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克拉克夫人

  當我們再次回到康比塞時,康比塞的空中瀰漫著濃濃的憂鬱。這有一部份也許是天氣的緣故──那是九月裡潮濕的一天,空氣顯示出已是秋天;另一部份無疑是由於房子幾呈半閉狀態。樓下房間的房門和百葉窗是關著的,我們被帶去的小房間又潮又悶。一個外表能幹的護士向我們走來,邊走邊放下她那顯得僵硬的袖口。

  「白羅先生?我是護士卡普斯蒂,我接到克拉克先生的來信,說您要來。」她輕快地說道。

  白羅問起了克拉克夫人的病情。

  「其實一點也不麻煩,各種狀況都考慮好了。」

  各種狀況都考慮好了。我猜這指的是,考慮好克拉克夫人臨終前的事宜。「當然不能期望有太大的改善,但有一種新的治療方法已使她小有好轉。勞根醫生對她的情況很滿意。」

  「但是,事實上她永遠不會康復了,對不對?」

  「噢,我們從來沒有挑明的說過。」卡普斯蒂答道,她對這直率的說法感到有點震驚。

  「我想她丈夫的死對她是個可怕的打擊吧?」

  「嗯,白羅先生,如果您能理解,我得說,其實對她這般病情的人,那實在談不上打擊。克拉克夫人此刻對任何事情的感覺都是模模糊糊的。」

  「請原諒我這麼問──他們是不是深深愛著對方?」

  「噢,是的,他們是很幸福的一對夫妻。他為她很是操心和難受,可憐的男人。你知道,對於一位醫生來說,這就更為難了。他們總不能自欺欺人吧?恐怕剛開始時,這對他的心理造成了嚴重的損傷。」

  「剛開始時?之後就不太嚴重了?」

  「人總會習慣的,是不是?那時卡邁科爵士開始收藏寶物。培養嗜好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是種極大的舒解。他常常參加拍賣會,之後他便會和格雷小姐忙著為收藏品進行編號和安置。」

  「噢,是啊,格雷小姐。她離開了,是不是?」

  「是的,我為此感到難過,但是當女人心裡不舒坦時,腦筋便會胡思亂想,而且你無法與她們爭辯,這時最好是讓步。格雷小姐對這些事是很了解的。」

  「克拉克夫人一直不很喜歡她?」

  「不,並不是不喜歡。事實上,剛開始的時候,我想克拉克夫人很喜歡她。但是,我不可以和您在這閒聊了,我的病人會懷疑我們怎麼了。」

  她帶我們來到二樓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曾做為臥室,現在已改成一間舒適的客廳。

  克拉克夫人坐在一張靠窗的大扶手椅上。她非常瘦削,臉色灰暗和憔悴,看得出她飽受病痛之苦。我注意到她有點神情恍惚,眼睛瞳孔極小。

  「這位是您要見的白羅先生。」卡普斯蒂用她高聲歡快的聲音說道。

  「噢,是的,白羅先生。」克拉克夫人語聲含糊地說道。

  她伸出了手。

  「這位是我的朋友海斯汀上尉,克拉克夫人。」

  「你好,你們能來真好。」

  她方向不明地擺了一下手,我們便坐了下來。沒人說話,相當安靜。克拉克夫人似乎沉浸在夢中。

  過了一會兒,她費力地振作起精神。

  「是為了卡爾的事,是嗎?關於他的死,噢,是的。」她搖頭歎息,但依然精神恍惚。「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結果會這樣……我非常確信我應該先他而去……」她深思了一兩分鐘,「卡爾非常結實,就他的年齡而言,他的身體是非常好的,他從來不生病。他將近六十了,可看起來像是五十……是的,非常結實……」

  她再一次沉入夢中。白羅很清楚某些藥物的作用,以及它們如何使服藥者產生時間無限的感覺。他沒說什麼。

  克拉克夫人突然說道:

  「是的,你們來了很好。我告訴過富蘭克林要你們來,他說他不會忘記的。我希望富蘭克林不會變傻了……他很容易上當,儘管他曾經到過世界各地。男人都是這樣……他們還是孩子……富蘭克林尤其是這樣。」

  「他性格比較衝動。」白羅說。

  「是的,是的……而且有情有義。男人這點就不夠聰明,即便連卡爾──」她的聲音漸漸變細,不耐煩地搖著頭。「每件事都模糊不清……身體有毛病真是麻煩,尤其是當它佔了上風的時候,這時一個人不會意識到任何東西,只想著疼痛是否會延緩,其他事情都顯得不重要。」

  「克拉克夫人,我知道,這是人一生中的一個悲劇。」

  「它讓我變笨了,我甚至記不起我要對你說的話。」

  「是不是關於您丈夫的死?」

  「卡爾的死?是的,也許……瘋狂又可憐的傢伙,我指的是兇手。如今這世界充斥著噪音,講求速度,人們已經無法忍受這些了。我一直很同情這些精神異常的人,他們的頭腦一定感覺很奇怪。而之後,便被處死?這實在很恐怖,但是除此之外,我們又能怎麼辦呢?殺了人就得……」她搖著頭,顯然有點輕微疼痛。「你們還沒有抓到他嗎?」她問道。

  「還沒有。」

  「那天他一定在這附近打轉過。」

  「克拉克夫人,那時有許多陌生人。那是個假期。」

  「是的,我忘了……他們都在沙灘上,並不會到我們這裡來……」

  「那一天沒有陌生人來這裡。」

  「誰說的?」克拉克夫人突然精神來了。

  白羅看起來有點吃驚。

  「僕人,」他說道,「還有格雷小姐。」

  克拉克夫人咬字清晰地說道:「那女孩是個騙子。」

  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白羅看了我一眼。

  克拉克夫人接著說,這一次顯得非常激動。

  「我不喜歡她。我從沒有喜歡過她。卡爾當她是稀世珍寶,常說她是個孤兒,在世上孤苦伶仃。當孤兒有什麼不好?有時反而是因禍得福。你要是有一個飯桶父親和一個酗酒的母親,你便可以有抱怨的東西了。說她多有膽量,是個多好的幫手!我敢說她的工作一定做得很好!就不知道她哪來的這麼多膽量!」

  「親愛的,別太激動。」卡普斯蒂護士插話道,「我們可不能讓您累著了。」

  「不久我就把她趕走了!富蘭克林卻愣頭愣腦地勸我,說她對我會是個安慰。好個安慰!巴不得早點看到她死──我就是這麼說!富蘭克林這個傻瓜!我可不希望他和她攪和在一起。他只是個孩子,還不懂事!『如果這樣你才高興的話,我給她三個月薪水。』我說,『但她必須離開,我不要讓她在這屋裡多待一刻鐘。』生病有一點好處就是,男人不會和你爭吵。他照我的話做,所以她走了,走的像個殉道者,我希望──她也把她的快樂和膽量一同帶走。」

  「親愛的,別這樣激動,這對你不好。」

  克拉克夫人示意卡普斯蒂護士離開。

  「你和其他人一樣,都像傻瓜一樣被她騙了。」

  「噢,克拉克夫人,您不該這麼說。我認為格雷小姐是個不錯的女孩,外表如夢似幻,就像小說中的人物。」

  「我沒有耐性和你吵這個。」克拉克夫人無力地說。

  「嗯,親愛的,她都已經走了,馬上就走了。」

  克拉克夫人搖著頭,顯出有些不耐煩,什麼也沒說。

  白羅說:

  「為什麼你說格雷小姐是個騙子?」

  「因為她就是。她對你說,沒有陌生人到這裡來,是嗎?」

  「是的。」

  「那很好。我親眼看見──從這扇窗子──她站在前面的台階上,和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講話。」

  「那是什麼時候?」

  「克拉克死的那天早上,大約十一點。」

  「那個男的長得什麼樣子?」

  「一個很平常的人,沒什麼特別的地方。」「是個紳士或是生意人?」

  「不是生意人。一個穿著破舊的人,我記不清了。」

  突然她的臉上顯出一陣痛顫。

  「請……你得走了……我有點累……護士!」

  我們只好聽話離開。

  在回倫敦的路上我對白羅說:

  「這可不尋常,格雷小姐和一個陌生的男人。」

  「你看,海斯汀,正如我說的,總會有事情被查出來。」

  「為什麼那個女孩要說謊,說她沒看見任何人?」

  「我可以想出七個不同的理由,其中一個尤其簡單。」

  「因為疏忽?」我問道。

  「是的,也許這得發揮你的聰明才智了。可是我們不必自找麻煩,要回答這個問題,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去問她本人。」

  「可是她也許會再編另一個謊言。」

  「那就真的很有趣了,很有啟發性。」

  「很難想像她這樣的女孩會和一個瘋子串通一氣。」

  「非常正確,所以我不做如是想。」

  我想了幾分鐘。

  「一個長相不錯的女孩可真不容易過日子。」我最後歎息道。

  「Du tout(法文:一點也不)。甩掉你那個想法。」

  「這是事實,」我堅持,「僅僅因為她長相不錯,每個人都看她不順眼。」

  「你這是什麼蠢話,我的朋友?在康比塞有誰在對付她?卡邁科爵士?富蘭克林?還是卡普斯蒂護士?」

  「好吧,克拉克夫人在欺負她。」

  「我的朋友,你對年輕漂亮的女孩真是充滿了愛心。而我,我卻對重病在身的老婦人滿懷同情。也許克拉克夫人的眼光才是清晰的,反而她的丈夫、富蘭克林.克拉克先生、卡普斯蒂護士才是瞎子──還有海斯汀上尉。」

  「白羅,你對那個女孩懷有敵意。」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眼睛突然眨了眨。

  「也許是看到你又開始意亂情迷,我就忍不住要澆你冷水,海斯汀。你一直是個真正的騎士,總是樂於營救苦難中的女子──漂亮的女子。」

  我忍不住笑了:「你真能胡說八道,白羅。」

  「噯,人總不能一直悲慘下去。我對悲劇在人類發展的影響越來越感興趣。我們共有三齣家庭的戲碼。首先,是安多弗──阿雪爾夫人的悲慘人生,她的努力,她對德國丈夫的支援和對外甥女的愛,這可以單獨寫成一部小說。接著是貝斯希爾,那幸福、與世無爭的雙親以及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兒──糊塗的女孩和有著強烈意志的梅根,她富有才智,並執著追求真理。還有另一個人物,那個有強烈自制力的蘇格蘭青年,他多情,富嫉妒心並深深愛著受害的女孩。最後是徹斯頓全家,一個垂死的妻子,以及沉溺於收藏的丈夫,他對體貼幫忙自己的漂亮女孩滿懷溫柔和同情,還有那個弟弟,他充滿活力,魅力四射,詼諧有趣,雲遊四海的閱歷,更讓他散放著迷人的神韻。

  「請記住,海斯汀,在正常的情形之下,這三齣獨立的戲不會彼此關聯,它們不會相互影響。然而生活中的變換和重組啊!我永遠臣服於它們的魔力。」

  「派汀頓到了。」這是我僅能說的。

  我可以感覺到,是揭穿真相的時候了。

  當我們回到白港公寓時,有人告訴我們,有位先生正在等白羅。

  我猜是富蘭克林,或者是傑派,但發現居然是唐納德.弗雷澤時,令我十分吃驚。他顯得侷促不安,發音不清的毛病,比以往更明顯。

  白羅並沒有急著讓他說出來訪的目的,倒是建議來點三明治和酒。

  在三明治和酒拿上來之前,白羅便一個人不停地說話,解釋我們去過哪裡,而且情感誠摯地說起那個病婦。

  直到我們吃下三明治,又喝完酒後,他才開始問起弗雷澤先生的事。

  「弗雷澤先生,你是從貝斯希爾來嗎?」

  「是的。」

  「在米莉.希格利那裡有什麼進展嗎?」

  「米莉.希格利?米莉.希格利?」弗雷澤不解地重覆著那個名字,「噢,那個小姐!不,我還沒開始動作,那──」

  他停了下來,緊張地絞著雙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到您這裡來。」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知道。」白羅說。

  「不可能。您怎麼會知道?」

  「你來我這裡,是因為你有一件事必須對人說。這樣做就對了,我就是那個合適的人。說吧!」

  白羅的自信態度還真起了作用。弗雷澤看著他,露出一種樂意遵從的怪表情。

  「您確定?」

  「當然,我很確信。」

  「白羅先生,您對夢有研究嗎?」

  我怎麼也想不到他要說的是這個。白羅卻絲毫沒感到驚訝。

  「是的。」他答道,「你一直夢到──」

  「是的,我想您會說我夢……夢到那件事是很自然的,可是這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夢。」

  「是嗎?」

  「我已經連續三個晚上做這個夢了,先生,我想我快要瘋了……」

  「告訴我吧!」

  那個男人的臉色蒼白,眼睛圓瞪,事實上,他看起來像是失魂了。

  「這些夢都是相同的。我在海灘上尋找著貝蒂,她不見了──只是消失不見,你知道。我得找到她,我得把她的腰帶給她,我手中拿著那條腰帶,然後──」

  「嗯?」

  「夢境變了……我不再尋找了,她就在我的面前,坐在沙灘上。她沒有看見我走來──噢,我不能──」

  「繼續。」

  白羅的聲音權威而堅決。

  「我走到她的身後,她聽不到我……我把腰帶繞到她的脖子上,往上一拉……噢,拉……」

  他聲音中的那份痛苦掙扎相當可怕,我緊握住椅子的把手……這件事太真實了。

  「她窒息了,她死了,我勒死了她……隨後她的頭向後面倒來,我看到她的臉……那是梅根,不是貝蒂!」

  他倚靠在椅子上,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白羅又倒了一杯酒遞給他。

  「這個夢是什麼意思呢,白羅先生?為什麼我會做這個夢?而且是每天晚上……」

  「喝掉你的酒吧。」白羅命令道。

  那個年輕人喝完酒,然後用較平靜的聲音問道:

  「那是什麼意思?我……我並沒有殺她,是吧?」

  我不知道白羅是怎麼回答的,因為這時候我聽到郵差敲門,便離開房間。

  從郵箱中取出的東西,使我對弗雷澤的怪夢完全沒了興趣。

  我跑回客廳。

  「白羅,」我叫道,「來了,第四封信。」

  他跳起來,從我的手中抓過信,拿出他的裁紙刀打開信。他把那封信攤開在桌上。我們三個人一起看信。

  還是沒有成功?呸!呸!您和警察到底在做什麼呀?哎,哎,這豈不太可笑了?親愛的,我們的下一站是哪裡?可憐的白羅,我真是為你難過。起頭沒有成功,就再嘗試、嘗試、嘗試。

  我們依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蒂帕雷里(Tipperary)?不,那還早著呢,那是字母T。

  下一次的小意外將於九月十一日發生在唐克斯特(Doncaster)。

  再見。

  A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