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戳套套保幸福

  容楚翻翻那檯曆,十三張,每張一個月,現在正翻在四月這一頁。四月十五這日清晰地標註:海天盛筵。

  往前翻,二月十七標註:斬海鯊府。二月十四標註:收信。二月十六標註:寫信。

  三月初八標註:查賬。三月十日標註:收信。

  寫得很簡單,容楚卻開始微笑。

  收信寫信,自然都是給他或者景泰藍的,在太史闌心中,這是和斬海虎,清官場,收軍權這些驚動天下的事蹟,一樣重要的大事,她為此特地標註一筆。

  容楚忽然有點好奇這多出的一張是什麼,往前翻,果然,多出去年最後一個月。

  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八那個日子上,太史闌畫了個大大的紅圈。

  容楚一笑——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樣。

  太史闌的細膩和柔情,可不是那麼容易見著的,他覺得便為這個簡易曆書,便不枉他帶傷千里迢迢跑一趟。

  他又往後翻,在十月底的某個日子,果然也看見了太史闌的大紅色記號,標註:生日。

  這個生日的標註拖得很長,越過了好幾日,加了粗槓,十分耀眼。

  容楚的笑,瀰漫到眼底。

  這生日是他的。

  兩人在一起聚少離多,又從來沒個安生日子,所以這一年多竟然互相從沒問過生日,也沒辦過生日宴席,太史闌對這些虛禮不在意,容楚則一向看重長遠,不覺得某一日隆重操辦就代表什麼。

  然而太史闌卻知道他的生日,很明顯她是打聽過了。去年十月,容楚還在大燕出使,她記下這個日子,可是打算今年給他慶賀?

  容楚無意識地翻著日曆,想著他確實不知道太史闌生日,不是不想打聽,而是隱約感覺到,很可能太史闌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他不願貿然詢問觸傷她。

  或者將來,便以相逢作為重生日吧。

  容楚翻了翻,後頭沒有什麼特別標註了,想了想,拿起筆,在四月的記事欄寫:「太史,我此刻坐在你房間裡,你在哪裡?聽說有人陪你一起失蹤,我但望他救了你,又不願意他陪你一起。

  嗯,你此刻想必要罵一句:小心眼!

  男人的心眼或可過千軍萬馬,或不能穿針頭之尖,單看他是否在意而已。」

  地方寫不下,他附了張紙。

  五月的記事欄裡他寫:回來沒有?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等到你,珍重身體,海產類食物性寒,少食。

  六月記事欄他寫:官場安定否?黃萬兩可信。

  七月記事欄他寫:胖否?瘦否?你離開時約莫有百十斤,若少了我尋你算賬。

  八月記事欄他寫:若海鯊心不死,可從其女入手。

  九月記事欄他寫:紀某桀驁卻無成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殺之不如留之,此事我自有計較。

  十月他寫:黃某生財之術不傷民生,宜推廣,你也該自己賺點銀子,回來給我買禮物。若得不到你親手面交的禮物,我定然是不高興的。

  十一月他寫:真的得不到的話,這曆書做我新年禮物可否?

  十二月他寫:又一年,又一年。太史,我想你。

  ……

  寫完了,他又回頭,在去年那一頁上寫:太史,我永不能忘記那一夜的你。

  寫完怔怔半晌,覺得一年只有十二個月真是太短了,明年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在這樣的曆書上,給她月月嘮叨?

  或者他自己也可以做一個,但他還是想要她送的。

  翻回第一頁的時候,他忽然覺得那木板似有不同,摸了摸是可以打開的,他從中間抽出一張薄薄的紙來。

  低頭一看,笑意便落在眼底,果然是寫給他的信,還沒完工的一封。

  他就知道她會把給他的文字,藏在最隱蔽的地方。

  「容楚,今天我請客,不過是鴻門宴。我相信,吃了我的一定都得給我吐出來。等我把這事了結,組建了援海大營,收服了那群地頭蛇,趕走東堂人,或許我就會有……」

  信到此處戛然而止,徒留他對信揣測。

  就會有什麼?

  會有信?會有禮?會有好消息?

  他心癢癢如貓爪,恨不得現在就把她從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揪出來,把筆塞在她手裡,寫完它。

  把信反反覆覆在手中翻弄,信紙險些被他揉皺,最終他也只好嘆口氣,在後頭提筆寫:這信你一回來可得立即給我補完,我等著。另:希望是會有好消息。再另:前面不要加這許多條件可好?

  他默默收好信,又將公文都給她批完,端端正正放好。完了仔細瞧了瞧那筆桿,覺得這筆自己用著合適,她用了只怕嫌粗,可不要把手指磨出了繭,當即便命周八出去買筆回來換了。

  周八毫不奇怪地去了——自從容楚遇上太史闌,便常有各種奇怪命令出來,他早習慣那節奏。

  容楚在桌子邊玩夠了,又去翻櫃子,櫃子裡有個皮箱,他瞧著眼熟,似乎當初太史闌從天而降時,便帶著這個箱子。

  不過他沒打算開箱,自來貴族的教養,讓他不會去翻動別人的私物。

  他只是拎起箱子,輕輕晃了晃,聽聽聲音,想知道上回那個香噴噴的小鐵盒,還剩下幾個?

  這東西是個害人東西,找機會得一起扔了。

  容楚的目光危險地落在箱子上,他有一萬個辦法將這箱子裡,所有他覺得影響性福的東西毀屍滅跡,然而腦子裡轉過一萬零一次後,他還是決定放棄。

  順其自然吧,該有的總會有。

  櫃子裡還有幾件奇怪的東西,短短的,華麗的,繡花的,兩個圓圓的東西帶著個帶子的,容楚望著那東西半天,終於猜到了這是個什麼東西。

  猜到這是什麼東西時,他的眼睛也瞪大了——太史闌會用這種東西?這種風格,怎麼瞧都不是她的吧?

  他的眼睛忽然危險地瞇了起來,他記得太史闌好像提過這種東西,在二五營的時候……嗯,她好像還說要送他一個?

  這女人,果然從來對他不懷好意。

  不過……這東西看樣子是她最近穿著的?她好端端地為什麼會改變穿衣風格?

  容楚可是記得那晚看見的太史闌的褻衣很樸素來著。

  他猜得不錯,太史闌確實不喜歡用這種華麗派的胸罩,但她懷孕之後胸變大,原來特製的布胸罩不好用了,剛到靜海又忙碌沒來得及安排人去做,便臨時找出大波的華麗胸罩暫用一下而已。胸罩掛在櫃子裡也沒人瞧見,誰知道某人竟然跑來,還毫不客氣翻她櫃子?

  容楚取了一個胸罩下來,用手掌仔細比了比,「咦」了一聲道:「不對呀,怎麼變大了……」

  曾經和太史闌有過肌膚之親,並且親手「掌握」過某處尺寸的國公爺,很準確地發現了問題的不對勁。

  不過他轉念想著,也許太史闌穿不慣這裡鬆鬆垮垮的褻衣,一時又沒得換,便臨時用了這種。

  他托著腮,盯著那金紅色繡牡丹的華麗玩意,想像了一下太史闌送他這玩意時的猥瑣神情……然後他小眼神也陰陰的。

  因為不滿,他關櫃子時便用力了些,啪一聲,箱子忽然震開了一條縫,幾個小鐵盒滾了出來,容楚一眼便認出這是「口香糖」。

  「還有這麼多?」他有點驚異地撿起來,看看那盒子,冷哼一聲,乾脆統統都拆了。

  拆完盒子,把「泡泡」套在手指上,他拔下髮簪——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每個「口香糖」上都多了幾個小洞洞……

  今有針扎避孕套的屌絲女;古有簪戳口香糖之容國公。

  所謂求子心切,古今一同。

  ……

  把「口香糖」恢復原狀的國公爺,心滿意足地又轉悠到了床上。

  太史闌的床褥都是清爽簡單的純藍色,被子疊得方正,軍旅似的。容楚躺上床,抱過她被子滾了滾,覺得果然她的床最舒服。

  其實太史闌不喜軟墊,床硬梆梆的,遠不如國公府容楚那個懶骨頭的床軟和。可賤賤的某人就是覺得這床好,板實!

  在床上滾了滾,聞著比國公府枕頭更濃郁的伊人氣息,容楚心情變好,把臉埋在太史闌的枕頭上,太史闌的枕頭倒是特製的,她用不慣瓷枕,是方方正正一個大枕頭,容楚把臉埋了埋,笑道:「你若也埋過臉,如今便算我親過你了。」

  他忽然把手伸到枕頭下,很快抽出幾封信來,細細一瞧,果然是自己給太史闌的幾封信,還有景泰藍給太史闌的信。這些信紙都保存得很好,但能看出已經閱讀很多次,邊角發毛,摺痕也很清晰。

  他微微笑起來——她的珍重,自有她的表達方式。

  天漸漸黑了,蘇亞已經到房門前來看了幾回,有心將國公從總督閨房裡請出去,但眼看某人死賴著也沒辦法,總不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給拖出去,再說人家也是實質上的半個主人了。只好命人加緊看守,又將這整個院子給封了,自己親自在院外守著。

  容楚向來是個厚臉皮,毫不客氣佔了太史闌的床,享受高級服務。並且下達命令,要求當晚所有人除做好守衛外,其餘都當聾子傻子,不用太過精明。

  當晚,總督府上空嗖嗖地飛過些影子,鬼鬼祟祟閃來閃去,總督府上下按照容楚吩咐,只當沒看見。第二天果然流言就傳了出來,說當晚總督的院子確實有燈火,還說蘇亞姑娘守在院子外,誰都只當蘇亞姑娘對總督大人忠心耿耿,而且對其餘任何權貴都不假辭色,她既然肯親自守著,那看樣子總督是真的回來了。

  於是,關於前一天總督玩的悶招到底是怎麼回事,眾人紛紛猜測觀望總督大人到底打算對三大將做什麼的時候,第二天一大早,折威元帥黃萬兩便帶齊軍士,浩浩蕩蕩出門,直奔烏凱和莫林的府邸。

  之後靜海的大小勢力,就在提督府的門口,聽見裡頭似乎有喧囂之聲,隱約還有對峙呼喝聲,沒多久大門砰一下被踹開,平日裡笑瞇瞇的黃元帥臉色鐵青的走出來,大罵:「好你個老烏!你敢說這事你是乾淨的?事到臨頭竟然夥同老莫把責任都推到我這裡!笑話!我折威軍什麼時候可以命令你水師上府了?」

  後頭烏凱一臉無奈地跟著,絮絮叨叨地道:「元帥你一定得相信我,她真的一句話都沒說……」

  「放屁!」黃萬兩大罵,「她一句話都不說,難道跑你院子裡去曬太陽?」

  烏凱張了張嘴,滿臉有苦說不出的鬱悶,黃萬兩氣哼哼地一拂袖,「她說要彈劾我,上書請求改制外三家軍世襲制!我老黃要保不住折威,你們也別想安生!大家走著瞧!」

  兩人一前一後罵罵咧咧出來,前頭偷聽的人們立即做鳥獸散,散去的人群眼底閃著詭秘興奮和不安的光——總督果然回來了!果然一回來就開始算舊賬!看樣子烏提督和莫總將把責任都推到了黃萬兩身上?然後總督一怒之下要報復,要上書請求改革外三家軍世襲制?

  這可是大事!

  這要逼急了黃萬兩,會鬧出什麼事來?本地三大軍捲成一團,又會造成怎樣的變動?會不會戰事就此真的起了?

  眾人眼瞧著黃萬兩又氣沖沖地往莫林那裡去了,隨後如樣又來了一回,兩趟跑下來,眾人眼看大佬們不歡而散,眨眨眼,終於悟出味道來——攤上大事兒了!

  三大軍事頭目不歡而散,城中硝煙氣息濃厚。海鯊至今沒有露面,而天紀少帥紀連城也莫名其妙出海了。此刻的靜海城,就像一個上方懸著火苗的火藥桶,充滿暴烈和惶惶不安的氣氛。

  三天後,上府將軍莫林在視察平嶺分營的時候,遇襲,幸虧一隊巡邏兵及時經過,才救下了氣喘吁吁的總將。

  五天後,總督及靜海將軍府、上府總將和水師提督府同時發佈公告,宣稱近海有海盜出沒,以及城中近來有可疑人物出現,懷疑被東堂奸細滲入,現徵得總督府同意,根據靜海戰時管制條例,宣佈暫時閉城,暫停城內一切車馬行和販售通商行為。並由總督府根據戰時軍管條例,調撥折威軍前往黑山海峪一線佈防。

  據說公告一出,黃萬兩當即氣得掀了桌子——這兩個舉動,看起來都是針對他的。停車馬行和通商,是斷了他的財路。調折威軍遠地佈防,是將折威軍驅出靜海勢力範圍。這一撤出,將來再要回來可就難了。更何況黑山海峪那一處最是險惡,如果東堂真的打過來,十有八九會從那裡登陸,現在單單把一個不善海戰的折威軍派往那裡,那不是有意整他是什麼?

  眾人不安的同時,也有些奇怪,總督手握著當初眾將立下的契約,回來第一件事就該組建援海大營,為什麼這事不急,反而先拿了折威軍開刀?

  但無論如何,很明顯折威軍現在是遭了刀。

  遭刀的不僅是折威軍,還有城中大小勢力。閉城禁商的政策,所有人都會因此受到損失,總督府又沒有說這政策什麼時候開禁,這要一直禁下去,這些地頭蛇就可能斷掉一直的海上商路,後患無窮。

  其實這麼做,總督府乃至整個靜海都受損失,但眾人都多少有點瞭解太史闌,覺得以她的兇惡瘋狂性子,為了報復,做這樣的兩敗俱傷舉動一點都不奇怪。

  總督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一開始靜海城的地頭蛇們還在看折威軍的笑話,隨即發現自己也受到了波及,總督府隱隱傳出風聲,說總督大人下一步,就要拿那些敢於追殺她下屬的幫派開刀了。

  這下靜海的地頭蛇們慌了,他們尋思著要做些什麼,此刻靜海群龍無首,誰也不服氣誰,想來想去,竟然都覺得,此刻被兩大當地軍隊擠兌的折威軍主帥,應該和他們同仇敵愾,會為他們做主。如果雙方聯合給總督府施壓,應該可以令狂妄的總督有所收斂。

  於是他們託人和黃萬兩拉上了關係,給黃萬兩悄悄遞了帖子,黃萬兩也放下了元帥的架子,表示願意和他們接觸。次日,靜海諸勢力頭目連同折威軍主帥黃萬兩,秘密會晤於「十九樓」。

  十九樓者,妓院也。

  總督回靜海後,在靜海城製造了黑色恐怖氣氛,一到晚上就人影來去,刀光隱隱,整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些人的秘密會晤因此便倍加小心,不僅選了妓院,還選了一個三等的妓院,裡面都是一些歪瓜裂棗,販夫走卒才會光顧的地方。

  「十九樓之會」後來成為靜海歷史上,人數最多,集合當地權勢者最多,最詭奇最反覆的一次會議。

  這次會議的真相,到很久之後,都只有寥寥幾人才知曉。

  當晚,本地首領們在十九樓後院會晤,黃元帥也早早來了,會議在熱烈友好的氣氛中進行,就發展雙邊關係,鞏固彼此地位,一致對外和共同合作等方面,提出了有效、有力、有發展前景的諸多措施,並形成了初步意見——說人話就是這群人決定發動自身的所有力量,牽制上府和水師提督,影響總督府,改變總督府的現有決策云云。

  會議進行到一半,忽然燈滅了。

  燈滅了原本也沒什麼,誰知道地忽然也陷了。

  地面忽然翻了板,將這一群人下餃子一般下到了下面一層。等眾人再次睜開眼睛看見亮光,面對的已經是兩排柵欄。

  眾人又驚又怒,一開始以為是黃萬兩下的手,轉頭一看,黃元帥不也在被下的餃子裡?

  隨即上頭響起狂笑,笑聲幾分熟悉,話卻說得譏諷。說這群宵小聚在這裡商量什麼大事兒,到頭來還不是被人包了圓兒?當初投靠新總督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扎堆老鼠般混在一起,商量賣了他老海鯊?

  眾人一聽,心中一驚——海鯊?

  再聽上頭海鯊語氣,心中發涼——海鯊沒走?一直潛伏在城裡?等機會懲罰那些曾經背叛他的舊日手下?

  眾人在太史闌就任總督,查抄海鯊府的時候,都是表過忠心的。飛龍罩海的沉香照壁下架的柴,也給添過火。海二爺滿門抄斬時,也沒去救。

  這確實是背叛。

  再回頭想想海鯊行事,睚眥必報,善於隱忍,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海鯊弄走了總督,怎麼可能在這關鍵時候離開?果然是潛伏在城中,眼看總督竟然回來,氣憤不過,乾脆先來處置了他們這些叛徒?

  眾人心慌,沉默的有,告饒的有,怒罵的有,上頭海鯊譏嘲他們一頓後,卻不再說話。然後就開始餓他們。

  沒吃沒喝,老鼠滋擾,日夜噪聲,上下漏水。

  這些大小豪強,過慣了奢靡的日子,哪裡吃得這樣的苦,不過一兩天,便有人開始告饒。這些告饒的人被一個個拎出去,之後再也沒回來。

  到後來出去的人越來越多,那牢裡也就漸漸空了。出去的人也就回了自己的府裡,偶爾出門,遇見十九樓的難友,都忍不住問一聲,「你被掏了什麼?」

  答的人必然捶胸頓足痛心疾首,「我那積攢了數代的心血啊……」

  然後互相木著臉,瞧一瞧,做個揖,怏怏地回去。

  這些險些被掏空家底贖身的地頭蛇們,心中揣著一懷對海鯊的恨,無處發洩,只得縮起脖子做人。

  城禁政策終究還是推行了下去,黃萬兩也灰溜溜地準備去黑山海峪了,眾人原本還懷疑他搞鬼,此刻看他那喪氣模樣,終於確定,果然是海鯊那老不死,下的狠手!

  就在眾人都在暗恨海鯊,憋足勁等著海鯊公開露面,合力咬他一口,並同情著黃萬兩的時候,黃萬兩正蹲在總督府的後院密室,對著滿滿一庫的珠玉寶貝古董笑瞇了眼。

  「要得,要得。」他歡歡喜喜搓著手,「吃一點苦頭,賺這許多銀子,跟您做生意,不虧!」

  密密簾子後看書的人笑了笑,對外頭望瞭望,又對身邊蔣樂打個手勢。

  蔣樂又學著太史闌的腔調道:「大帥,切莫貪心。這裡面只有三分之一是你的。」

  黃萬兩咂咂嘴,有點心疼地看了看那一大堆,隨即高高興興摟了自己那一小堆,「三分之一也夠了,意外之財嘛哈哈。」

  容楚放下書,看著簾外黃萬兩放光的臉,心裡一個疑問浮了出來。

  他讓蔣樂問:「您貴為元帥,一生富貴,為什麼還要這麼費心費力地掙錢?」

  黃萬兩忽然沉默。

  再過了一會,他抬起臉,平凡的臉上,有一抹思索和懷念的神情。

  「我是黃家獨子,母親早逝,自小在軍中,我是在馬背和軍中伯叔們的背上長大的。我從三歲開始被捆在馬背上參加戰役,到三十歲接替折威元帥位,這二十七年中,我歷經大小戰役近百,受傷一百餘次,瀕臨死亡十餘次。」

  容楚挑了挑眉毛,他隱約也聽過這事,當時還奇怪,黃萬兩作為折威主帥之子,無需親身上陣,怎麼會受傷這麼多次?

  「我大器晚成,年輕時候練武怎麼都不行,直到三十歲後毀鼎爐重修,才有了今日成就。」黃萬兩平淡地道,「我那老子,是個倔強好面子的人,他認為我必須攢夠足夠的軍功,才配接替這元帥之位,所以大小戰役,他必定要我身先士卒,衝鋒在前,偏偏我武功不成,所以頻頻遭遇危險。」

  容楚靜靜聽著,眼神遙遠,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當年的征戰歲月。

  多年後他棄劍從政,卻有另一個女子,撿起了他丟下的劍,代他展開另一段征程。

  「那一百多次受傷,就是一百多次生死之險。而這一百多次性命,都是我的同袍,我的兄弟們,拚死救下來的。」

  黃萬兩愛惜地撫摸著那些值錢的古董,眼光如金錢晶晶亮,「外三家軍慣例,無終身軍制,每五年換防,每十年清退老兵,最多不超過二十年從軍。那些在軍中半輩子的老兵們,他們沒有謀生技能,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很多回鄉時還帶了殘疾,這樣的人,拿什麼來養家?拿什麼來謀生?而朝廷,需要操心的事太多,根本不會去管他們的死活。」

  容楚不語,這一點他也曾想過,當初他軍中回鄉的老兵,他特意安排給予豐厚安置銀,但如果沒有謀生技能,終究會坐吃山空的。

  「我原先也沒想到這些。」黃萬兩道,「直到有一年,無意中路過一個小鎮,發現路邊快要凍餓而死的老乞丐,竟然是曾經救過我三次的一個老兵……」他吁了一口長氣,「從那以後,我開始做生意,賺錢。想辦法賙濟那些衣食無著的老部下們。我不能靠吃新兵的空餉來養老兵,我只能老老實實做生意。」他笑了笑,「其實也挺好,我一直對做生意感興趣,我父親卻一直不許我做,如今我可算盡展所長了。」

  室內一片寂靜。

  在場的人不少,容楚和太史闌的護衛們大多都在。

  眾人原先都有些瞧不起這胖胖的,市儈的,明明身為大帥,卻為掙錢不擇手段滿身銅銹的黃萬兩。然而此刻,所有人眼神凝重,深深感佩。

  有種大愛,隱藏在內心深處,巍巍無聲。

  他染一身銅臭俗塵,受世人誤會輕蔑,行人間最堂皇光明事,所經之處,步步蓮花。

  容楚低低嘆息一聲,揮揮手。

  周八掀起了簾子。

  來靜海這麼多天,他終於露出真面。

  黃萬兩瞧見他,並不意外地笑瞇了眼。嘖嘖地道:「太史闌那丫頭當真好福氣。」

  容楚一笑,道:「說這麼好聽,可不是想從我這裡再拿些去?」

  黃萬兩大笑攤手,「如此甚好。」

  容楚莞爾,道:「留一半給她吧,她之後組建援海大營,要用錢的地方多的是。」

  黃萬兩怪裡怪氣地搖頭,「嘖嘖,這丫頭跑哪去了?到哪去找你這樣一個人?替她平靜海,替她絕隱患,替她留後招,現在連她組建援海大營需要的錢都給搞來了。好福氣,好福氣喲。」

  容楚不過淡淡一笑,「我一生,亦受她益良多。」

  他轉了話題,「剛才聽元帥一席話,我也很有感觸。不過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與其一直資助,不如另尋他法令回鄉老兵可以自己謀生。」

  「你說得很是!」黃萬兩立即兩眼放光湊過來,「你是咱們南齊第一智人,快教教我辦法……」

  ……

  夜色降臨的時候,黃萬兩心滿意足地告辭,臨走時瞟一眼容楚一直沒站起來的雙腿,古怪地一笑,又嘆一聲,「好福氣喲……」

  他晃晃悠悠地出門去,在四合的暮色裡,忽然想起自己遠在內陸的夫人,想著是不是該將她接來?

  廳堂裡,容楚看著新近的信報,悠悠嘆息一聲。

  「你得快些回來……我只來得及為你做最後一件事了……」

  ……「助我上船!我要殺了他!」

  少年聲音堅定,低低的尾音迴盪在海風裡。

  容榕回頭,背光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那眼神灼燙,燙得她心也熱了起來。

  「好!」

  一聲出口毫不猶豫,邰世濤倒怔了怔。容榕已經乾脆地站了起來,對上頭叫道:「我兄弟貪玩出海,現在迷了方向,上頭各位大哥是要回靜海嗎?捎帶我們一程吧!」

  「兄弟?」上頭有人怪笑起來,「這丫頭,這時候了還扮什麼男人!」

  容榕紅了臉,她是說習慣了,有時候還是覺得自己是男人,此刻一回頭,看見邰世濤眼神,心忽然又砰砰一跳,第一次覺得做女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上頭又笑起來,怪聲怪氣地道:「小娘子,咱們可不是回靜海,咱們是出海呢。」

  另一人含糊地道:「和她說什麼真話,騙上來玩玩……」

  這話容榕沒聽見,邰世濤卻聽見了,臉色一緊,拉住容榕道:「你別說了,咱不去了!」

  「怕什麼!」容榕甩開他的手,「你保護我啊!」

  她仰臉笑道:「出海更好啊,我們兄妹本來就是想出海轉轉,又怕迷路了轉不回來,有諸位大哥帶著,最好不過了!」

  她語氣天真,笑容嬌俏,仰起的臉龐光潔精緻,肌膚在暗影裡玉一般的溫潤,上頭向下看的漢子們眼睛都亮了。

  只是沒人敢做主,都回頭對海鯊訕笑。

  海鯊穿一身青錦團壽字長袍,像個富家翁一般站在那裡,悠悠地抽著煙,斜眼瞟了一眼容榕,目光著重在她玲瓏有致的少女身體上掠過,隨即道:「上來吧。」

  船上漢子們急忙放下繩梯,要將兩人接上去。

  容榕忽然把拳頭遞到邰世濤懷裡,悄悄道:「趁他們沒注意我,趕緊戴上。」

  邰世濤翻開那薄薄的東西,才發現是一個做工精巧的面具。

  這種幾可亂真的面具十分稀有珍貴,邰世濤心中一驚,「你哪裡來的?」

  「偷的。」容榕得意洋洋地道,「哈哈我把十四的老底都翻光啦。」

  邰世濤也沒注意她的話,問:「你怎麼不戴?」

  容榕摸摸臉,撇嘴道:「沒有漂亮的,我才不戴。」

  邰世濤瞧她一眼,相處時辰雖短,他也看出這少女不是虛榮驕縱的人,不肯戴,想必也是心裡明白,嬌俏的姑娘才能討喜,才能求得上船的機會。

  她不惜用自己的容貌替他開路,卻不肯要他承她的情。

  少女盈盈地笑著,眼神清澈。

  邰世濤心中嘆息一聲,垂下眼,避開她的眼神,將面具又塞在她掌心,「你不戴,我也不戴,咱們有險一起闖。」

  他扶著容榕站起來,送她上繩梯。少女腰身盈盈一握,美妙的腰線下,一團渾圓的突起,起身時蹭到他的腿,他的臉唰地紅了。

  他低著頭,退後一步,跟在容榕身後上了船,一落地心便一跳。

  四面都是人,大多是彪悍壯實的漢子,胳膊或胸口紋著刺青。都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瞄著他和容榕。但令他心驚的不是這個。

  他看見了熟人。

  二層艙門口,站立的兩個男子,明明就是紀連城的親兵!

  他還沒想好怎麼反應,上頭艙門已經開了,紀連城的臉露了出來,又驚又喜地道:「世濤!你怎麼在這裡?他們不是說你受傷失蹤了?」

  容榕的臉色頓時變了,驚嚇地轉頭看他,邰世濤將她的眼神看在眼裡,心中一暖,剛才一霎的驚慌也漸漸消去。

  他不能驚惶失措,錯了自己死不足惜,還會害了這個無辜的好姑娘!

  「少帥!」他退後一步,也露出驚喜的笑容,連忙施禮,「卑下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您!卑下那晚受了傷,醒來時身在海中,是這位姑娘救了卑下,卑下當即與她結拜為兄妹……沒想到這裡也能遇見您,卑下這就安心了!」

  他一邊說一邊思考著繼續的措辭,身後容榕已經脆生生笑道:「哥哥,這是你的元帥嗎?這麼年輕,就做了元帥啊!」

  她笑聲若銀鈴,滿臉驚嘆崇拜之色,紀連城被這嬌憨美麗的少女當面一捧,頓時心情愉悅,滿臉放光地笑道:「當真是巧!世濤,你這半路認的妹妹可真招人喜歡!」

  容榕的臉色,便透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嬌羞喜悅來,看得紀連城更加歡喜。

  邰世濤微笑附和,暗地裡卻有些擔憂地看了容榕一眼,他也沒想到容榕這麼聰明機靈,真不知道誰家能教養出這樣的姑娘,明明涉世未深,人卻慧黠多智,反應極快。

  可是她太機靈了,竟然招了紀連城的喜歡!

  一旁海鯊一直不說話,忽然梆梆地敲了敲煙鍋子,沙啞地道:「這位小兄弟是在陸上受了傷,怎麼會到海裡?既然被救,怎麼不回軍中,反倒飄到了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