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十一月的某一天,天氣晴朗。湯普森醫生和傑派探長前來通告白羅關於亞歷山大.波拿帕.卡斯特一案的訴訟結果。
白羅由於支氣管輕微發炎無法參加。幸運的是,他沒有硬要我留下來陪他。
「決定提審,」傑派說,「就是那樣。」
「這不是違反常理嗎?」我問道,「在這個階段進行辯護?我原以為獄中犯人總是要求保留辯護權的。」
「這可是正常的程序,」傑派說,「我猜,年輕的盧卡斯認為他可以讓決議胡亂通過。畢竟,他是個裁定員。精神失常是唯一可能的辯護理由。」
白羅聳了聳肩。
「如果是精神失常,就不可能獲判無罪開釋了。隨意在押的囚刑,可不比死刑好到哪裡去。」
「我猜想,盧卡斯認為有機會,」傑派說,「因為只要那人在貝斯希爾謀殺案中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整個案件就可能大逆轉。我認為他還沒有意識到我們有多麼充分的證據。他是個年輕人,一心想尋求表現。」
白羅轉向湯普森。
「你有什麼看法,醫生?」
「對卡斯特嗎?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扮演神志清醒的人非常出色;當然,他是個癲癇病人。」
「多麼令人驚奇的結尾啊。」我說道。
「你是指,他正好在發病的時候,跌進了安多弗的警察局?是的,對這齣戲而言,那倒是個完美的謝幕方式。ABC總是把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他有沒有可能犯了罪卻不清楚自己的罪行?」我問道,「他的否認聽起來挺真實的。」
湯普森醫生笑了笑。
「你不該被那種『我可以向上帝起誓』的表演所蒙騙。我認為,卡斯特很清楚自己犯下那些謀殺案。」
「否認的言辭通常都是很激烈的。」克羅姆說。
「回答你的問題,」湯普森繼續說道,「一個癲癇病人處於夢遊狀態時做出事後渾然不覺的事,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是普遍的觀點是,這些行為通常『不會違背此人在清醒狀態下的意願』。」
他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說起grand mal(法文:大發作)和petit mal(法文:小發作),使我這個外行人如墜五里霧中。當一個專業人士深入探討他專業方面的問題時,這是常有的情況。
「無論如何,我反對這種理論,亦即認為卡斯特在進行謀殺時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如果沒有那些信,你或許還能提出那樣的觀點。那些信件粉碎了這個觀點。它們表明這些罪行是經過預謀和仔細策劃的。」
「可是對於這些信件,我們還無法進行解釋。」白羅說。
「那令你極感興趣?」
「當然,這些信是寫給我的。一談到信件這個問題,卡斯特便堅決閉口不談。除非我能找到他寫信給我的原因,否則我不認為本案已獲得解決。」
「是的,我能夠理解你的觀點。找不出衝著你來的理由?」
「找不出來。」
「我可以提個想法嗎?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卡斯特很明顯是背負了兩個極端誇張的教名:亞歷山大和波拿帕,這主要是出於他母親的一時奇想(我毫不懷疑,這其中含有戀母情結),你看出其中涵義了嗎?亞歷山大,普遍認為是一位渴望征服世界的人;波拿帕則是偉大的法蘭西國王。他需要一名對手,一個可以說是和他在同一位階的人。所以那就是你了,赫丘勒斯大力士(白羅的名字Hercules與希臘神祇大力士Hercules近似)。」
「這番話相當有建設性,醫生。這些話使我產生了一些想法……」
「噢,這只是個假設。好了,我得走了。」
湯普森醫生離去。傑派留了下來。
「他的不在場證明令你有點擔心?」白羅問道。
「稍微有一點。」探長承認道,「你聽著,我可不相信,我認為那不是真的。可是要扳倒它,一定是麻煩不斷。那個叫史全奇的男人頑固得很。」
「跟我講講他的情況。」
「他四十歲左右,是個固執、自信、極有主見的採礦工程師。我認為,應是他堅持現在就得審理他的證詞。他想前去智利,希望手上的事情能趕快辦完。」
「他是我所見過最獨斷的人。」我說。
「他是那種不願意承認自己錯誤的人。」白羅若有所思地說。「他堅持自己的說法,而且不容他人質問。他極其誠實地發誓說,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在伊斯特本的白十字旅館曾碰到卡斯特。他當時很孤獨,希望找人聊聊天。依我看,卡斯特是個理想的談話對象。他一句話也沒插口!晚餐之後,他和卡斯特玩多米諾骨牌。看起來,史全奇是個玩多米諾骨牌的高手,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卡斯特也極具水準。真是奇怪的遊戲,多米諾骨牌,人們都為之著迷,總會連續玩上好幾個小時。很顯然,史全奇和卡斯特也是那樣玩的。卡斯特想去睡覺了,可是史全奇不要──他保證他們可以玩到午夜之後。果真如此,他們一點十分才分手。而如果卡斯特二十五日凌晨零點十分仍在伊斯特本的白十字旅館,他是不可能於午夜到凌晨一點之間,又在貝斯希爾的海灘上勒死貝蒂.巴納德。」
「這個問題顯然難以回答。」白羅想了想說,「確實值得深思。」
「這倒讓克羅姆有的傷腦筋了。」傑派說。
「史全奇這個傢伙非常獨斷嗎?」
「是的,他是個偏執狂,而且很難找出哪裡有漏洞。假設,史全奇搞錯了,那個人並不是卡斯特──那他為什麼會說那個人就叫卡斯特呢?旅館登記簿上的簽字確實是他的。你可不能說有共犯,殺人狂是不會有共犯的!那個小姐死亡的時間是不是該推後一點呢?但法醫的證據是很肯定的。而無論如何,要卡斯特從旅館出來,又不被人看見,然後趕到十四英里外的貝斯希爾去,是要花些時間的──」
「這確實是個問題,是的。」白羅說。
「當然,嚴格地說,它對本案不會有太大影響。我們已在唐克斯特謀殺案中抓到卡斯特──那件沾有血跡的衣服、那把刀,這沒什麼可狡辯的。沒有任何陪審團會判他無罪。只能說它破壞了一件漂亮的案子。他犯下了唐克斯特謀殺案,他犯下了徹斯頓謀殺案,他犯下安多弗謀殺案。當然,見鬼,他必定也犯下貝斯希爾謀殺案。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證明!」
他搖搖頭,站了起來。
「是你的機會了,白羅先生。」他說,「克羅姆現在是一頭霧水。發揮你的長才,讓我們看看他是怎樣辦到的。」
傑派離開了。
「如何,白羅?」我說,「你那些灰色腦細胞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白羅答非所問。
「告訴我,海斯汀,你認為這案子可以收場了嗎?」
「哦,老實說,是的。我們抓到了那個人,我們也有了大部份的證據,現在只需要再做整理即可。」
白羅搖搖頭。
「案子已結束?那個案子!那案子的關鍵就在那個傢伙,海斯汀。除非我們完全了解他,否則案情還是一樣深不可測。我們把他推上被告席可不表示我們已獲得勝利!」
「我們對他已經有許多了解。」
「我們對他還一無所知!我們知道他在哪裡出生,我們知道他參加了戰爭,頭部受了點輕傷,由於癲癇退伍;我們知道他承租馬伯里太太的房子有近兩年時間;我們知道他很安靜和孤僻,是那種沒人會留意的人。我們知道他炮製和執行了一個極其高明的連續謀殺案,我們知道他犯下一些難以置信的錯誤,我們知道他毫無同情心,他做盡傷天害理的事;我們也知道他挺善良的,他不讓別人蒙受不白之冤。如果他想不受干擾地殺人,他何不就讓別人為他揹黑鍋?海斯汀,你難道看不出,這個人是個矛盾的混合體?愚蠢和精明,殘暴和高尚──而這中間一定有什麼決定因素來調和他的雙重人格。」
「當然,如果你把他當做一個心理學研究對象的話。」我說。
「這案子是不是有點別的什麼?我一直在摸索,試圖了解兇手。現在我終於領悟到,海斯汀,我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我對他一無無知。」
「是對權力的欲望──」我說。
「是的,這可以解答許多問題……可是它還是不能令我滿意。有些事情我還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進行謀殺?他為什麼會挑選這些特定的人──」
「是字母順序──」我說道。
「難道貝蒂.巴納德是貝斯希爾唯一以B做姓氏開首的人嗎?貝蒂.巴納德……我有個想法了……應該不會錯,一定是這樣。可是如果是這樣──」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不願去打擾他。
事實上,我相信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白羅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親愛的海斯汀,」他熱情洋溢地說,「我了不起的天才。」
我被這突來的讚美弄得迷惑不解。
「是真的,」白羅繼續說道,「一向以來,一直以來,你不斷給我幫助,為我帶來好運,你使我受到啟發。」
「我這一次是怎樣啟發你了?」我問。
「我問自己一些問題,然後想起你說過的一句話──一句在明顯事實上閃閃發亮的話。我不是曾經對你說過,你是一個提點關鍵的天才?我對這麼明顯的東西倒是疏忽了。」
「我這句英明的話語是什麼呢?」我問。
「它使每一件物品彷若水晶般晶瑩透明,我找到了所有問題的答案。殺害阿雪爾太太的原因(對的,我很久前曾模糊地感到過),殺害卡邁科.克拉克的原因,殺害巴納德小姐的原因,唐克斯特謀殺案的原因,而最終和最重要的是,找上我赫丘勒.白羅的原因。」
「你是否可以好心解釋一下?」我問。
「現在還不行。首先,我還需要更多資訊。我可以從我們的特別團體那裡獲得。然後,然後,當我獲得某個問題的答案之後,我要和ABC會面。我們終於要面對面──ABC與赫丘勒.白羅,兩個對手。」
「然後呢?」我問道。
「然後,」白羅說,「我們會談話。我向你保證,海斯汀,對一個想隱藏事實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談話對他更危險!一個明智的法國老人曾經告訴過我,談話是阻止思考的一個發明。想要發現他所藏匿的東西,這是一個確實可靠的方法。海斯汀,談話是一個人暴露自己和顯示個性的途徑,他會漸漸露出馬腳。」
「你期望卡斯特會告訴你些什麼?」
赫丘勒.白羅泛起笑意。
「一個謊言,」他說,「而通過謊言,我即將了解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