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七年,九月二十一。
一大早起了濃濃霧氣,將四面景物遮蓋,早起的人們從沾著白霜的青石板上經過,打量著前頭胡同裡堂皇的榮昌郡王府,都覺得今天的郡王府似乎分外鮮亮些,門環金黃閃亮,琉璃瓦翠色森森,門口的燈籠是新的,八寶羊皮轉燈鑲著紅豔豔的邊,連蹲坐著的石獅子也被擦洗過,各自係上一個毛茸茸的紅色領結。
有人忍不住好奇,道一聲「榮昌郡王府有喜事?沒聽說啊。」湊近了去看,卻發現那燈上,多半繪著些兔子蘿蔔之類的兒童畫作,筆力稚弱可愛,和堂皇王府風範似乎有點那麼不搭調。
忽然眾人頭頂上鞭炮炸響,聲音清脆突然,眾人驚得退開,一抬頭看見牆頭上探出青色竹竿,挑著萬響紅鞭,劈哩啪啦一陣電光霹靂閃過,濃霧被驅散了些,裡頭有人歡喜地笑道:「給小主子慶壽咯……」
外頭圍觀的人都「哦……」一聲。
原來是容家雙生子慶生,難怪容府擺出這種既上心又不張揚的姿態——府內精心準備,對外秘而不宣。
容家雙生子的教育模式,現在已經是麗京很多權貴家庭的效仿學習對象。這對麗京新秀,說他們霸王吧,他們彬彬有禮,斯文優雅,逢人就發名片,行事少有錯漏。說他們良善吧,自家的少爺們自從和這兩位同學,霸氣也不霸氣了,囂張也不囂張了,平日裡還好,一聽見這兩位召喚,衝得比豹子還快,看那臉上表情卻又不像興奮,倒像緊張——緊張遲到被罰那種感覺。
老爺們想——至於嗎?
不管至於不至於,見識過那兩位的,一致公認難纏,但又挑不出任何明面上的毛病,人們一開始還漫不經心,回頭想想,忽然發覺這樣的孩子才是最可怕的,不顯山露水,卻絕對謹慎,真不愧是雙帥教出來的優良品種。
再一觀察容楚太史闌對孩子的態度,眾人漸漸也摸出點門道——似乎是放羊政策,但又絕對重視,非常善於抓住孩子的弱項做心理建設,非常善於培養他們的獨立思考和動手能力。一些有點見識的父輩們,開始鑽營打探容府的育兒心經,太史闌和容楚自然不會理會,趙十九卻因此很發了一筆財——他的最新著作《我在山上陪伴小主子的日子》印刷十萬本,行銷麗京內外,成為年度暢銷書,稿酬暴增,書商們最近正舉著銀票求他寫續集,趙十九裁了好幾件昂貴新衣,正準備辦一場富豪相親宴,把個人問題完美解決再動筆,不過他自覺是個名人了,便頗有些挑剔,目前正在一位戶部侍郎的十五歲女兒和一位前官員巨富家的寡婦之間猶豫不決。
如此,也反映了目前整個麗京對容家雙生子的態度——不敢小覷,有心巴結。
因為在傳言裡,據說容家小郡主和皇帝走得很近,這兩人年紀也相仿,皇帝親政後應該就會開始選秀,三公幾次半開玩笑,說要把容家小郡主配給陛下。眾人聽著這風言風語,看容家小郡主儼然就是未來皇后。
更何況還有人分析,說陛下對容府信重,對太史大帥倚為長城,太史大帥那府裡,榮昌郡王可是隻娶了她一個,那出名的險些鬧出生死誤會的「妻妾同娶」書,擺明了容楚這輩子不會有妾,而聽陛下的口氣,似乎也對三宮六院不以為然,很有些打算效仿容郡王的意思。
眾人免不了便得揣摩揣摩——目前陛下還沒選秀,宮中都是老宮女。身邊有一品女官慕丹佩,文武雙全的女中英傑,傳聞裡這是太史大帥為陛下準備的未來皇后。不過年紀著實大了些,看慕女官那態度,似乎也並沒有打算老牛吃嫩草,又有流言說當初陛下曾經微服私訪,看上了一個貧家女子,很有些動心的意思。
這個流言比容家小郡主可能雀屏中選更具有八卦性和殺傷力,具有一切流行傳奇話本子的爆紅元素——皇帝、貧女、落難、微服、惡賊、相救、茅草屋私定終身,麻雀一朝成鳳凰,充滿了落差感起伏感期待感,宮廷小說萬能開頭,狗血傳奇必備橋段。
眾人目光灼灼,心思躍躍,在狗血的氛圍中鼻孔翕動興奮莫名,也就沒有人記得去探討下事件發生的年代——景泰元年,皇帝那時才兩歲半。
雖說女主角們不是年紀過大就是過小,但明年皇帝就要親政,親政往往都伴隨著充盈後宮,大臣們操心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也因此,今天容家雙生子做生辰,明明沒有對外聲張,各府的馬車都已經車水馬龍地擠在了榮昌郡王府門口的巷子裡。車馬太擁擠,以至於各家車伕爭搶地盤頻頻怒目相對,不過沒有人敢在榮昌郡王府門口吵架——此處狼虎之窩,不可輕易捋鬚。
大多數馬車裡跳下童男童女,這都是有孩子的各府,將孩子送來參加生日會。容府給雙生子做生辰,自然不同於其餘府邸,事先徵求了雙生子的意見,決定不邀請任何官員顯貴,隻和同學們開個小型生日會。
太史闌和容楚,之前四年沒能給孩子們做生日,景泰六年他們回來後又一直忙著打仗,直到景泰七年才能合家團聚給孩子們慶生,自然首先尊重雙生子的要求。
容噹噹表示,小孩子的事大人不用參合,做好服務就行。
容叮叮補充,不過大人們的禮物還是可以收一收的。今年生日不收禮,收禮隻收黃白金。
各府的馬車送來孩子,自然要擱下禮物,還有一些沒得到邀請的,也巴巴地送了禮來,容楚太史闌早就令人收拾好門房一間屋子,用來存放禮物,不多時半間屋子已經塞滿。
太史闌容楚這兩人,從來不「清廉自持,兩袖清風」,當然,也不至於「刮地三層,兩袖金風」,這兩人秉持「貪腐難絕,睜眼閉眼,劫富濟貧,來者不拒」的原則,貪官是治不完的,他們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願意送儘管由他們,容府裡有人專門負責,將禮物收集轉賣兌換銀兩銅錢,轉贈戶部,或根據朝廷和百姓需要,隨時捐贈賑濟。
門口有些擁擠,一些孩子在竊竊私語等下要面送容家雙生子的禮物,忽有馬車飛馳而來,眾少爺小姐的隨從瞧著,有人認了出來,道:「這不是以前安西按察使家的車馬嗎?」
立即有八卦人士眼睛發亮,「聽說前安西按察使家的遺孀,出身邊荒大族,很是個風流厲害人物,和現今這府裡的趙參將關係不錯……」
趙十九有一個參將銜,本身也是郡王府紅人,最近在麗京因為暢銷書的緣故,風頭甚勁。
「她家怎麼也能得到邀請?老頭子早死了,家中現在沒有在職官員……」
「怕不是衝著趙參將來的吧?又或者容家人想看看趙參將的心上人呢……」
「這家女主人聽說本身是巨富之家,出身偏遠省份,行事最張揚的……」
那輛華貴馬車在眾人議論中停了下來,一個矮胖少年竄了出來,先奔進門房,看看那些滿屋子的禮物,轉了一圈,對身後伴當失望大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禮物會重複!你們看,好多送綢緞送珠寶的!」
「小少爺……」他的伴當低聲哄著,「咱們的綢緞可不是尋常緞子,是來自……」
「不行不行!」那孩子拚命搖頭,「叮叮喜歡特別的東西!她不會對我的禮物多看一眼的!不行不行!你趕緊給我想辦法!想辦法!」
幾個衣裳光鮮的伴當,無奈地看看手中的重禮,扶起滿地打滾撒潑的小少爺,猶豫半晌道:「要麼去找些好玩的……」
「哎對了!剛才我們經過羊腸巷,看見的那個會做糖兔子的小瞎子!那個小丫頭好漂亮的,買來!買來送給叮叮!會做糖兔子,又好看,叮叮會喜歡!」
「是……是……小的們就這去辦……」
一群人速度比來時還快地再度驅車出去,留下圍觀的人竊竊私語,「傖俗!強搶民女都敢這麼直白!暴發戶!」
吱呀一聲容府大門開了,管家滿面笑容地迎出來,兩排家丁立階迎客,眾人急忙正衣冠唱名,擁著自家的小主子魚貫而入。
小客人們潮湧而來,將專門辟出的園子擠得水洩不通,小壽星卻還躲在自己院子裡,撅著屁股,鬼鬼祟祟商量事兒。
「噹噹,你說今天人都會來麼?」容叮叮對著滿床的衣服在研究,尋找低調奢華的那一件,以便等下既驚豔全場,又不至於讓那對保護欲和被害妄想症嚴重的父子抗拒。
「我們的事兒,他們捨得不來?」容噹噹撇撇薄唇。
「我想見見那位戶部侍郎家的碧恆姐姐呢。」容叮叮笑眯了眼,「十九叔叔看中的人,一定很美麗啦。」
「你不覺得那叫老牛吃嫩草嗎?」容噹噹不以為然,「倒是那位前某行省按察使的遺孀,也許更有可能。」
「為啥啊。」
「十九叔叔有次喝醉酒提起她……」容噹噹抱著肚子,肅然走了幾步,儼然是發跡後的趙氏官步,頓了頓,向左擠擠眼,「宛君嘛……咳咳
」,向右擠擠眼,唇角一抹神秘淫蕩微笑,「……性子真真是極好的……胸懷也真真是極廣闊的……」伸出雙手,對虛幻處,輕飄飄揉了揉。
容噹噹平時冷面,忽然來這一遭,一室的丫鬟都傻了傻,噗地一聲齊齊彎腰,容叮叮笑得滾倒在衣服堆裡,揉著肚子大叫:「哎喲媽呀容噹噹你真是太缺德了……」
容噹噹肅然放下捋不存在鬍鬚的手,肅然點點頭,毫無笑意,精闢總結,「十九叔叔很變態的,我們不能拿常情來猜他。再說聽說他不是還對一位編修家的老小姐很有興趣嗎?」
容叮叮回頭翻翻帖子,手指頂住臉頰,「咱們請了侍郎家的庶女碧恆小姐,請了前某行省按察使家的小少爺,請了翰林編修家的孫小姐……」
「她們年紀都小,會有家人陪著啦。」容噹噹揮揮手,瞄了瞄外頭頗有些興奮,東張西望的趙十九。
「麻麻說十九叔叔看中的那幾個都不合適,不同意去幫他提親,瞧把十九叔叔急的。」容叮叮皺起鼻子。
容噹噹不說話,黑眼珠子幽幽地亮著。
兩個小人面對面坐著,晃晃小短腿,各自嘿嘿一笑。
四面丫鬟忍不住要笑,又不敢笑,都知道這對小主子,真正打算幹什麼壞事兒的時候,是絕對不會開口的,就像現在這樣——笑,笑得甜蜜自然,讓人毛骨悚然。
再看看外頭正抓耳撓腮的趙十九,丫鬟們心中默默地燒了一炷香。
新近發跡的土豪趙十九兄,年紀已經老大不小,容楚身邊的護衛們這幾年都已經各有著落,唯獨他因為在山上照顧小主子,被耽誤了。眾人原本以為他能和蘇亞成就一對,誰知道蘇亞去年閃電般就嫁了陳暮,趙十九眼看著就成了老大難,常常半夜默默數著那數字巨大的十九,想著這數字會越變越大,越發睡不著,抱著被窩翻滾難眠。
作為容楚的頭號親信,容楚自然也要為他操心一二,趁如今他寫書發達,新晉成為麗京流行文豪,便有心打鐵趁熱,解決他個人問題。
趙十九雖然是個家將身份,但麗京誰都知道他不會僅僅是個家將。他不僅得太史闌容楚信寵,皇帝也待他很是不同,傳聞裡有說皇帝想把趙十九放出去做官,安排的還是富庶之地,就憑他的後台,將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也可因此和郡王府攀上關係。因此郡王府想給趙十九娶妻的消息一出,麗京官場聞風而動,很是慇勤,其中不乏名門淑女,美貌少婦,比趙十九小十幾歲的都有。
關心此事的不僅有太史闌容楚,還有叮叮噹噹。
叮叮噹噹早就聽說十九叔叔的「幾位意中人」,也聽麻麻說十九叔叔眼光各種不靠譜,隻是他們年紀太小,也沒什麼機會去看人,如今正好趁著生日會,想出這個法子,打算親自幫十九叔叔篩選篩選,以作對他照顧自己多年的報答。
「捨己為人,胸懷大愛,是做人的基本準則。麻麻說的。」容叮叮如是說,「我們的生日不是索取,是給予。我們願意奉獻出自己寶貴的慶生機會,來成就一對兩對,驚世良緣。」
丫鬟們齊齊默默打了個抖。
……
清晨的日光似一層迷離的金沙,抖落在紫檀床榻上,一點細細的明光軌跡一個轉折,照亮榻上明黃的被縟。
大而寬的被縟間,一張雪白小臉微帶掙紮之色,眼眸緊閉眉間緊蹙,眉梢輕輕抖動,似乎正沉溺於緊張的噩夢之中。
窗外日光一盛,大而圓的光斑一躍,刺得床上孩子眼睫一顫,霍然睜開。
「哎呀!」景泰藍掀翻被縟蹦坐起來,神情怔怔的。
剛才……似乎在做噩夢。
哦不,不是噩夢,是忽然夢境重回了當年,那一年沂河壩毀,那一年風雨狂吼,那一年在那即將崩毀的大堤上,他奔跑回去救小映,卻被金正奪了過去扔向巨浪,一霎間黃色濁浪兜頭罩下,他瞬間驚醒。
景泰藍微微有些喘息,剛才的夢境太真實,他好像還在那高過他頭的蒿草叢中穿行,滿頭滿臉的汗落下迷了眼睛,一忽兒又是小映的尖叫和驚惶的臉,在頭頂上方四十五度浮沉,他伸出手去觸及她的指尖,冰冷濕潤,忽然又變成細長帶著鋸齒的草葉,割得他手指一痛……
景泰藍木木地坐在床上,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想到小映了,甚至大多時候已經
忘記了她的臉,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有了這麼一個夢。
可能是因為上次麻麻說,戰爭基本結束了,她也有點空閒,打算讓人打聽一下小映一家現在的生活怎樣,早年雖然麻麻一直安排人照顧,到底沒有什麼機會太多過問。
後來大家都事忙,他也就忘了這事,不過記憶因此有了刻痕,在夢境中悄然提醒。
景泰藍發了陣呆,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忘了,目光一轉落在衣架上的彩色小球上,驀然一聲尖叫。
「哎呀,叮噹生日,遲到啦!」
……
半刻鍾後,日宸殿趕來伺候的宮人們,就看見狂奔的皇帝,一邊扣著衣紐一邊向外衝,撞得宮女們人仰馬翻,一堆小太監追在後面叫:「陛下,您的靴子……陛下!您慢著些……陛下!早膳……」
景泰藍順手從一個宮女的托盤上抓了幾個小饅首,往嘴裡填一個,懷裡塞兩個,大叫:「戒明呢?叫戒明快點來,還有慕姑姑,還有我準備的賀禮……」
「戒明大師和慕女官先前已經在殿前等候啦……賀禮昨日已經派人先送了過去……」孫公公追出來,就看見皇帝一個箭步竄出三丈,早已拽著戒明腳不點地地跳上了便輿跑了。
老邁的孫公公眯著眼,盯著皇帝遠去的背影,神情充滿憧憬地笑了笑。
看來,明年的後宮,將會有新一代的小皇后咯……
……
景泰藍的便輿在宮門口停下,換乘了一輛普通馬車,一些侍衛暗中跟隨保護,往前市大街榮昌郡王府方向去。
為了給叮叮噹噹慶生,景泰藍特地扯了個理由,停了今日早朝,打算微服去容府,痛痛快快玩一天,誰知道竟然睡晚了,此刻在馬車裡不住催促。
「陛下。」戒明抱著一個碩大的大便狀抱枕,憨聲憨氣地提醒,「您昨天說要去集市上買幾個面具的。」
「哦對了。」景泰藍這才想起,為免驚動太多人,他有打算戴面具去玩,還打算順手多買幾個,人手發一個,搞一個假面舞會來著。
「那就拐個彎。」他吩咐侍衛車伕,「羊腸胡同那邊最熱鬧,玩意最多,咱們去那邊。」
「很好。」慕丹佩道,「從西北口子入,那邊的鼎邊銼鍋貼風味絕佳。」
景泰藍嚥了嚥口水——他家慕女官是個著名吃貨,看中的吃食都是一流口味。
「那多買些,帶點給叮叮噹噹。」他立刻做了決定。
此時已經是半上午,羊腸胡同人頭攢動,這裡是麗京新近發展起來的著名集市之一,是孩子們的天堂,諸般小吃玩樂一應俱全。
人群熙攘,孩子尖叫歡呼嚎哭和大人呵斥追逐之聲不絕,炸得人頭暈,擠得人眼睛發花,慕大高手皺眉看著鼎邊銼鍋貼攤位前的人山人海,琢磨:「該從哪個口子擠進去最有效率呢……你覺得這邊……咦,人呢?」
再一轉眼,皇帝大人早已兩眼發亮,嗖一下鑽入人群不見,再下一瞬他已經順利渡千軍萬馬,從容自擁擠人頭之中登陸鼎邊銼鍋貼攤位,一邊熟練地自口袋裡掏錢一邊問價,一邊尋找著最熱乎出爐的鍋貼,一邊回頭問還在外圍琢磨入口的倆高手,「喂,你們要幾串?」
戒明傻傻地道:「哇,他怎麼進去的?」
慕丹佩摸著下巴,一邊高聲道:「一人兩串夠了!那邊的蛋仔餅味道也不錯,留點肚子!」一邊笑道:「這可是好事兒。他懂世情人情,明白人間煙火味兒,將來就能更體諒百姓。」
戒明似懂非懂點點頭。慕丹佩卻忽然有些出神。
陛下小小年紀,生活能力極強,樸實親切,練達人情,又有決斷,尋常豪門子弟都顯得比他嬌慣,何況他還是個皇帝。別說南齊,便是在整個大陸,也是異數。
不用說,這也是太史闌的功勞。
想起太史闌,慕丹佩便禁不住微微發怔,當年女帥一個玩笑,改變了自己一生的選擇,如今想起,知道上了太史闌的當,卻也沒什麼後悔不甘——伴在這樣特別又英才內斂的小皇帝身邊,滿懷喜悅看他一日日長成明君,陪他一起開創盛世,也是他人不可多得的機緣。
隻是有時午夜夢迴,
對寂寂深宮漠漠月光,也難免有幾分惆悵——青春去也,終身空擲,心深處雖有滿滿宏願,終不免缺了溫柔一角。
所謂時人猜測的,她的誌向是皇后,她不過一笑而已。陛下年幼,視她如姐,於她心中,視陛下,也不過是需要她保護的幼弟而已。
「慕姑姑!」孩子歡快的聲音響在耳側,「新鮮出爐,好香!給!」
她展開笑靨,接過一串,順手給他擦擦臉上沾到的醬汁。
「阿彌陀佛,非禮勿視。」戒明急忙轉頭,被景泰藍哈哈大笑踢上一腳,「無聊!」
慕丹佩收了帕子,也哈哈一笑。
笑容裡幾分寂寥,如浮雲,瞬間越過青天。
……
不多時,幾人都抱了滿懷的東西,開始往回走,忽然一群孩子蜂擁而過,歡聲道:「那邊有糖兔子!」
景泰藍回頭,便看見巷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也圍了一群孩子,透過人群可以看見一個少女正在低頭做糖兔子,沾了麵粉的糖團,先切成一塊塊的長圓形,手指一捏窩進腹下成了四足,在掌心一團就是兔子圓滾滾的身子,手指往上一揪又出來兔子頭,兩邊指甲一彎一捏便是耳朵,指腹一抹成了兔子臉,再綴上兩顆鮮豔的紅豆,孩子們發出一陣歡呼。
那少女手指雪白,翻飛如蝶,雪白的糖團在掌心翻滾,轉眼便是一隻粉嫩滾圓造型趣致的兔子,動作利索靈巧,賞心悅目,圍觀的人群倒有很多人是被她的動作吸引,轉不開目光。
景泰藍也看住了,隻覺得這場景好看,那少女一直沒抬起頭,從衣服上看很是寒苦,臉和頸項卻是雪白,睫毛濃黑,微微下垂。
景泰藍看了一陣,直到被慕丹佩拉了一把才悻悻回頭——他知道糖兔子這種東西,叮叮噹噹一定不待見,倒也不必擠過去了。
他轉身的時候,那少女正抬起頭,眾人發出驚嘆聲,人群裡有幾個酸夫子大聲道:「好一雙明眸——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有人驚呼,有人翻倒,一大群人撥開人群,直奔那少女而來,遠遠地有人大叫:「就這個!就這個!兔子糖!糖兔子!」
眾人回首,便看見衣衫鮮亮的孔武大漢,氣勢洶洶直奔那少女而來,頓時醒悟——強搶民女的節奏開始了!
嘩一下人群四散,壞心的順手搶了幾個糖兔子,好心的站得遠遠大叫:「姑娘快跑!」
那少女茫然抬起頭來,一雙眸子如明珠瑩潤,視線卻有些僵硬,她眨了眨睫毛,神情有些無措。
那群家丁一陣風般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她!糖兔子!跟我們走!」
少女人生得伶俐,動作卻有些緩慢,被拽得身子一歪,踉蹌靠在牆上,胳膊被牆皮蹭破,她並沒有去看胳膊,卻雙手抱住了自己的小攤子。
圍觀群眾大叫:「搶人啦——」
一隻腳踏上馬車的景泰藍停住了。
再回首時他目光灼灼。
當街搶人!
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渴盼了很多年的傳奇話本子經典橋段!
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腳跟一旋,袍子一撩,他蹭一下就跳下去。
身子在半空懸住了,景泰藍的小靴子踢在車幫上,「哎!慕姑姑!你又壞我事!」
「陛下。」慕丹佩單手拎著尊貴的皇帝陛下的後領口,似笑非笑地輕聲道,「英雄救美這樣的事情,不適合您的尊貴氣質。」
「哎我這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我眼皮子底下,在我清平治下,居然有強搶民女事件發生……啊!慕姑姑,你不覺得這是我營造親民形象的大好機會嗎?你覺得這不是我走出皇宮接地氣的重要舉措嗎……啊慕姑姑,你不能這樣——」
慕丹佩拍拍手,把皇帝大人塞回車廂,三步兩步竄進人群,一隻手扶住那踉蹌欲倒的少女,另一隻手已經將那幾個家丁掀了開去。
「跟我走。」她不理那群家丁的嚎叫,對那少女溫和地道,「我給你安排一個去處。」
少女抬起頭,眼神茫然地在她臉上定了定,隨即用力地捋開她的手。
慕丹佩怔了怔。
從車上竄下來,趕過來的景泰藍怔了怔。
「我跟他們走……」少女低頭,細聲道。
「嗄?」景泰藍眼睛直了直。
劇情發展似乎有點脫離常規?
他忽然一怔,仔細地看了看少女,皺起了眉。
這張臉……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眼熟。
「他們……他們不是強搶我……」少女臉上有種奇特的神情,「他們說送我去官宦家庭,給人家的小小姐做侍女……我願意。」
慕丹佩皺起眉,她沒想到有人自願為奴的,不過她低頭看看少女乾淨卻滿是補丁的衣服,也明白了一些。
相較於街頭流浪餐風露宿,做大戶人家的侍女,應該就算好去處了。
「聽聽,人家自願跟我們去!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那群家丁不敢靠近慕丹佩,遠遠跳腳大罵。
慕丹佩嘆口氣——確實,管不得了。
她退後一步,轉身要走,少女抬起頭,眼神如水盈盈,每一點星波,都閃爍著茫然和不確定。
景泰藍本來也要轉身了,看見這樣的眼神,忽然心中一熱,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衝了出去,一把拉住了那少女的手。
「你傻了啊!」他大叫,「你知道這些人說的是真的?也許他們是人販子呢?也許他們要拐賣你呢?也許他們要把你送到妓院呢?」
圍觀有人點頭——看不出這小子年紀小,倒是精明。
「胡扯!放屁!」那群家丁大叫,「我家公子是有身份的!府裡是有爵位的!搶了也就搶了,犯得著騙她一個丫頭片子麼!」
「聽聽!」景泰藍道,「剛才還說給小小姐做丫鬟,怎麼忽然又變成公子?這就是騙子!」不由分說拽著少女便走,「跟我走!要做丫鬟也不能誰來拉了就去,我給你安排!」
他心中一股熱氣升騰,並沒有過多思考,總覺得這雙眸子熟悉,像一片盈盈水影在心頭晃動,忍不住便要把事情管到底,至於人家怎麼想,他不管。
少女神情怔怔地,似乎想拒絕,然而被他一拉,忽然也就閉了口,腳步不由自主地便跟著。
「哎哎這算怎麼回事,當街劫人啊這是?站住!站住!」那群家丁傻了眼,趕緊追上來,早被慕丹佩和隱在人群中的護衛,暗手摔了開去。
景泰藍拉著少女匆匆上車,先安頓她坐好了,見少女不安地探著身子向外看,想起一事,忙道:「戒明,幫忙把她攤子收了,送到車上來。」
他救了這少女,日後自有她的好安排,攤子原可以不要,然而看著她這般掛念,自然要為她周全,最起碼這樣,能令她安心。
景泰藍擁有傳承自太史闌的行事理念——善於換位思考,為人著想。
少女果然不那麼緊張了,舒一口氣,坐直了身體,輕輕笑道:「弟弟,你真好。」
景泰藍忽然渾身一震。
這口氣……
他傻傻地看著對面少女,目光從她的眸子一直打量到她的身形,又唰一下掀開車簾。
光線射進來,少女並沒有眨眼。
戒明扛著木架子氣喘吁吁地奔來,正要上車,被景泰藍一把推了下去,「別擋我!」
「弟弟……」少女似乎感覺到不對,有些不安,不確定地道,「我覺得你年紀比我小,或者我錯了……哦我該叫公子……」
景泰藍彷彿什麼都沒聽見,慢慢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晃了晃。
少女眼神直直的,並無顫動,她神情有些羞澀,欲待站起身來,「對不住,我失禮了,公子……」
「啊!」景泰藍忽然一聲大喊,少女驚得霍然抬頭。
景泰藍已經從座位上蹦了起來,砰一下撞到腦袋,也顧不得疼,一把抓住少女雙手。
「小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