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0 章
生產(二)

  「我……我……」容榕趕緊擦一把臉,「我給嚇著了……」

  太史闌拍拍她的肩,容榕趕緊扶住她向下走,她先自己下去,踏踏地面穩妥了,才伸手來接她。

  太史闌凝視著她,道:「容榕,底下黑,不用這樣,先小心你自己。」

  容榕抬頭,遇上她的眼光,心中一震。

  太史闌的目光是瞭然的,卻瞭然得平靜,平靜中隱含悲憫,悲憫中滿是理解,理解中攜著安慰……如此複雜的目光。

  容榕心砰砰跳起來,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其實太史闌什麼都知道。

  她知道,依舊一言不發,用沉默和體貼包容了一切。

  容榕手指微微顫了顫。世人說太史闌冷酷決斷,狠辣強勢,對待惡意從不容情,這是世人對她的評價,也是國公府對她的看法,然而今日她忽然覺得,這位名動天下的鐵血總督,她的強大嫂嫂,其實一直背負著世人的誤解,在這個看似冷酷、連自己都不顧惜的女人內心深處,其實一直有一塊最柔軟最溫情的所在,包容了這人間一切寒冷和風霜。

  哥哥有幸,發現了這處所在,因此擁有了她,而自己,是因為哥哥,而有幸領略這一處的寬廣。

  太史闌,才是真正懂愛的那個人。

  她垂下臉,攙著太史闌的手,將她引入地道之下,她的背對著地道,如果這時有人出手,她首當其衝。

  裡面靜悄悄的,不像有人來過,太史闌轉頭看見邰世濤也跟了下來,無奈地一笑,心知此時便是趕他也沒用,便吩咐他將燈點上。邰世濤不放心,將房間全部都查看了一遍,沒有找到人,便站在兩個房間的中間處守衛。嬤嬤和穩婆跟上來,一陣風地將太史闌送進產房。

  經驗豐富的王婆子查看了一下,笑道:「怕還有陣子。大人還是先吃些東西積攢點力氣,趁痛得還不密集,在地上多走動走動。」

  容榕立即道:「我來我來,我最近在蒼闌營,和姐姐們學會了做很多東西,我會紅燒魚,三絲豆腐,酥油雞……」話到一半忽覺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現在還肯不肯吃她做的東西,慢慢垂下了頭。

  「姑娘有心了。」王婆子笑道,「只是此時也用不著吃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這裡備的就是雞蛋紅糖的等物,這便很好,補品此時也是用不著的。請嬤嬤給做些荷包蛋來吧。」

  「讓容榕去做吧。」太史闌笑道,「我想嘗嘗你的手藝。」

  容榕霍然抬頭,眼睛發亮聲音發顫,「好。」

  她去了隔間,在櫃子裡找到紅糖雞蛋,兩個嬤嬤要來幫忙,把鍋子隨意用水沖了沖,又把水倒進一邊備好的盆裡。容榕瞧著,一把接過鍋盆,道:「嬤嬤們還是去伺候嫂嫂,這裡我來!」

  嬤嬤們有些為難,因為史姑娘吩咐過,任何事必須幾人結伴來做,不允許單獨行事。

  太史闌在那邊隔窗看見,道:「你們過來,不要打擾容小姐。」

  嬤嬤們退出去。容榕坐下來,看了看那鍋,覺得好像有點髒,拿過鍋找了個刷子就開始擦洗,她擦洗得極其用力,似乎想將鍋搓下一層鐵屑來。擦著擦著,她垂下的長髮間,一滴滴水珠落了下來。

  水珠越來越密集,辟裡啪啦滴落在鍋子裡,她也不擦,就那麼一邊哭一邊拚命刷洗,一邊拚命刷洗一邊哭。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鍋盆,還有這一生初次,無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惡念。

  哭的不僅是委屈,還有更多的自我唾棄和慚愧悲傷。

  她無法想像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會冒出那樣的念頭,如鬼神驅使,事後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麼臉活在人世間?便是現在,她也覺得再也無臉見人。

  世濤是對的,她這樣自私、卑劣、無恥、惡毒的女孩子,確實遠遠比不上嫂嫂,確實沒有資格去愛他。

  辟裡啪啦的淚水不再落,因為早已在臉上匯流成河。

  她把鍋子刷得雪亮,連自己手都搓紅了。

  那些用水洗一遍難以清除的蟲卵,在她這樣無意識地拚命搓洗之下,屍骨無存。

  世間善惡,自有定數。

  隔壁穩婆靠著窗口張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麼呀……這鍋子何必擦這麼乾淨……這這這,這等了半天還沒吃上。」

  「不要催她。不急。」太史闌躺在床上,在看容楚親自給她寫的《生育指南》,嗯,此時要保持平靜情緒,放鬆身體,保持體力,儘量進食易消化食物,不要亂喊亂叫。

  都是廢話,以上。

  她瞟一眼容榕,臉上還是淡淡的沒有表情。壓抑的情緒,總要給她有個發洩的地方,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還記得做。

  好在容榕過了一會真端了碗糖水雞蛋來,並且輕聲道:「我用銀針試過了,沒有毒。」

  太史闌接過碗,其實她並不打算吃任何東西,畢竟這密室已經給人來過,之後什麼事都應該更加小心,而且剛剛也才吃過飯。讓容榕去做荷包蛋,不過是給她一個發洩和獨處的機會而已。

  她嗅了嗅,道:「不錯,很香。」埋頭吃東西,卻從碗的邊沿上,給容榕打了個眼色。

  容榕一怔,不過當她接過碗之後,她就明白太史闌的意思了。碗裡的食物只動了一點。

  因為先接收過太史闌的那個眼色,所以她也沒多心,知道太史闌依舊不放心那可能潛在的刺客。順手接過碗,笑道:「嫂嫂怎麼只吃了一半?」

  「剛吃過,實在吃不下。」太史闌摸著肚子。

  「也是。」容榕接過碗,順手倒進了旁邊的雜物桶內。

  太史闌心中暗讚她機靈。

  陣痛已經越來越緊,穩婆檢查了之後卻說:「還得有陣子,大人千萬節省體力。」

  太史闌有點疲倦,閉上眼睛,趁著一陣陣痛過去時想睡會兒。容榕將穩婆拉到室外,盯著她的眼睛,道:「我瞧著嬤嬤你神色不對……我嫂嫂她這胎……可好?」

  穩婆猶豫了一下,道:「倒也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胎位不正,等會老婆子試著再揉揉,看能否復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身體底子好,如果能早點生下來,孩子活著的機會會大些。」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來,雖然穩婆說得含糊,但她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史闌有可能難產!

  邰世濤過來,隱約聽見了這句話,抬腿就要向裡沖,被容榕一把拉住,「你進去算怎麼回事?現在還沒什麼事,別驚擾了嫂嫂!」

  她之前看見邰世濤就有些不自在,還從未用這種自如的語氣責怪他,邰世濤愣了一愣,回頭看見她坦蕩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隱約覺得容榕似乎有什麼變化,但此時也沒心情去細想,頹然在一邊坐下不語。

  太史闌迷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穩,陣痛始終緊逼著她,夢中似乎也總看見一雙眼睛,惡毒且森冷地注視著她,她睜開眼睛,看看床頭的西洋鐘,才睡了不過一刻鐘。

  剛才吃過雞蛋的碗還放在桌上,燈光下細瓷光澤幽幽。

  她有點奇怪,那暗中的人,怎麼那麼沉得住氣?

  這密室裡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要麼在房間背後的那三條暗道其中之一裡,要麼在隔壁那間放雜物的房間裡。

  她敢繼續在這裡生產,是因為這間產房照樣處處機關,有人真敢闖進來,必定也叫他有去無回。

  宗政惠那樣的錯誤,她不會犯。

  奇怪的是,她在等,對方似乎也在等。等什麼?等她折騰過漫長的生產期,在最精疲力盡的那一刻出手?

  她心中忽然一陣煩躁,正好此時史小翠下了密道,過來向她稟報那轎子回後院的情況。

  「我們抬著轎子一路過去,有刺客試圖接近,但是並沒有全力出手。」她低低道。

  太史闌疲憊地皺起眉——怎麼和她想得不一樣?難道錯疑了人?

  此時也只好擱下這事,她對史小翠使了個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凜,隨即恢復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這隔牆的窗怕是影響光線,關上吧。」說著砰一聲關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

  關上窗之後她有些緊張地看著太史闌,做了個手勢問「現在帶人動手?」

  太史闌生產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現在又懷疑有內奸,史小翠能動用的人手更有限,想著此刻密室內竟然可能還藏有刺客,而太史闌身邊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壓力,令史小翠掌心裡滿是汗水。

  太史闌搖搖頭,她的陣痛又開始了,穩婆急急地將史小翠請出去,但依舊表示要再等,座鐘嗒嗒地走著,入夜了。

  隔壁的屋子很安靜,盛放被縟雜物的櫃子頂天立地。

  那層層疊疊的被縟背後,有人緊緊地閉著眼睛,僵直如殭屍般站著。

  海鯊。

  他和喬雨潤沒有離開密道,一人選了一個地方躲藏,他選擇了這頂天立地貼牆打製的櫃子,把那些被縟向前推,自己鑽進去,從外面看,被縟沒有任何變化。

  被縟後頭是一層素白的隔牆布,他就在布後,就算被縟被人抽出一床兩床,也不能發現他,誰也不會閒到沒事幹,把所有被縟都抽出來,再把簾子掀開。

  果然確實沒人發現,邰世濤搜索時在被縟前走過三次,還抽出一床被子瞧了瞧,也沒發現任何端倪。

  海鯊很滿意。只是心中隱約還有點不安,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但又想不明白這不對勁是什麼。

  除了不安的感覺外,他還有種很奇怪的感受,好像這室內有一種極其哀傷的氣氛,緩緩地,從他身後,將他包圍。

  他心底涼涼的,忍不住在這片溫暖的黑暗裡,回憶往事。想起先頭妻子難產,留下一個女兒撒手人寰,之後他娶妻妾無數,再也沒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後他也認了命,想著也許是自己殺人太多,遭了天譴,命中無子。也就一心一意撫養女兒長大,因為他幹的都是刀頭舐血的活兒,不放心把女兒留在身邊,早早將她送到海中小島,後來又為了幫會利益,把她嫁了一個老頭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關係一直淡漠,他心知對不起她,所以向來什麼都滿足她,知道她在黃灣群島有些事不如意,就帶人離開靜海遠赴黃灣給她撐腰,在黃灣那一個多月,父女關係終於得到了修復,誰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復的時候,太史闌來了,趁空就搗了他的老窩。女兒聽說後要為他報仇,卻也被太史闌殺了……

  海鯊眼底,兩粒渾濁的老淚,緩緩流下來。

  他不動,任那眼淚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詫異,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此刻想起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鐵,越大的傷痛,越不會輕易沉溺,令自己頹喪疼痛。活著,永遠比什麼都重要。

  雖然這麼想,心上依舊似有細線拉過,緩慢而不斷地割裂,他心裡模模糊糊地,想著自己並沒有親眼看見女兒的死亡,外頭也有傳言說女兒其實沒死,只是被太史闌關起來好挾持他。

  如果女兒真的沒死,出現在他眼前……

  黑暗裡,海鯊的身子顫了顫。

  ……

  下半夜的時候,隨著穩婆一聲喊「差不多了!」太史闌終於正式進入了臨產的過程,除了史小翠,穩婆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邰世濤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門外。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這密室雖然在地下,但是容楚為了太史闌賞心悅目,有良好的心情待產,特意把密室佈置設計得十分講究,但很明顯這份苦心白費,要生產的那個急急進了產房看也沒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煩躁,用腳尖將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團糟。

  兩人都豎著耳朵聽裡頭的動靜,不出意料,毫無太史闌的大叫呻吟,只有產婆不間斷地「用力,用力!」聽起來空空曠曠,讓人心底沒有著落。

  七八個時辰沒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強支撐著靠在椅背上。邰世濤瞧著,心中也有些不忍,低聲道:「你睡一會吧,沒事的。」

  容榕搖搖頭,強打精神道:「嫂嫂還在熬著呢,咱們說說話吧……你是來赴宴的,現在人失蹤了,你的士兵怎麼辦?回營之後怎麼交代?」

  「管他呢。」邰世濤煩躁地道,「就當我失蹤了好了,出去後再想法子周全,現在我真的一點心思都沒有。」

  容榕點點頭,輕聲道:「放心吧,嫂嫂一定會沒事的,她一向身體底子好,哥哥請了專門的藥膳師給她調理身體,很快我們就可以看見小傢伙了。」

  邰世濤聽她語氣溫柔平靜,煩躁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覺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頭看她一眼,正看見她小小的臉,在珠光的柔輝中發光,神態安詳。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她親切,她不再羞澀拘束,他也平靜了很多,點頭道「是的。姐姐從來就沒有遇上能真正難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沒有。」說著頻頻對裡頭張望。

  容榕抿著唇,半天前她還會為這樣的舉動言語傷心,此刻卻也覺得心頭平靜。只是太史闌沒有聲音,反而更加讓人心頭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話來說,「你和嫂嫂不是親姐弟……我可以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邰世濤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綻開一絲微笑,「那年春天……」

  他慢慢地,娓娓地敘說,繃緊的身子漸漸放鬆,容榕靜靜地聽著,無意識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濤也沒在意,他沉浸在過往的思緒裡,覺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雖然我一直在為她做內應,說起來是我犧牲,其實還是她一直在照顧我……」邰世濤收了尾,唇角掛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轉頭,卻看見容榕在他肩頭睡著了。

  他垂頭,看見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臉,長長的睫毛如一隻安靜的蝴蝶,靜靜垂著蝶翼,唇角也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邰世濤肩膀顫了顫,想挪開,最終卻沒有挪,拿過椅背上一件披風,輕輕蓋住了她。

  ……

  太史闌此刻正在漸漸昏眩的意識裡浮沉。

  生產的疼痛,其實並不足以讓她崩潰,她受過太多肉體的傷痛,此刻尚覺得可以忍受,但體力卻在迅速流失,穩婆一直在讓她用力,她用力了,卻依舊沒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覺,偶爾睜開眼,看見穩婆額頭的汗珠流了滿臉,甚至辟裡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裡也隱約知道,自己似乎是難產了。

  好運氣終有到盡頭的時候,人生裡真正最艱難的一關到了。

  她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懷孕前期三個月她一路趕路顛簸,四個多月落海鬥鯊,海上漂泊,勞心勞力,回來後出現胎像不穩,以她那驚人體質,良好調養,還出現這種情況,很明顯是折騰過度了。

  現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經統統不在意,只望這個孩子能平安生下來,只望他能健康長大,甚至聰明與否都不要緊,但決不可……決不可未見親人,就被剝奪生命。

  隱約聽見穩婆的聲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後來慢慢地有點不對……現在只能看運氣了……幸虧大人體質好,換成別人早……」

  她閉了閉眼。

  不行,必須要生出來,否則容楚該有多傷心?否則她要怎麼原諒自己?

  又是一陣徒勞的用力,她在劇痛之中掙扎,努力地向下使著力氣,孩子既然不大,怎麼會出不來?她不信!

  時辰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覺得穩婆的聲音似遠似近,像被水流攪來攪去聽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個!我得去問問!」隱約還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門,隨即又停息。

  她霍然睜開眼,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聲厲喝,「站住!」

  穩婆被她突如其來的叫聲驚得站住腳,駭然回望,便見她面色煞白,滿臉是汗,雙手緊緊抓住床兩邊的扶欄,指尖已經嵌入扶欄的軟木之中。

  「你去問誰?」她聲音冷厲,「此刻我的事情,誰能做決定?」

  穩婆傻住,抖手顫唇。

  「我自己才能決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大人!」穩婆的眼淚嘩一下落下來,「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這樣!實在是……實在是……」

  「沒有實在!」她咬牙,「給我剖了!拿出來!」

  穩婆和嬤嬤驚得渾身劇烈顫了一下,僵住不動。

  「實話告訴我……」太史闌喘息幾聲,艱難地道,「還有可能……母子平安麼……」

  她一陣陣昏眩,全身軟得似要飄起來,意識拚命拉著她向某個黑洞飄去,她靠著全部的強大意志,才能勉強維持此刻清醒。

  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會有失去……

  穩婆手指在發抖,一聲不吭,太史闌短促地笑了一聲。

  所有人愕然看著她,不明白她此刻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沒有選擇……那就聽我的選擇……」她道,「剖了……拿出來……大家都有救了……」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應,好一陣子才瘋狂地叫起來,「不!不!不能!」她推開嬤嬤要向外衝,「他們怎麼還不回來!怎麼還不回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太史闌閉閉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們也不敢。這種事情沒一個膽大心細的人動手,那麼萬分之一的希望都無。

  「砰」一聲,門被撞開,太史闌險些驚叫——門口有機關!

  好在史小翠正向外衝,她及時單手扣住了門邊的機關總樞紐,才免了邰世濤死於機關爆發。

  「你幹什麼!」她尖叫,「出去!出去!」

  「讓我看看姐姐,讓我看看姐姐……」邰世濤雙手扣著門邊不肯走,淚流滿面,雙腿已經屈了下去,要給她下跪,「我……我看看她……」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淚無聲無息落在他臉上,「你們一個個都瘋了,都瘋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

  邰世濤身子一軟,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著地面,滿頭汗珠滾滾而下,史小翠低頭看著他,兩人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不贊同和絕望。

  史小翠靠著門框哭泣,沒力氣將他扶起,邰世濤也不知道起來,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國公在這裡,也一定會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轉頭,低喊,「保大人,對不對?」

  容榕站在他身後,臉色也慘白如紙,邰世濤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

  隨即她推開邰世濤,擠過史小翠,走了進去。

  床上太史闌依舊堅持著不肯暈去,眼底的光芒卻漸漸散了,看她進來,太史闌振作了一下精神,「融融……」

  容榕立在那裡,看見太史闌的眼光,這名震天下從不屈膝的鐵血女元帥,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

  祈求有人能幫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鬥一鬥。

  「融融……」太史闌滿頭大汗,眼底是無盡的黑,「我不要二選其一……無論失去我還是孩子,你哥哥都會傷心……我要為他保全……我也不能對不起這孩子……你勸勸她們……勇敢點……」

  容榕忽然跪了下來。

  太史闌住口,眼底浮現失望。

  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麼會尋上容榕……這些老練的穩婆都不敢,她一個小姑娘如何敢……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著她,一字字道,「容榕請纓,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

  太史闌眼睛一亮。

  「我關在家裡十五年,讀過很多書,因為自己身體不好,醫術一道我也很有興趣。前不久還看到從大燕傳來的一個傳奇本子,寫大燕醫壇雙璧的故事,他們曾給病人開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寫得很細緻,我看了好幾遍,我記得該怎麼做!嫂嫂!我……我……」

  「很好!」太史闌立即道,「你來!不必管成敗如何!我謝你!」

  「不能!」史小翠驚呼,「傳奇本子?傳奇本子上的東西如何能信……這是草菅人命!」

  「小翠!」太史闌道,「給,給容榕打下手!」

  她渾身如被水泡過,濕漉漉浸滿一床,眼神卻是靜的。剖腹產,在現代再簡單不過的手段,在醫療技術不發達的古代,卻是令人無法想像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死路一條。

  但她不信這個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來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過來,最後倒在這裡。

  懷胎十月,她不能放棄這個孩子,她是太史闌,她敢和老天做賭!

  容榕說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覺這故事是真的,別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一樣東西,頓時眼睛一亮。

  李扶舟送的那箱子!當時沒有在意放在一邊,此時想著,裡面似乎有很多東西,正可以現在用!

  「隔壁……隔壁櫃子裡有個箱子,小翠我上次讓你秘密封存的東西,李扶舟送的……拿來……」她艱難地指揮。

  史小翠咬牙半晌,終究一跺腳出門去,容榕跟著,史小翠把箱子找出來,打,裡面一套薄薄的刀,柳葉般細,燈光下雪亮閃光。旁邊還有蠶絲特製的薄手套,筋線,藥瓶,各種。

  兩人對望一眼,慶幸之餘,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嬤嬤,快來燒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極速地吩咐。

  ……

  海鯊在櫃子裡已經等了很久。

  他和喬雨潤各自尋找躲藏的地方,也說好,暫時不要出手,等太史闌生下孩子最虛弱的那一瞬暴起,殺了她再殺了她孩子。那時候在室內的人一心要保衛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

  這一等便是許久,他一開始急躁,漸漸便開始歡喜,生了這麼久還沒生出來,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闌難產了。

  這可真是天公作美!

  屋子外有腳步聲匆匆而來,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見兩個少女面色蒼白地衝進來,拖出了一隻箱子,箱子裡全是刀。

  海鯊渾身戒備,以為對方發現了他,然而那兩個少女又飛快地帶著箱子進去,隨即有婆子滿面倉皇地進來,開始燒水。

  海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隱約從所有人焦灼恐懼的神情上看出來,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發生了!

  他不知道這一變化代表了什麼,忍不住在黑暗裡皺緊了眉頭。

  出手?還是不出手?

  ……

  在另一處黑暗裡,喬雨潤也在皺著眉頭,她猜不出對方要做什麼。不過她隱約聽見使用鍋盆的聲響,心中禁不住的歡喜。

  此刻,出手,還是不出手?

  ……

  人影穿梭,快速來去,太史闌被暫時挪了開去。婆子抱來乾淨的白布,床上用具全部換掉,鍋爐裡熱水不停地滾,嬤嬤端著熱水,一遍遍地燙著那些刀具手套,每個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熱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覆地燙!不要再接觸任何東西!」

  太史闌又被放到了床上,她的頭軟軟地靠著容榕臂彎,像快要折斷了一般毫無力氣,頸上的汗瞬間就濕了容榕的衣服。

  容榕從未見過太史闌這樣的虛弱和無所依靠,心頭一酸,抱了抱她的頭,轉身又換了一套乾淨衣服,拿用藥水煮過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闌在她身後喃喃道:「……那箱子裡有個小瓶……沸麻丹……用水化開……」

  容榕明白了這是什麼東西,心中一喜,道:「連這個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說完要餵她吃。

  太史闌卻讓開了。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

  她必須保持清醒,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容榕再聰明,也只是一個小姑娘,這樣的場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況她?所以她自己必須清醒著,支撐這個孩子的膽量。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間就有了淚。

  她只得將那古代麻藥,在太史闌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層,等了一會,用刀尖淺淺地劃了劃,問太史闌,「嫂嫂,怎樣?」

  太史闌已經感覺到微痛,甚至感覺到刀尖的冰冷,她心中轟然一聲——雪上加霜,她竟然是個抗麻體質!

  老天這次,真的不幫她。

  然而她臉上連表情都沒有,彷彿毫無所覺地看著容榕,「怎麼?」

  容榕放了心,小臉嚴肅下來,示意其餘人出去,身邊只留了史小翠和一個穩婆。

  滿室珠光都聚攏在一起,照耀著那生命誕生之地,此時太史闌亦感謝容楚,是他不惜耗費巨資,用明珠照明,否則尋常燈火的煙火氣,都可能造成感染。

  刀光一閃,隱約乾脆利落,「哧」地一聲。

  噗一聲輕響,一蓬血打在容榕臉上,她顫了顫。史小翠搖搖欲墜後退一步,穩婆眼睛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太史闌只覺得渾身都似在瞬間炸開,所有緊張繃緊的肌膚、血脈、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壓,一寸寸揉弄,一寸寸化為齏粉……痛……無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從意識深處海嘯般衝出,帶著一片深濃的黑暗和冰冷,將她滅頂……她想被捲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這塵世間不見,勝於經歷這地獄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隱約裡,她似看見那孩子……被鮮血和胞衣緊緊包裹著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智又清醒了些……嘴裡有鹹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滿嘴的血,卻連什麼時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劇痛襲來,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層地域的拉鋸之刑,想來就是這樣的,將人架在大鋸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

  她渾身的肌膚都在微微顫慄,那是人體對劇痛的自然反應,這時候人會啟動自我保護自然暈去,可她又不能暈,孩子已經露出頭來,容榕卻似被人體內臟的可怕給驚住,手僵在那裡。

  太可怕了……完全想像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氣此刻消耗得乾淨,容榕手腳發軟,完全沒有力氣和勇氣把孩子拽出來。

  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牆上,看那樣子手指都抬不起。

  忽然容榕聽見細細的聲音,「拿……拿出來……」

  她一驚,抬頭正對上太史闌的眼眸,眼前的臉已經面無人色,濕漉漉的頭髮遮了半張臉,人好像瞬間就瘦了一半,乾枯得令人心驚,但眼眸居然還是亮的,甚至是溫暖的,眼神裡……滿滿的信任和鼓勵。

  看她看過來,太史闌甚至慢慢扯出一個微笑,「做得……很好……繼續。」

  容榕閉了閉眼睛,她覺得震撼,無法想像這一刻居然有人還能笑出來。

  她想,這一生,這一個淒慘狼狽卻鐵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記。

  容榕的眼睛再睜開時,目光清亮,只盯著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新生兒,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護的生命,是她的,救贖。

  她要保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