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昱和耶律靖南都默然。
太史闌眉頭一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和司空昱漂流海上時,司空昱曾經有次無意中哼催眠曲給她聽,語調特異,當時她就懷疑那是西番的歌謠,曾經閃念要調查,只是後來事情繁多,也便忘記了。
「本來調查到這裡,只能感覺出司空兄的身世似乎有點蹊蹺,還聯想不到耶律家族去,但西番兩字給了我靈感,西番同樣接壤東堂,而司空家也是東堂的豪貴家族,有沒有可能,這也是西番的細作潛伏之計?能制定這樣的計畫,能把人安排到司空家這樣的大家族,很明顯出手的對方必須也有一定實力和地位,是西番的世家大族,甚至可能有皇室插手。」容楚笑了笑,「這樣就簡單了,查司空兄前往悟神山的那段時期,西番有哪家世家大族夭折或者失蹤了孩子,這個孩子應該不是嫡子,大家族的嫡子有更重要的地位和責任,這個孩子還應該從小有些特殊,否則不足以被選中,送到重視天授者的東堂去做潛伏細作。」
司空昱神色黯然,看了耶律靖南一眼,耶律靖南神色沒什麼變化,冷笑一聲。
「不對,」太史闌忽然道,「這不是出生即換走,這是七歲學藝時才換。之前孩子長到七歲,府中人應該早已熟悉他的容貌,就算去悟神山學了幾年,也該有點原來影子,相貌發生變化,司空府的人難道都發現不了?」
「所以我又查了一下,發現司空世子,或者說,七歲之前的那位司空昱,幼年時長年生病,很少見人,連他的父親都很少見他。四歲的時候他姨娘去世,更加沒人注意他。直到六歲時一場大病,病得快死了,府中已經在準備棺材,他卻又奇蹟般地突然好了。好了之後,就有了一些天授之能,因此被長慶郡王看中,直接過繼到了正室夫人名下。之後不久,就送他去了悟神山。」
太史闌推算了一下,恍然道:「司空府中那位西番姨娘一直在配合西番,將自己的親生兒子藏著,不讓太多人看見。或者她那親生兒子早就被西番這邊下了毒,控制了她,然後他六歲的那場大病,或者是病了被轉移走,或者是死了,然後換了司空昱。一個長期不露面,又生了大病的孩子,容貌有所改變是正常的,何況眾人本就對他印象不深,等到幾年悟神山學藝回來,他那張臉長成什麼樣,眾人早已習慣。」
「然也。」
「為什麼要等到六七歲再換?」
「因為他必須對家族留存感情。」耶律靖南忽然接口,「如果嬰兒時期就換過去,一方面我們不能確定他的天授之能,另一方面,他自幼在司空府長大,以司空府為家,對司空府自然有感情,到時候我們忽然冒出去,說是他的真正親人,他如何肯信?就算信了,他也不可能對我們產生感情,又如何肯為我們冒險,背叛養他的親人?」
太史闌默然,不得不承認,耶律靖南號稱西番最狡猾的人,確實有道理。
「如此明顯的線索,一查便查到了耶律府曾經夭折一個六歲的孩子,連同那孩子的母親也失蹤。再聯想到耶律大帥素來機靈多智的風格,自然能猜得到。」容楚笑了笑,「耶律大帥那時也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吧?真是難能。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司空兄明顯給封住了記憶,近期才解開,但他的記憶中,卻又留存了往昔的片段唸唸不忘。耶律兄是怎麼做到的?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怎麼做到的,自然是我的獨門秘術,這個似乎不必告訴你。」耶律靖南傲然道,「封閉記憶,是為了他的安全,可以更加一門心思在早年為司空家出力,爭取皇帝的寵愛和在司空家的地位;留下片段,是為了提醒他真正的身世,在他心中留下一個心結,那些記憶在他心中極其珍貴,時刻存在,那麼當我們出現,和他說明真相時,他會很快接受,並且會欣喜若狂——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直魂牽夢縈的東西。」
太史闌冷哼一聲。
此刻終於明白了司空昱的恍惚和混亂何來。有人用一種類似催眠的辦法,在他的記憶中植入了對西番耶律家族的片段記憶,很可能那記憶還是經過篡改的,那記憶裡有女神一般完美的母親,還有男神一般偉大的哥哥,那是他真正的親人,一經召喚,往事紛至沓來。
太史闌終於忍不住嘆息一聲,很難想像直腸子的西番人中,也有人能想出這樣的計畫。只是可惜了司空昱,白白要受這一番催心磨折。過往親人不是親人,現有親人逼他背叛,他夾在家國親情之間,該如何自處?
再看耶律靖南,神態自若,甚至還有幾分得意之色,毫無愧疚不安。她心中不禁怒火升起。想起和司空昱初識時,那夜牆頭面對神工弩,他以身相代,昏迷中猶自呼喚娘親,那是他記憶中最為美麗溫柔,代表人間一切美德的典範,他的南齊的完美的母親。他為此遠赴南齊,尋找記憶中的幻象,在重傷瀕死的一霎,猶自眷戀著她的幻影。
天授大比他神智恍惚,是不是也是因為,他當時已經得知了身世,並且接到了誅殺她的命令?他在和她的最後一比中忽然發狂,是因為受到了刺激,而那隻簪子,是他母親的物品,耶律靖南想控制他,卻又不能完全放心他,定然也在他身上下了禁制,那隻簪子,就是一個引子。
他在「殺她」的命令和「不殺!」的內心之中輾轉,如何不痛苦?甚至他身受的是雙重壓迫——無論是西番還是東堂,都一定對他下過「殺掉太史闌」的命令。
當初海姑奶奶的船上,他拔槍相對,事後她知道是自己誤會了他。是不是當時其實也不是誤會,在最初舉槍那一霎,他的目標真的是她?
然而最終槍口一偏,擊落的是她身後的刺客。
太史闌轉眼看了看司空昱,他臉上不知何時又恢復了漠然。但太史闌知道,除非天生心志堅毅的人,否則一切的漠然,都不過是痛到極處的麻木。
表情空白,往往是因為心事太複雜難以言說,甚至難以面對。
他擺出拒絕的面具,卻已經先拒絕了他自己。
太史闌目光落在他領口處,他一番動作過劇,領口微微歪斜,露出鎖骨處一點淡淡的白痕,太史闌忽然想起兩次在他身上看見過鞭痕,當時就曾懷疑過,玉堂金馬的司空世子,怎麼會有這樣恥辱的傷痕,現在想來,這想必是他幼時,耶律家族給他的紀念。
所以,他記憶中的好哥哥,未必是好哥哥。
他記憶中的完美母親,也未必是好母親。
他所戀戀不忘的,是假的;他記憶中美好的,是苦的;他全心依附的,是錯的;他最後選擇的,是冷的。
「你將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將去做你從來不願做的,你將失去你不願失去的,你將離開你命定離開的。」
命運待他太殘酷。
「昨天的所謂刺客,其實就是耶律靖南吧?甚至康王來的那一天,站在他另一側的高大男子,也是他是不是?」容楚道,「你留下,也是他做的局。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康王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過是做了耶律靖南的棋子,耶律靖南號稱保護他,其實不過是為了將司空世子送進總督府,好裡應外合殺了太史而已。」
滿月宴的真正殺手,並不在康王和東堂為太史闌準備的禮物之毒,而是耶律靖南為太史闌準備的司空昱殺手。
「昨晚耶律靖南來找司空昱,恰巧我們不在府,你們起了爭執,被府中護衛發現,司空世子裝作出手驅走刺客,實則是為了掩護哥哥離開。」
「但司空世子自己也沒想到,其實你哥哥沒有走。自然也沒想到,其實昨晚你哥哥帶進府的不止一個殺手。」容楚淡淡地道,「他沒走,乾脆就隱藏在你房內,我府中很多房間都有夾層的,你心事重重不在意,他卻發現了。而另一個擅長潛隱和龜息之術的刺客,則藏在府中暖閣下。想必你之前已經打算不再幫你哥哥,想要離開,你哥哥知道你要離開,將計就計。他算出你只要告辭,我們兩人必定要宴請你送行,或者你昨夜驅趕刺客出力,我們按道理也應該請你,這時節我府中適合請客的地方,就在前院的暖閣。耶律靖南命那個刺客躲藏在那裡,自己躲藏在你的房間,這樣我府中搜索刺客時,也不會去搜剛剛出力殺敵的你的屋子。」
司空昱和耶律靖南不說話,在容楚這樣多智近妖,只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將所有事實全部準確推斷的人面前,否認也沒有必要。
「而你,以為耶律靖南當時真的走了,今夜不過是賊心不死,去而復返刺殺。你擔心他帶了更多殺手埋伏在暖閣,怕太史闌中招,乾脆帶太史闌直奔你自己的臥室。想著你的屋子,你哥哥總不會設下埋伏,只要太史闌爭取了最初的時間,等她護衛追到,她就完全安全了,你也沒想到,你哥哥竟然就藏在你的屋子裡。」
司空昱長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死也心甘的神情。他瞟了耶律靖南一眼,眼神裡有恨有痛。
太史闌心中也吁了一口氣,她剛才在耶律靖南破壁而出時,很是心涼了一陣,如今聽容楚一剖析,不禁心中安慰。
側目看司空昱表情,她心中微痛。一直以來,她以為他尊貴驕傲,行事正統又盛氣凌人,是被寵壞了的貴族子弟,很有些瞧不上眼,然而今日才知道,他才是背負最重,被誤會最多的那一個。
這個一直在沉淪,卻無人給予救贖的少年。
她忽然低低道:「你今天就要做你不得不做的事……你還在猶豫……可是你會去做的……不過……未來……真正的結果在未來……還有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手腕一震。
這段話,正是那夜天授大比,戒明對著殿下人群說的,當時在場的人聽得清楚,卻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只有他知道說的是自己。
還有如今,太史闌也知道了。
「司空。」太史闌盯著他的眼睛,「你,不值得。」
耶律靖南在一邊冷笑——他的家族,煞費苦心,多年灌輸下的記憶,豈是現在太史闌三言兩語就能抹殺的?就算司空對她心中有愛,也不能抵抗年深日久的心魔。
司空昱默然,手臂堅定,並不看她眼神,只道:「太史,若你還顧念往日情分,你放了我哥哥,我自戕賠罪。」
太史闌冷笑一聲。
「我剛才背誦那段話的用意,你沒注意?」她凝視著他,目光專注,眼眸顯得又大又黑又深,「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微有震動,忍不住抬眼看她。
只一看,他眼神便一震,恍惚中對面不是太史闌,也不是她的眼睛,而是一片黝黑的深海,隱約幻著閃爍的星芒,天地幽沉,不見去處和來處,只有他自己,如一片棄物浮沉。
很多破碎的片段呼嘯而過……美麗溫柔的母親……摟住他肩膀的兄長……她撫摸他頭髮的雪白手指……他握住他小手把弓的大手……天地玄黃,時空穿梭,畫面暈染白光耀眼,每片光斑都是溫存和歡喜……
忽然起了一陣凜冽的風,呼嘯而過,將光斑撞碎,化為星光散失在宇宙中,他急忙要追,光斑忽又聚攏來,畫面重新展開,他歡喜地頓住腳步,卻忽然變色。
他看見哭泣的自己牽著女子的衣角……看見小小的手一遍遍被甩開……看見他被拖出那間房屋,砰然關上的窗戶……看見他孤獨地一遍遍習字練武,在暗室中穿行……看見他耐不住思念闖入她的屋子……然後被拖到樹林裡……高高的鞭子落下來,傾斜的疼痛的角度……那一雙執鞭的手,粗大,戴著烏金蒼鷹的戒指……
他忽然一震,光斑散去,天地消失,眼前還是那雙眼睛,細長明銳,眸光深深。
他忽然覺得後心汗濕,風冰冷地穿過身體。他近乎僵硬地轉過目光,落在耶律靖南的手指上。
手指上沒有東西,但右手中指有一道泛白的圓圈,很明顯戴過戒指。前不久他還見過,烏金蒼鷹。
司空昱閉了閉眼睛,晃了晃。
耶律靖南卻不知這目光相交一瞬間的變化,冷然喝道:「昱!不必受他們挾制,動手!」
他這一聲聲音低沉,似帶有磁性,司空昱眼神一顫,長劍一閃,直奔太史闌咽喉!
與此同時太史闌怒喝:「殺了耶律!」
長劍襲來,速度卻比想像中慢一些,火虎蘇亞雙雙出手,火虎一刀斬在長劍中段,長劍微微一沉,蘇亞膝蓋猛抬,重擊在劍尖,長劍呼嘯直上,擦太史闌衣角而過,釘入橫樑。
與此同時容楚一腳將耶律靖南踢了出去,「射!」
嗤嗤破空之聲如雨,弓弩攢射半空中的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躲無可躲,容楚跟在他身後穿窗而出。
忽然一條人影閃電般掠出,一閃間就到了耶律靖南背後,抬腿一踹將他踹倒。
頓時就變成了他迎著那些呼嘯的箭!
司空昱!
太史闌奔了出來,大叫,「司空!」
箭速驚人,箭尖轉瞬便至!
忽然斜刺裡衝出一條人影,正是應變驚人早已等在那裡的容楚,側面橫撞,斜身一擠,壓著司空昱的身子硬生生倒下去。
飛箭擦過最上頭容楚的背心唰唰而過,釘在屋子牆壁上。
三個人連串壓在地上,最下面的耶律靖南被壓得吭哧一聲。
太史闌趕過去,趕緊扶起容楚,飛快地掠一眼確定他沒受傷,又去拉司空昱。
她剛將司空昱拉起半個身子,忽然底下耶律靖南一動,與此同時容楚冷叱,「小心!」
一道雪色刀光,忽然從地上彈起,直奔太史闌胸口!
還在地上的耶律靖南,竟然趁這難得的太史闌彎身扶人一刻,反手一刀上刺!
刁鑽角度,可怕時機!
此時容楚站起,和太史闌中間卻隔了個司空昱,而耶律靖南這一刀有備而發,用盡全身力氣,疾若奔雷!
太史闌拚命後仰,胸腹間傷口忽然一陣裂痛。
「嗤。」刀身入肉的聲音,隨即微微一頓。
太史闌沒有等到疼痛感,身子被人猛力一拽,已經入了容楚懷中,隨即嗅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她睜開眼,就看見那一刀凝固在司空昱的肩背之上。
緊急一霎,離耶律靖南最近的司空昱,再次毫不猶豫地用身為她做了肉盾。
太史闌看著穿透的刀身血跡隱然,眼底也有淚光隱然。
這個身處兩難,又想保護親人又想護衛愛人的無奈又善良的男人!
耶律靖南似乎也怔住。
四面寂靜。
只有司空昱,猶自清醒,咬牙身子慢慢後退,刀也隨之慢慢拔出,刀身和骨頭摩擦,發出吱吱□人聲響。
血海之前面不改色的太史闌,忽然輕微抖了抖。
刀出,鮮血泉湧,太史闌急命,「拿藥來!」
嗆啷一聲,司空昱把染血的刀,拋在她腳下,刀身斬落她一片袍角。
「今日以我之血……求我兄長一命……」他咬牙道,「讓他走……我發誓……我發誓終我一生……他不能再傷害你……」
「我不懼他傷害我,」太史闌也在咬牙,「可我知道他會傷害你!不行!我要殺了他!」
「那你讓我流血而死吧……」司空昱呵呵一笑,聲音若哭,「就這樣。」
太史闌默然,眼中煞氣一閃而過,眼看他傷口流血汩汩,不止血,一時三刻必將失血而死。只道:「你先包紮!我答應你!」
司空昱搖頭,「讓他走……」
太史闌無語,看那模樣,司空昱根本不相信她,不過她自己也不相信她自己。
她是遵守諾言,但那只是對朋友,至於敵人——我都要殺你了,我跟你遵守個屁的諾言?
但怎麼能讓司空和耶律走?怎麼能留下耶律性命?司空昱如果是絕情絕義的人倒也罷了,問題是他受的教育太正統,多年來的執念太根深,忠孝節義恩情親情他都想兩全,都拋不下,偏偏這些都是對立的,他夾雜其中,如何自處?
到最後,還是會如今日,無法兩全,只他碾軋其中,粉身碎骨!
何況殺她任務完不成,耶律家就會逼他轉頭潛伏東堂,東堂別人她不知道,上次遇見的錦衣人何等人物?將來司空如果被他發現,又是何等下場?
「讓我們走……」司空昱咳嗽,一咳鮮血流得更急,唇邊有血沫濺開,他垂下眼睛,看著那斬落的袍角,唇角慢慢浮上一絲苦笑。
一刀斬袍,一刀斷情,血落的此刻情分也落定,這是天意。
「你我已……割袍斷義……」他慢慢閉上眼睛,「今日之後……不必再對彼此……容情……」
太史闌閉上眼睛。
身邊,容楚終於開口,「讓開道路。」
他握住她的手,攬緊她的肩,予她一個安慰的姿勢;她靠在他胸膛,閉目仰首。
護衛們無聲讓開一條路,耶律靖南毫不猶豫爬起,將司空昱背在背上。
容楚遞了樣東西到司空昱手裡,隨即道:「耶律大帥,希望你良心還在,懂得善自照顧令弟,否則這靜海乃至南齊,再無一步你可行走之地。」
耶律靖南冷哼一聲。司空昱忽然扼緊了他的喉嚨,厲聲道:「走!快走!」
還想罵幾句的耶律靖南只得閉嘴,默不作聲背著司空昱躍起,眾人默默讓開道路,看見一抹鮮血順著一線躍起的軌跡,驚鴻一般灑下。
太史闌怔怔望著那一抹血虹,和那低低俯下的背影。
今日之後,多半天涯永別。
從來亦敵亦友,緣系似有若無。他救她無數,也曾數次刀劍相向,今日一刀臨別相綻,終斷萬千橫豎絲,覆一地寂寥旅途。
開在半途的花,未綻便枯。
但望他此後一路,無她也無人間煩難,深海星空的眸子裡,能映射進生命的另一層熙光。
耶律靖南已經掠上圍牆,半空中司空昱忽然回首。
一霎回首,一霎回眸,他嘴唇蠕動,輕輕兩個字。
「保重。」
耶律靖南身子拔高,一竄不見,最後一霎一顆淚珠,彈落於牆頭蒼耳。
太史闌怔怔看那一抹血和一滴淚,在視野中消逝。
「太史,讓我照顧你……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讓你遠離殺戮和戰爭,做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滄海之上,言猶在耳。
這一生,她要不了他的幸福,給不了他幸福,甚至不能去為他營建幸福。
她閉上眼,靠住容楚,面對他離去的方向,兩行熱淚,終於緩緩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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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起了風,又停了風,再過了一個晝夜,離別的時刻到了。
司空昱走後,太史闌總有些懨懨的,為司空昱的命運擔憂。
東堂那位殿下的本事,她算是領教了,這人便如一層陰影,覆在司空昱的前路上,她甚至想不出他要如何在那人可怕的目光下前行。
或許,那已經是另一段故事了。
司空昱的陰影未散,離別又來,她一大早醒來,真恨不得就此病倒不要起身,身邊容楚已經起來穿衣,將手按在她額頭,猶豫一下道:「外頭風大,要麼……我去送吧。」
「不,叮叮噹噹走的時候,應該看見父母。」
兩人一人抱一個,隨車一直將孩子送出靜海城,蘇亞將會一直跟隨到李家,在那裡陪伴兩個孩子,趙十四則從麗京直接到李家,在那裡等著他們。
靜海郊外,太史闌將叮叮噹噹吻了又吻,想著都說孩子嬰幼兒期,一天一個模樣,可他們這對失職父母,將注定無緣得見,等到再次相見,或者他們已經能跑能走,完全另一番模樣。
最重要的嬰幼兒時期的缺席,令她心中鈍痛,臉貼在孩子臉上不語。叮叮是好脾氣的孩子,貼得不舒服了,也不過格格笑著揮舞小手拍她臉,試圖將她推開。女孩子紅唇嬌嫩,偏偏又特別愛笑,一朵花般盈盈綻放,美麗到令人心疼。
噹噹卻沒那麼好脾氣,悶了一會便放聲大哭,越發哭出了太史闌的酸楚,也顧不上給孩子抹眼淚,將兩個孩子往容楚懷裡一塞,自己快步走到一邊。
容楚在孩子臉上各自親親,輕輕道:「爹娘有空會去看你們,你們要早些回來。」轉身對韋雅道:「拜託了。」
韋雅接過孩子,道:「我以生命護佑他們。」
「於我心中,但望李家永遠安穩榮盛。」容楚語氣意味深長,「李家百年基業,獨霸武林,已經無需再上層樓。自重身份,安穩度日,便是鐵桶江湖。」
韋雅神色一震,沒有再說話。
她上車前看了太史闌背影一眼,容楚也轉頭招呼她,太史闌並沒有回頭,一手撐著驛亭的壁,一手擺了擺。
容楚知她不願再面對,也不勉強。韋雅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想著這般的強大女子,也有此刻的脆弱。人生在世,終究沒有誰一定比誰如意。
車馬轆轆而去,兩個孩子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體貼父母,在車馬啟動的那一霎,居然沒有哭泣,他們安靜地離開,似乎不想再給父母任何一點心情磨折。
太史闌聽不到哭聲,以為他們沒走,等到回頭時,卻發現馬車車隊已經走出很遠,她怔住,抬腿便追,卻被容楚從身後一拉,她趁勢撞進他的懷裡,雙手摀住臉。
容楚輕輕拍她肩頭,「沒事……沒事……他們會很好……之後再見,他們就是一對活潑健康的孩子……你該歡喜才是。」
她默然,看著車馬在地平線盡頭沉沒,心深處空了兩塊,等待著數年後的圓滿。
滄海從視野盡頭慢慢展開,又一個時代,即將開啟。
……
景泰二年年末,花尋歡在麗京過五關斬六將,終於在容楚的暗助下,就任京衛副指揮使,代總指揮使職權,兩年後,任京衛總指揮使。同時因為康王的叛國失蹤,他手中的京中數衛軍權終于歸於皇帝手中。但在皇帝試圖進一步收歸外三家軍權力時,受到了阻力,天節和天紀軍老帥同時進行阻擾,天紀老帥受命於皇太后,在靜海西側數省練兵,天節軍更在京城鄰縣演武,引起朝野震動,朝中軍權再次一分為二,形成內城皇帝派系、圍城外三家軍、再外圍太史闌駐軍的千層糕互相牽制格局。鑑於皇帝年紀幼小,且那個遺旨陰影一直存在,老成持重的皇帝派系都贊成維持這樣的格局,耐心地等待皇帝長大親政。並一力推動百官決議,修改歷朝皇帝親政年限,改原有的十二歲親政,為十歲。
景泰三年年初,西鄂攝政王立,遠在靜海的太史闌終於得到第一個朋友的消息,這才明白為何一直派人默默在國內尋找而不得,遂命人前往各國查探朋友信息。
景泰三年年中,容府老夫人千里迢迢趕往李家,要去照顧兩個孫兒孫女,在李家住了三個月後回麗京。因為長途跋涉重病一場,之後沒有再去極東。
景泰三年五月,韋雅來信說噹噹太愛哭,沒法處理。太史闌回信指示:「哭!讓他哭!把我給他做的特製小高椅子用上,圈住他放他在角落讓他慢慢哭,來來去去都不許理他。他哭上幾次,明白哭了也要不到想要的,自然不會再哭。」並隨信再次送上近期她和容楚合作寫作最新連載的《育兒心經》數本。
景泰三年年中,東堂休整後再次進犯,由此拉開了長達三年的靜海戰爭。
景泰三年十一月,極東傳來兩個孩子抓周的消息,叮叮抓了一本傳奇話本子,噹噹……噹噹桌上的東西都沒抓,一轉頭看中了李扶舟腰間的血佩,抓住了不肯放手。
不過李家並沒有告訴太史闌這件事,這事是趙十五悄悄寫信回來說的,趙十五語氣似乎十分滿意。太史闌和容楚各自推敲半晌,沒能預測出噹噹的喜好到底是什麼。或者噹噹從來就是個難以琢磨的孩子。
直到半年後,太史闌一夜噩夢驚醒坐起,大驚,連夜寫信給容楚,道:叮叮或許以後是個網絡寫手!噹噹則可能是同志!
此信一到麗京,容楚暈了一暈,回頭寫信又是安撫又是賭咒,終於把某個不安心的母親的莫名其妙聯想恐懼症給安撫了下去。
……
景泰四年,整個南齊仍舊處於各種紛爭爭執之中,京中在吵嚷,南邊在打仗。
景泰四年五月,太史闌再次驅退東堂的一次暗攻計畫,毀東堂小型戰船數十艘,更斷了東堂在臨近海島上的一處秘密補給地。捷報傳到麗京,帝大悅,升太史闌為二等靜海侯,賜邑靜海五源城。
景泰四年九月,乾坤山。
一對小小的孩子,在往後山走,一個步子很快,大步前行,一個跌跌撞撞在後頭追。
「當當啊,等等姐姐。」
前頭小人撇撇薄唇,「腿短,人慢,腦殘。」
兩個小娃娃熟門熟路進天池洗澡。
「當當啊,給姐姐擦背,背心好癢好癢。」
小人撇撇薄唇,「男女,授受,不親。」
洗澡洗到一半。
「當當啊,麻麻寄來的幼兒啟蒙畫冊你看了沒呀。」
「嗯,好醜。」
「沒有呀,我覺得好可愛。喂,噹噹,你說麻麻壞話哦。」
「告狀,隨便。」
「我告訴爹爹。」
沉默,半晌。
「姐姐,要擦背?」
「好呀好呀。」
嘩啦啦的水聲。
「姐姐。」
「嗯嗯……哇我都快睡著啦……」
「這個月寫信的時候,你打算寫什麼?」
「呵呵呵呵,寫噹噹給姐姐擦背呀。」
「對的。」小小的薄唇一勾,「告訴爹爹。」
「告訴爹爹!」大眼睛笑得彎彎,雙手一張,「來抱抱!」
小小的薄唇一扯,「走開。」
「啊噹噹,你怎麼就給姐姐擦半邊背啊,這半邊更癢了喲喂……」
叮叮格格笑著自己艱難地擦背心,噹噹慢條斯理地洗,遠處有男子緩緩而來,衣袂當風,風姿卓絕。
「啊啊啊李叔叔!李叔叔!」小丫眼睛發亮,站在水裡拚命招手,「李叔叔來給我擦背!擦背!」
「容叮叮。」陰惻惻的聲音響起,「你忘了麻麻和爹爹的話?女孩子不能……」
「好啦好啦,女孩子不能露屁屁,不能給叔叔換褲子,不能和他人一起洗澡……咦,弟弟,我和你不是在一起洗澡麼?」
「我不是你弟弟。」小眼神也陰惻惻地,「我是你哥哥,爹爹麻麻一定是弄錯了。」
「哥哥就哥哥。」大眼睛撲閃撲閃,「哥哥可以一起洗澡?」
「哦……救命……真笨。」
「李叔叔,擦背擦背!」小丫頭轉瞬就忘了剛才的話題。
「不許叫!」
遠處男子站下,對這個方向一笑,深紅的衣角如一匹獵獵的血旗,在風中妖艷一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