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很快,短短五分鍾裡天色就從傍晚過渡到夜晚,像被一張大口吞噬似的,黑暗迅速來臨。
孟思敏的一雙眼睛出現在窗戶縫裡,骨碌碌地向外看了看,見屋主夫妻二人迅速收拾了院子裡的東西也進了屋關好屋門。
她把頭轉回來低聲說,「看來沒什麼不對勁的,應該只是普通的夜禁什麼的,班長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白樂枝歎口氣,「是吧……」
她剛剛只是突然被男主人抓住手腕嚇到了,一瞬間腦子裡什麼奇怪的念頭都冒了出來,差點以為這夫妻倆是想軟禁她們故意不讓她們去找老師呢。
可是想想夜禁門禁什麼的在一些封建守舊的地方的確不是太少見,何況還是這麼個對鬼怪深信不疑的村子。
「——既然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就早點睡吧,都累了一天了。」蔡媛美拿下蓬蓬卷髮上的糖果色髮夾梳著頭,隨手把掉落的頭髮扔在地上。
的確是累了一天,可是看看時間現在居然才五點不到,而且直到天黑之後她們才發現——村裡沒、有、電!
這是什麼地方啊居然會沒有電沒有電!
屋裡只有一盞老油燈,燈身上斑駁地粘著一層厚厚的污垢,幾乎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黑乎乎的燈油裡挑著一個燈芯子,發出一圈昏黃的光。
房門被敲了敲,房主家的女兒探頭進來,拎進來一個帶蓋的舊木桶——「晚上不能出去用外面的茅房,娘叫我拿這個來給你們用。」
五個人看著那個顏色詭異浸染著不明污漬的木桶頓時就要哀嚎了!
她們不要用這種東西啊啊啊~~!
可是當著小女孩的面她們也不能真的哀嚎出來,只能硬憋著,倪倩這個沒憋住的也被其他人給瞪了回去。
小女孩放下桶就準備出去,白樂枝叫住她,「小妹妹,你幾歲了?」
一些不容易向大人打聽的話,說不定能從小孩嘴裡聽到點什麼——白樂枝是這樣想的,但是這裡的人都一樣的乾枯蠟黃,從那一張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實在看不出年齡。
眼前的小女孩身上穿著一身勉強能看出藍灰色底子,上面的碎花因為已經洗得太舊和縫縫補補而看不出形狀的不合身的衣裳。臉上也如成人一樣蠟黃,兩頰凹陷,只能身高身量上大概判斷她應該不足十歲。
但是這地方人人營養不良,想當然小孩子也會發育遲緩,這種判斷實在做不得數。
果然小女孩停下來轉過頭,用那略嫌乾澀暗啞的聲音回答「二十」的時候,大家都傻眼了——
二十??
跟她們差不多大??
怎麼可能?再怎麼發育遲緩也太扯了吧!
可是愕然歸愕然,不管怎麼說白樂枝都只能打消從她嘴裡探聽消息的打算了——人家又不是小孩,還是別想著糊弄了。
小女孩,不,小姑娘見她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正要再出去卻注意到了地上掉落的頭髮,像是有些慌張似的忙走過去蹲下收拾了,一根根捻起來攥在手裡對她們說:「頭髮不可以亂扔,一定要收拾好!這個我去幫你們燒掉!」
五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小姑娘走出去,蔡媛美更是囧的不得了,拿著梳子的手都梳不下去了——在她看來,這根本是在提醒她太不講衛生了——不過就是往地上扔幾根頭髮,也不用乾淨成這樣吧!
她看看梳子上纏繞的頭髮,左右瞅瞅也沒個地方丟,索性一伸手扔到窗外去了。
大家很快也都躺下了,反正天黑了對著一盞油燈也沒事可幹,而且這裡連個可以充電的地方也沒有,手機的電只能能省就省。
油燈一熄,屋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雖然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影影綽綽裡反而叫人害怕。
五個人擠在一個炕上,即使橫著睡也只能緊挨著——睡在兩邊的是白樂枝和孟思敏,桑寧緊挨著白樂枝,她的另一邊是膽子最小睡在中間的蔡媛美。
她們緊挨在一起靠著彼此確認對方的存在才能稍稍安心一點。可是只要一閉上眼睛,牆壁的泥土味兒,霉味兒,還有這個村子裡說不清道不明的荒涼死氣,都讓人覺得像是被埋在了泥土裡一般。
屋裡的呼吸聲漸漸平緩,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終究抵不過一天的疲憊和緊張。她們在一無所覺之中睡去,尚不知這個村子的夜晚,屬於另一個世界。
那是不屬於活人的世界。
………………………………
黑暗裡影影重重,有無數細小的聲音窸窸窣窣,夾雜著嚙齒類啃噬般的聲音,潮水一樣從四周湧來。
——那是什麼聲音?老鼠嗎?
疑惑在半夢半醒間浮現,可是不對啊,這村子裡不是沒有老鼠嗎……
桑寧想要睜開眼睛看看清楚,卻覺得身體很沉,眼皮也很沉。她好像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漂浮在黑暗裡,沒有上下,也沒有方向。
她想要試著動動手指,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意識像是離開了軀體沉浸在黑暗裡,只覺得有兩股吸引力在將她拉向兩邊,一個想要向左,一個想要向右。
也許是半夢半醒的關系,她並沒有感到害怕,只是不知打哪兒來了一股堅持,狠狠一用力睜開了「眼睛」。
她終於看清了四周,但四周也只有一片黑暗,睜眼閉眼都是黑暗。
終於她從黑暗裡發現了什麼,遠處像是有一個人影——她說「像是」,是因為看不完整,但那一身洋紅色的運動衫,洋娃娃似的蓬蓬卷髮,桑寧還是一眼就能認出那是蔡媛美。
桑寧喊了一聲「媛美」追上去,一邁步就發現腳下踏上了實地,像是夜裡田間的一條小路筆直伸遠。桑寧來不及想這是不是夢,只是下意識地追上去,可是這一追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終於看清為什麼會覺得蔡媛美的背影「不完整」了,因為她身上爬著大大小小十幾隻怪物一樣的東西,黑黢黢皺巴巴的,頭上長著鬼角,咧開的嘴裡露出參差細密的尖牙,四肢都枯瘦如柴,只有一個肚子圓滾得突兀。
它們爬在蔡媛美的肩上背上,扯著她的頭髮,拉著她的胳膊纏著她的腿,拉扯著,推搡著——而最前方有一個比它們都大的身影拉著蔡媛美,似乎要把她越帶越遠。
桑寧急急的叫了她幾聲,可是蔡媛美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她只能加快步子繼續追,可是不管怎麼追都總是隔著一段距離,絲毫也沒有拉近反而越來越遠。
這裡的農田像是沒有邊際,除了中間這一條長而狹窄的路,兩邊全都是已經枯死的麥子,稀稀疏疏橫七豎八地倒在黑夜的田地裡。
她才一走神的功夫就已經不見了蔡媛美的蹤影,雖然又堅持往前跑了半天,可是不管怎麼跑四周的景色都沒有改變,前方更沒有蔡媛美的影子。
桑寧停下了腳步,茫然地看著這個好像布景一般的世界——為什麼明明是深夜,明明天空連月亮也沒有,她的視線卻絲毫也不受阻擋,連遠處的麥子都看的這麼清晰。
所以她還在做夢?
想起自己剛剛都還應該躺在炕上睡覺,桑寧終於釋然了。
原來是夢啊。
只不過……呃……現在她應該怎麼回去?還是在這裡等著醒過來就好?
桑寧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卻覺得待在這裡等著醒來實在是一件很不現實的事情,因為她這麼清醒地站在這裡完全沒有在做夢的感覺,難道就這麼站一晚上不成?
突然有什麼白白的東西從身後的天空飄下來落在她腳下,桑寧低頭,看到一張圓形方孔的紙錢。
還沒等她抬起頭,更多的紙錢紛紛揚揚的飛落下來,桑寧轉頭,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行送葬隊竟然出現在自己身後。
一行死寂無聲的隊伍,沒有嗩吶,沒有哭喪聲,就只是一行人穿著白衣彎腰低頭默默抬著一個殘破簡陋的棺木前行。
這完全是不合理的。
這裡只有一條路,她一路跑過來,這行送葬隊卻出現在她身後,難道是憑空冒出來的不成?
桑寧愕然一會兒,然後告訴自己這是夢。
夢裡哪有什麼合理不合理,發生什麼都不奇怪。
她正猶豫要不要跟上去看看,突然看到有一個人已經越過她,悄悄的跟在送葬隊後面。
她定睛一看,黃色運動衫,披肩髮上別著簡單而眼熟的髮卡——於是問了一句:「班長,你怎麼也在這裡?你有沒有看見……」
不等她問完有沒有看到蔡媛美,白樂枝已經回過頭來,手指放在唇上噓一聲,拉著她一起貓腰跟在送葬隊後面。
——這是個什麼夢啊……一點都不合她的性格。
而且,桑寧看看身邊一臉緊張盯著送葬隊伍的白樂枝,奇怪怎麼夢裡的人比她還認真,她自己卻一點也沒有融入的感覺。
桑寧打量著這個送葬隊,發現人人身穿白衣頭綁白帶,只有腰間綁著黑色的腰帶,長長的垂下來。棺材用木架架在他們的肩膀上,好像十分沉重似的壓得腰背格外傴僂,就這樣沒有一個人說話或者發出一絲聲音,跟著最前面撒著之前的人沉默行走,行走……他們的步子竟然同起同落分毫不差,看起來就像經過精密計算的假人一樣。
之前桑寧在田地裡跑了那麼久,這回卻只一晃眼一行人就已經走進村裡,稀稀疏疏的村民或站在房前門口或站在路口,都面無表情沉默地目送隊伍。
白樂枝拉著桑寧的手拉得很緊,好像她的緊張和恐懼也都從那隻手上傳遞過來。
她們起初還只是悄悄跟在送葬隊後面,等發現有什麼不對勁回過頭來,才猛地心口一跳看到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的跟了一群村民——
他們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越聚越多,明明有這麼多人在卻一片死寂連腳步聲和呼吸聲都沒有。
桑寧能夠感覺到白樂枝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她的心口也漸漸揪緊,好像白樂枝砰砰的心跳也從相握的手上傳遞過來,讓她的胸口也跟著忐忑起伏越來越緊。
村民一步步靠近她們一步步後退,身後腳下一絆,那具棺材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橫放在地上。
她們兩人險些直接摔進棺材裡,桑寧慌張地一歪摔在一邊,而白樂枝堪堪撐扶著殘舊棺材的邊沿,只是下一刻她手下的棺材板不堪重負腐朽碎裂,她還是跌坐進了敞開的棺材裡。
白樂枝驚叫了一聲,聽得出那聲音裡透出跟屍體親密接觸的驚恐。
棺材裡黑黢黢的起伏著一個人形的輪廓但桑寧看不清裡面屍體的樣子,她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去扶白樂枝,四周就已經都圍滿了村民,一張張同樣乾枯蠟黃的臉越逼越近,突然同時一擁而上的撲過來,在白樂枝的驚慌尖叫裡卻無視了她,紛紛伸手在棺材裡的人形屍體上撕扯,皮,肉,骨頭,扯得七零八碎瘋狂的往嘴裡塞——
白樂枝整個人驚呆了一下,隨即爆發出一聲用盡了全身力氣的尖叫——
…………………………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深夜裡的驚叫猛地驚醒了桑寧,不只是她,屋裡其他人也被驚醒——
「怎麼了!?」
「班長出什麼事了!?」
大家驚慌地爬起來,孟思敏試圖點燃油燈可是幾次都點不著火柴,大家只能七手八腳的打開手機照明。
桑寧借著手機的光看到白樂枝滿頭冷汗地坐著,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已經停下了驚叫,按著依然跳個不停的胸口努力停下喘息——
「我,我做了個惡夢……」
大家這才鬆一口氣,在這樣的環境裡從睡夢裡被尖叫驚醒,真不是什麼好受的事兒啊……
「班長~~快被你嚇死了,做個夢你至於的嗎……」
倪倩直接就又倒回鋪上,白樂枝急忙解釋說:「真的很可怕!我看到村民給那個村長送葬,卻一窩蜂的把他的屍體撕爛吃了……」
孟思敏和倪倩都聽得打了個寒顫,可是誰能比桑寧更覺得毛骨悚然呢??
她聽著,全身都覺得僵硬了——是不是那麼巧,她們兩個做的夢那麼像,或者說不定根本是一樣的?
像是印證著她的猜測似的,白樂枝在繼續說:「我還夢見桑寧……」
孟思敏隨口開了一句玩笑:「桑寧怎麼了?也被村民吃了?」——她是想輕鬆一下氣氛,可是好像氣氛一點都沒有被輕鬆起來。
白樂枝依然神經緊張著,邊回想邊認認真真回答:「沒有……她跟我一起調查送葬的隊伍……」
孟思敏再接再厲繼續玩笑說:「那你還真是找了一個豬隊友,難怪被嚇成這樣。好了趕緊睡吧,別自己嚇自己了。你這是下午被高學夫的話給嚇著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去想就好了。」
白樂枝當然知道做夢只是做夢而已,被孟思敏又催了一聲:「快睡吧,一會兒別把屋主家給吵醒了。」
她於是也趕忙躺回去,卻發現桑寧還坐著沒動,小聲說了一句:「桑寧,你也趕快睡吧。」
桑寧僵硬地轉頭看一眼白樂枝,臉上擠出個笑容。
——真的是一樣的夢!兩個人做一樣的惡夢什麼的好可怕啊!
這時孟思敏和倪倩都已經關了手機的亮屏,只剩桑寧的手機還幽幽的亮著,在黑暗裡照出微弱的一點光亮。
她只覺得腦子裡一團亂也沒個主意,看看就剩她一個還坐在這裡了,趕忙也要躺下——這時她卻注意到身邊的蔡媛美好像一直都沒有醒。
屋裡這麼黑其他人可能沒太注意到,但是鬧這麼大動靜都不醒,也有些奇怪吧?
桑寧腦子裡浮現出剛剛她被那些鬼怪帶走的夢,只是立刻就甩開那些念頭,那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她現在更應該擔心會不會長途跋涉又精神緊張,加上環境變動如果蔡媛美生病可就不好了。
於是她躺下的時候摸了摸蔡媛美的額頭,觸手涼涼的,完全沒有發燒的跡象。
這才感到稍稍放下心來,想她大概只是太累了。其實五個女生裡看起來最嬌貴的應該就是洋娃娃一樣的蔡媛美了吧,雖然平時倪倩比她看起來還嬌氣一點,也只不過是比她能喊能嚷嚷罷了。
桑寧也躺好,屋裡重歸安靜,只是四個人其實誰都沒睡著。
——之前睡了一覺又被嚇醒之後人就已經精神了,再不能簡單借著疲憊入睡,只能切身體會著黑夜裡的死寂,卻又在死寂中聽到一種奇怪的窸窸窣窣從窗外傳來。
桑寧心裡毛了一下,這種窸窸窣窣的聲音跟剛開始做夢時聽到的一樣。
而在大家刻意的安靜裡這種聲音像是直接撓在耳膜上,越是保持著安靜越覺得恐懼的氣氛在窗外滋生卻慢慢蔓延進屋裡,讓人不能再忍——
本來已經躺下的孟思敏終於第一個忍不住又撐起身子,壓著極低的聲音說:「窗外有東西!」
其他三人也就都陸續爬了起來,聽著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絲毫也沒有散去,就在窗戶底下跟她們隔著一道牆。
她們都沒了主意也不敢隨便開手機,在黑暗裡面面相覷——「怎麼辦啊?」
孟思敏咬了咬牙,她們不知道這聲音什麼時候才會散去,如果聲音一直都在那裡,這麼聽一晚上自己都會被自己的想象力和恐懼心逼瘋的!
她爬起來,壓低聲音對其他人說:「一會兒我一開窗,你們就打開手機照亮!」
倪倩用力搖頭,堅決表示這種事情她做不來!
白樂枝心裡也是恐懼未消,她下意識拉緊了桑寧的手,低聲對桑寧說:「我們兩個一起!」
桑寧也不知是不是嚇傻了,就只是機械地點頭——孟思敏奇怪地往白樂枝的方向看一眼,只覺得這丫太奇怪了吧,竟然指望桑寧?還真打算跟這個豬隊友綁上了?
她已經輕輕爬到窗邊,這裡的房子窗戶都很小,用的不是推窗而是一根橫軸支撐,向外翻開的木框紙窗戶。她把手搭在掀窗戶用的小把手上,提醒她們:「我要開了,你們準備,一,二——」
孟思敏的手上用力一推,但窗戶掀開縫隙的瞬間卻只覺得一股拉力從外面傳遞過來讓窗戶脫出了她的手大大的掀開,此時白樂枝和桑寧手機屏上的亮光也向外照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