有滋有味地嚼著,覺得比那些精緻宮點美味一百倍。
那是人間的味道,是麻麻的味道,是過去那段永不可忘懷的好日子的味道。
容楚抱了他坐下來,笑道:「哪能天天有新故事?天天有新故事豈不是說明你麻麻很忙很累?要知道不是大事也不能被編成話本子,可天天有大事你還讓她活嗎?」
景泰藍靠在他懷裡,玩自己的手指頭,嘟嘟嚷嚷地道:「可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麻麻在看大海,我和她說話她不理我,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說海什麼時候乾了,她就回來了。然後我嚇醒了,後半夜再也沒睡著……」
他垂下眼睛,長睫毛像一隻憂傷的蝴蝶,靜默停留。
容楚無言,將他抱緊了些,心想太史闌和這孩子雖然是半路母子,竟然也修出了這心靈感應。
太史闌失蹤的消息他自然不肯告訴景泰藍,也囑咐了三公和專管各地奏章急報的司禮監,扣下相關文書。不想這小子做夢都能有預兆。
他把下巴擱在景泰藍腦袋上,景泰藍立即湊上大腦袋蹭他,這是以前太史闌會和景泰藍做的動作,如今他也不自覺地經常做,景泰藍也很習慣,兩個人蹭來蹭去,親暱的動作裡想著太史闌,似乎也便看見她在眼前,面無表情,眼神平靜。
容楚心底悠悠地嘆口氣,覺得這一幕瞧起來真有幾分父子相擁默默思念遠方女主人的味道,想著自個算命好還是不好?遇上的事全部掉了個個兒,女人痛快主動地讓他吃,再痛快主動地把他甩,現在她在外腥風血雨一路征戰,他在家守著大頭兒子相擁而泣默默思念——這都叫什麼事兒?
「陛下,」良久他道,「臣打算著,近日要出去一趟。」
景泰藍身子一僵,立即警覺地坐起身,盯著他的眼睛,問:「去哪裡?」
「近期出現一批兒童失蹤案件您也知道了,看著關係不大,可派了幾批大臣都沒查出個子丑寅卯,反而越查越遠,眼瞅著這案子不對勁,可不要影響到朝局,三公和我商量了,希望我親自去,好快些處理掉。」
這案件景泰藍也知道,也就是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的事情,先是麗京貧民區失蹤了幾個孩子,一開始沒引起注意,還以為是拍花子把人給拐走了,再然後失蹤的範圍繼續擴大,往麗京之外延伸,郊縣鄰城,人數漸多,漸漸麗京府的一位巡檢發現不對,將這些案子串到一起,之後又發文各地州府,詢問可有相同案件,這一查才發現,敢情從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這將近一年時間裡,各地也出現了之類孩童失蹤案件,發案地點還是以麗京周邊為主,卻也有邊遠省份,沒什麼規律,總受害人數卻已經達到三十六人之多。
超過十人的失蹤案件便是應當上報皇帝的重大案件,這案子到了景泰藍這裡,發下去查,卻始終沒查出什麼結果。如今聽容楚這麼說,景泰藍忍不住便問:「公公覺得哪裡不對?」
「查案這種事,沒有證據先說出來不合適。」容楚道,「此案民怨甚大,那些失蹤的孩子十有八九遭了毒手,不能再任由兇手猖狂,該早些了結才是。」
孩子對孩子的事情總有一份觸動在,景泰藍連點大頭,卻又猶豫地道:「三公說最近很要緊,公公應該在京,你走了誰來保護藍藍?」
「所以我不會去很久,只和你請一個月的假。」容楚瞇著眼睛道,「另外,我們還要讓太后和康王,不能察覺我已經離開。」
景泰藍贊同地點點頭,卻又咬著指頭,一臉為難地道:「不能啊,太后和康王盯你盯很緊的,每天的摺子,除了我和她的批覆外,也要有你們輔政大臣的簽字,她認得你的字跡的。」
「字跡小意思。」容楚一笑,他身邊文四模仿他字跡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我要走,不光是每日批覆簽字這樣的小事要備著,同時還要做兩件事。」他道,「第一,讓太后有所牽制,第二,讓康王有所顧忌,無論如何拖過一個月。」
景泰藍心裡迷迷糊糊的,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又想不出來。他畢竟還是孩子,沒有想到一個案子再要緊其實都沒麗京的安全重要,能讓容楚在這時候提出要走的建議,就絕不會僅僅是一串失蹤案。
「怎麼拖著他們呢……」景泰藍奶聲奶氣地問。
容楚笑了笑,忽然低下聲音,湊到景泰藍耳邊,道:「您先……」
……
過了一會兒,等候在外的小太監便聽見皇帝歡快的聲音,「國公陪我一起去玩!」
隨即門被打開,容楚探頭出來吩咐道:「把我帶來的竹馬組裝起來,給陛下玩玩,裡頭有專門的說明,照說明來做便好。」
小太監們聽著,便把布袋子裡的半成品拖出來,這是一個手工製作的竹馬,有點類似現代的木馬搖椅,不過不是整體做的,是分段組裝。已經組裝好了身子,頭部和腿部還沒裝。
容楚說這竹馬在江南行省一帶很流行,京中還很少,這是他親自上門到一個剛剛進貨的商人那裡挖來的。竹馬的頭部和腿部各有機關,組裝了一些好玩的東西,怕早早裝了機關損壞,所以才背到御書房院子裡再組裝。
幾個小太監頭碰頭在一起組裝玩具,這些小太監是原先永慶宮跟過來的,得過景泰藍的恩,永慶宮孫公公特意選的年紀較小的,好陪著皇帝,此時幾個半大孩子很有興趣地撅著屁股,組裝竹馬。這東西倒也不複雜,都做出了精細的卡槽,往裡一卡便行。
景泰藍興致盎然,連連催促,幾個小太監剛剛研究了一下說明書,便手忙腳亂地拼裝,為了節省時間,幾個人分工合作,有的組裝頭部有的組裝腿部。
負責組裝右腿和下部滑輪的一個小太監,在將腿部和腹部連接時,覺得卡槽卡進去的時候似乎有點不順暢,但是也卡了進去,他有心想拆了重試,但別人都經不住皇帝催促,也急急催著他快點完工,這太監看外觀上沒什麼要緊,這玩具也很結實的模樣,便放心地站起身來。
容楚牽著皇帝出來,看竹馬已經裝好,笑道:「這東西製作很精巧,據說圖紙出自於早先的奇匠天工子,是他一生裡唯一設計的一件玩具。因為太過精細複雜,造價昂貴,商人們算著一般人都負擔不起,所以沒有大量生產。現在江南行省那邊都是簡易版,這一個卻是照原先圖紙讓專人做的,據說可以控制速度,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景泰藍一聽兩眼放光,掙脫容楚的手便跑了過去,容楚跟過去,將他抱進竹馬中部的座位裡,指著頭部三根小竹條道:「最短的是最快一檔,最長的是最慢一檔。您可千萬記清楚別弄錯了。這院子裡有假山有花盆有池子的東西太多,速度太快撞上什麼可就傷著了。」
景泰藍笑嘻嘻地道:「使得使得。」便不耐煩地將他推開,撥動了那個最慢的檔。
這玩具設計得很精心,為了避免孩子玩耍時不小心碰到快檔,特意將其設計得最短以免碰觸。
古代並沒有電動車,這竹馬號稱能自己跑,其實還是需要小太監在後頭先推,形成慣性之後,竹馬內部的機關可以造成短期彈射推動,景泰藍先選了最慢的一檔,慢悠悠晃了一圈之後便覺得不過癮,撅嘴偷偷加快了一檔,命小太監在後頭推著,這回速度快了些,竹馬行進時頭部居然還根據速度節奏,彈出些帶彈簧的小圓球,這些圓球壓下去能起來,景泰藍覺得好玩,不住壓來壓去,砰砰乓乓砸個不休。
忽然「砰」一聲悶響,並不是竹馬頭部砸圓球的聲音,倒像是竹馬內部發出的聲音,隨即跟在竹馬後面的小太監一聲驚叫,身子向後一退,竹馬已經脫離了他們的掌控,飛快地向外竄了出去。
一個小太監追出幾步,正看見不知何時那短的最快一檔的小竹條已經彈了出來,想必景泰藍打圓球的時候用力過度,無意中將這個機關震動彈出。
竹馬衝出去比想像中的快,唰一下便越過平地直奔向前,前方不遠就是假山!
景泰藍大聲尖叫,小太監們都已經嚇傻,驚得挪不動步子,只會嘴裡亂喊,一時院子裡亂成一團,在院子外頭的護衛聽見聲音要過來,但沒有宣召他們不能擅闖,也急得在外頭大喊,裡外頓時沸騰得一鍋粥似的。
容楚先前一直陪伺在側,後來想著要給景泰藍準備茶水,正吩咐廊下的太監去端來,一轉頭看見這一幕,二話不說身影一閃,人已經越過迴廊,直奔假山。
眾人見他一閃就快擋在竹馬之前,也都鬆了一口氣,知道以晉國公的武功,無論如何不會讓陛下傷著。
容楚背靠假山,伸手就去抄景泰藍,忽然卡嚓一聲,竹馬一條右腿斷裂,竹馬向下一傾,景泰藍的身子立即歪著重重跌下去。
容楚手疾眼快將景泰藍抄在懷裡,嗤地一聲輕響,那斷了的半截竹腿被砸碎的內部機關撞擊,尖銳的頂端直衝景泰藍背部而來。
容楚立即半轉身,將景泰藍放到一邊,隨即伸手去撥竹尖。
他背靠假山,轉身時便碰到了假山的一處凸起,身後軋軋一響,聲音細微,幾乎淹沒在眾人的驚叫嘈雜裡,容楚卻霍然變色,低喝「不好」,來不及再去擋那竹尖,先伸手將景泰藍重重一推。
景泰藍一聲尖叫。骨碌碌順著鵝卵石小道滾出老遠,隨即轟然一聲,假山上端一處半突出的足有真人大小的石塊,重重砸了下來。
這石頭一倒,眾人驚得魂都飛了,眼看著竹尖一閃而沒,石塊攜著無數煙塵土塊傾落,一時灰霧騰騰,也看不清容楚情況。
砰一聲門被撞開,章凝帶著守衛滿臉驚惶地出現在門口,一眼看見院子裡的亂象,驚得眼前一黑身子直晃。
護衛趕緊將他扶住,章凝甩來護衛,老腿無比敏捷地奔進去,在煙塵裡大叫:「陛下!陛下!」又大罵,「這假山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多土?陛下!」
「朕在這裡……」景泰藍從水池邊爬起來,小臉上滿是泥土,眼神直愣愣的。
章凝的心咚一聲落了地,一個箭步過去,也顧不得上下尊卑,將他抱在懷裡,「您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老章凝家裡的孫兒和景泰藍差不多大,自景泰藍回歸後他看景泰藍越來越喜歡,宋山昊和魏嚴經常私下偷偷笑他,對陛下比對自家孫子還著緊。
景泰藍在他懷裡掙紮著,小臉憋得紅紅的,指著假山,大叫:「公公!公公!」
章凝這才想起容楚,心中一跳,慌忙放下景泰藍又往假山那跑,隱約看見地上有血跡,驚得心再次砰砰跳起來——容楚也萬萬不能出事!
此時煙塵散盡,他終於看見容楚,身子微斜半跪著,一根尖銳的竹尖紮在他腿側,汩汩地流著血,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在他腿側,和身後假山成斜角。
章凝一看那個角度心中便一驚,急忙衝過去,道:「怎樣了?傷著哪裡?」伸手便要去扶他。
容楚擺擺手,愁眉苦臉地道:「這石頭來得夠狠,不僅讓我沒躲掉那竹條,還險些要了我的命。」
章凝趕緊命護衛來搬石頭,容楚維持姿勢不動,吩咐道:「慢點。」
他的腰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扭著,章凝瞧得眼睛一縮,「腰?」
「腿可能斷了。」容楚臉色不太好看,「如果不是我放棄擋竹條,先把這石頭引到一邊,剛才砸到的就是我的腦袋。」
章凝倒抽了一口冷氣。
容楚看看景泰藍那邊,用章凝才聽見的聲音道:「……或者是陛下整個人。」
章凝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回頭把這假山查一下,裡頭都打開,看看怎麼這麼多土。」容楚吩咐護衛,又道,「順便把這院子裡的所有陳設都檢查一下。」
護衛應是,章凝眉毛連連抽動,容楚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驚的渾身都抖了起來。好在三公久居高位,向來城府沉著,也淡淡囑咐一句,命人速速取籐床來,將容楚先抬到屋裡,又命人傳太醫。
等太醫的時候他又想去安撫景泰藍,卻見景泰藍的神情古怪,眼神裡震驚比驚嚇更多,沒去看那竹馬,卻盯著那假山。
那假山也讓章凝心口堵著,問了問小太監事情經過,皺了皺眉。回到屋裡,太醫已經幫容楚處理過了。容楚臉色微微蒼白,正看著外頭檢查假山的護衛。
看他那樣子,章凝倒不好責怪他給陛下玩危險玩具了,說到底那竹馬就算出了問題,只要容楚在也不會讓任何人受傷,說到底真正傷了他的,是那個誰也沒注意的假山。
章凝心中一陣後怕,不僅不責怪還隱隱有點感激,如果不是今日這場竹馬事件,這假山會一直平靜地矗立在這裡,然後等到某個合適的時候,倒下來。
比如皇帝披覽奏章累了散步的時候,再比如有人引他觀看風景……
一想到皇帝小小的身子被壓在那塊成人高的巨石下的場景……章凝覺得連心都似被攥緊。
「沒事吧?」他問容楚。
「怕是暫時不能上朝了,」容楚靠著床榻,「需要我簽字的,轉我府裡吧。」
「也只能這樣了。」章凝嘆息,「就怕那邊聽說你受傷,又要搞出什麼事來。」
「那就讓他們搞唄。」容楚懶洋洋地道。
章凝看他神情,心中一動,問:「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容楚看猴子一般瞧他一眼,「大司空你今兒吃錯藥了?」
章凝笑笑,也覺得自己無稽——容楚眼裡的懊惱瞧得見呢。
容楚確實懊惱,他原本只準備挨竹尖刺,可沒打算挨假山壓。他也沒想到事情居然發展到這程度,原本只想著先找個藉口不上朝並讓某些人放鬆警惕,誰知道竟然誤打誤撞發現了御書房外的秘密。
這事兒對景泰藍算是好事,對他可就不太妥當了。
守衛前庭三大殿連帶御書房這一帶的是武衛,武衛指揮使親自趕來,查看了假山並對御書房內外重新檢查,之後向兩人回報,「假山內部中空,無密道,灌滿泥土。頂端落下的石頭看起來是整石雕琢,其實是後來加上去的,底部有連動機關和下部山體連接,再以泥土封蓋。時日久了,又長了青苔,當真是瞧不出來。國公先前無意中撞到了假山機關所在,這石頭便落了下來。」
章凝想想那石頭的體積,心中惱恨——設置這殺手的人必然不是為了傷人,這是明明要致人死地。陰沉著臉問:「其餘地方如何?」
指揮使道:「院子暫時還沒有別的發現,正準備以清淤的藉口將水池抽水。另外御書房內也要查驗,這個必須上報工部和程建司,卑職想來請問國公和大司空,該如何動作。」
他說得隱晦,其實意思就是怕這事被太后康王知道,生出波折。
章凝還在沉吟,容楚已經懶懶地道:「何必怕他們知道?假山都塌了還能瞞得住人?要我說塌了也好。假山塌了,撞壞了水池,修水池太吵,請陛下移駕。再然後咱們等著抓幾隻小蝦。蝦子大不大不要緊,趁勢也可以把陛下身邊的人再淘洗淘洗。」
章凝聽著眼睛一亮,確實,皇帝和太后換宮之後,雙方都不安生,都懷疑對方留下了人手潛伏,尤其皇帝這邊,肯定有宗政太后的人在,畢竟宗政惠把持宮禁這麼多年,勢力深厚,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她的人全部拎出來換掉。為了皇帝安全,三公等人輕易也不敢設餌釣這些魚蝦,如今可不正是一個機會?
皇宮裡任何土木變化都是大事,今天御書房一封,馬上就有很多人坐不住,趁這時候正好可以順籐摸瓜。只要抓出那麼幾個不安生的,就可以趁機撤換宮禁宮人。
章凝正想著用什麼辦法既不引人過多猜疑,又可以達到目的。容楚已經淡淡道:「剛才大司空你進院子,在門邊離你最近的那個,好好盯著。」
「你怎麼知道?」章凝詫然。
「神情不對,應該急著送信。」容楚一臉隨意。
章凝瞪著他,覺得眼前這個真是怪胎,那時候滿院子的人還在慌著,他這個身受災難的傢伙居然還能目光如炬找內奸。
這微笑狡猾的傢伙,其實才是鐵打的神經。
容楚等武衛指揮使出去後,和章凝又低低說了幾句,章凝面色變換,良久才道:「你真是……如此也好,大抵大家可以清淨一陣子。」
容楚笑而不語——他可沒那個清淨享福的命。
章凝命人將容楚護送回去,容楚躺在軟椅上,對院子裡呆呆站著的景泰藍眨眨眼睛。小子也眨眨眼睛,伸出手指頭,比了個「一」,隨即又對他嘲笑地拍拍屁股。
容楚知道這小傢伙的意思是笑他做戲做過了頭,也不說破,出了御書房便擺出一臉苦相,特意讓護衛抬著軟椅從輔政大臣辦事的「籐春堂」走一遭,說馬上要告病假,得去取個東西。
「籐春堂」外永遠站滿各路官員。六部過來請示匯報的,京官過來等外放的,外地大員進京辦事或述職的,容楚這麼一招搖過市,所有人嘩啦一下湧上來,請安問好,噓寒問暖,打聽究竟,熱鬧非凡,容楚的護衛在人群裡滿頭大汗地擠進擠出,容楚臉色發白地躺在椅子上,神態懨懨的,時不時答一句半句,把事情說個大概便閉目養神,眾人也不敢打擾,遠遠地議論著,一些愛好特殊的外地官員,瞧著這馳名麗京南齊的美人,臉色蒼白烏髮斜披,垂下的眼睫濃密纖長,真真有楚楚之態,暗地裡不知道偷嚥了多少口水。
容楚晃完一圈,把聲勢造得再大不過,浩浩蕩蕩揚長而去,不出一刻鐘,前朝後宮都知道了晉國公在御書房意外受傷斷了腿,估計再有半個時辰,整個麗京的官宦府邸都會知道。
一出宮門,等在車邊的趙十四看他這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小心翼翼將他抬上車,車門一關,容楚臉上那種虛弱又懶散的神情就變了,霎時面若寒霜。
趙十四瞧他忽然變臉,倒很歡喜,「主子你裝的?我就猜你沒受傷!」
容楚懶得理趙十四,他和太史闌在一起混久了,越來越沒良心。
「去找京四胡同的鄭大夫,正骨最好的那個。」容楚道,「立即找來,注意不要讓人看見。另外,車子慢慢走。」
隨即又讓周八進來,道:「把咱們特製的那種特別平穩的包鐵大車準備一輛,在那車裡再特製一樣東西,迅速做好後車子就在城外秋賞亭附近等著。」
簡單比劃了一下,周八也領命去了。
過了一會趙十四把鄭大夫扛了來,車子正好拐進一條小巷,容楚的外傷已經由太醫包紮,不過皮肉之傷無需再看,鄭大夫仔細按了按他的腿骨,道:「沒斷,但是可能有骨裂。」
容楚當然知道沒斷,但骨裂也是件麻煩事,道:「無論如何,助我這一陣行走如常。」
大夫頭搖得很乾脆,「傷筋動骨一百天,骨裂沒什麼太好的法子,只能躺倒靜養,不然小心成長短腿。」
「我倒是知道您府裡有個好方子的。」容楚一笑。
這位鄭大夫早年兒子從軍在他麾下,得過他的恩情,算是半個自己人,聞言搖頭,道:「國公也沒什麼急事,好生養著便是,我那膏藥雖然能促進骨頭快速生長,但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說還得完全固定,國公何必受那個罪。」
「無妨。」容楚道,「你也知道現今局勢,我躺久了難免生變。」
鄭大夫再三搖頭,終究抵抗不了他,便讓趙十四回去取膏藥,拿來之後拿在手中,猶豫地道:「我這藥要以我傳家正骨手法揉敷,骨傷本就劇痛,再重手處理,鐵漢都受不住……」
「先生請。」容楚還是微微含笑。
鄭大夫瞧著眼前精緻美貌的男子,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人能經受住那樣地獄般的痛苦,以往不乏有沙場老將請他用著藥來治戰場骨傷宿疾,哪次不是鬼哭狼嚎不能繼續?
再說這還是在街上,隔牆不遠就是鬧市,萬一晉國公抵受不住喊起來……
他端著藥,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不敢下決心,容楚閉著眼睛,淡淡道:「我十五歲上戰場,早知人間疼痛。」
鄭大夫聽得他語氣似有深意,心中一顫,下定決定挖了一坨膏藥,揉在掌心按下去。
膏藥味火辣辣的,在整個車廂裡瀰漫,鄭大夫按下去的時候,容楚身子顫了顫,籲出口長氣。
鄭大夫心也顫了顫,提心吊膽等著他慘叫,卻連一聲低微的呻吟都沒聽見。
他悄悄抬眼看容楚,晉國公平躺著,望著車頂,表情平靜,只額頭忽然盈滿的豆大汗珠,洩露了他的真實情況。
鄭大夫悄悄嘆口氣。
……
周八回來後,和趙十四也拎著心在車外等著,為了避免他喊叫起來驚到百姓,趙十四特意命手下儘量將附近百姓不動聲色驅散,然而他們也是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任何呻吟聲息,車子在不停地微微顫抖,不知是大夫下手正骨導致的顫抖,還是容楚的咬牙苦忍?
空氣沉默到窒息,人人無聲,似乎也感應到這一刻有人正全力與苦痛對抗,繃緊肌肉,咬碎牙關,力量悍然。
只為一個可以離開的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