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鬼啊!!快跑啊!!」
慌亂的叫聲簡直劃破黑暗直穿耳膜——大家都驚傻了,因為驚傻了所以沒有一個人出聲,正在驚慌大喊的那個從玉米地裡撲出來的黑影——是徐艦。
他滿身泥濘沾著枯黃碎裂的玉米葉子,帥氣的發型已經因為穿梭在玉米地裡而被刮得亂七八糟,臉上更是狼狽不堪。正張牙舞爪兩手亂揮腳下不停。
他一頭撞在楊豐旭身上險些連楊豐旭帶他背上的蔡媛美一起撞倒,不等人站穩他就已經邁開兩腿撒丫子繼續往前跑,邊跑邊頭也不回地對他們喊:「跑啊!跑啊!!鬼追來了!!」
——他怎麼也在這裡?
——這家伙已經被嚇瘋了嗎?
大家冒出這個念頭也就只是一瞬間的事,而下一瞬間,玉米地裡一大片玉米桿子瘋狂搖動,伴隨著大量窸窣的聲音飛快靠近。
桑寧驀然從那些玉米稈子的間隙裡看到無數雙貪婪發亮的眼睛晃動著,似乎是追著徐艦而來正在向他們湧來。她打了個寒顫,全身的肌肉一瞬繃緊,仿佛自動的調動起來邁開兩腿轉身喊了一聲:「跑啊!」
其他人終於意識到此時此刻正在發生什麼,立刻掉頭跟隨著徐艦和桑寧的腳步狂奔,回頭一眼,只見一群大大小小的餓鬼從玉米地裡蜂擁躥出。
倪倩的尖叫聲立刻就跟徐艦那一路不停的:「鬼啊!!有鬼!!救命!!」的喊聲應和在一起,刺穿耳膜的同時也狠狠的劃過胸腔,帶起恐懼的戰栗。
他們瘋狂的奔跑著,用盡全身力氣,顧不得之前已經走了這麼遠的疲勞。
曾經他們之中最嬌氣,每次都在抱怨都在喊累的倪倩卻以讓人無比愕然的速度沖在前面,幾乎已經快要趕超了落下他們好遠的徐艦。
兩個人一起奔跑,尖叫,桑寧從來都不知道那個粉紅色的身影是這麼的矯健,肺活量是這麼大。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他們除了逃並沒有其他選擇,在這唯一的一條路上向著目的地的相反方向拼命的跑不停的跑,跑得心如擂鼓兩眼發黑。
在他們精疲力盡到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多跑一步,哪怕再多一口喘息肺都會爆炸開的時候,眼前突然一亮,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在這即使並不刺眼的光線中也有些不適應地瞇起來,在失去視覺的瞬間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有那麼一瞬間他們以為自己馬上就會被身後的餓鬼撲上來,像李澤俊和孟思敏一樣被拖進黑暗之中。
但那並沒有發生。
睜開眼睛,他們愕然地看到自己站在村口——時間還是白天,就在他們踏進農田的一兩個小時之後。
他們面面相覷再看看背後陰雲之下荒涼依舊也寂靜依舊的農田——他們出來了。
離開了那個漆黑的,滿是餓鬼匍匐的黑夜裡的田地。
盡管還沒有離開這個村子,但至少他們應該已經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楊豐旭看一眼桑寧,微微帶了幾分赧然——也許他當時的確應該聽一聽桑寧的意見,不管這是不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反方向往回走的他們也的確暫時逃出來了。
雖然只是不得已,雖然這同時也等於他們遠離了逃出這個鬼地方的一線希望。
但不管怎麼說,就剛剛的情況來說如果他們繼續往前走,似乎情況並不樂觀。
可是讓楊豐旭就這麼承認,也讓他挺不能接受的。
他是社團健將,容貌端正性格沉穩,架著無框眼鏡更給他增添了一點領袖魅力。他就是那種大學裡受女生追捧仰慕的風雲人物——好吧風雲或許算不上,但不大不小在社團裡也是個人物。
——而桑寧呢?
才進民俗專業兩個月就已經是公認的小二呆兼吃貨,可愛是可愛,但也就是那種可愛無腦的小女生。
讓他承認自己的判斷力不如她,那的確是有點艱難。
大家此時都疲憊喘息著,一路狂奔肺都要炸了,並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其他事情。
楊豐旭體力比其他人好,但身上還背著個人也已經精疲力盡,只是偷偷看一兩眼桑寧,慶幸她並沒有提起這件事。
——現在最能讓他尷尬的,大概就是桑寧如果突然說「我早說過該往回走」或者「為什麼你們不聽我的」之類的。
他自我安慰似的想,至少他的選擇也是有收獲的,這讓他們找到了徐艦不是嗎——
可是目光一轉他卻微微愕然,搜尋一圈問:「徐艦呢?」
其他人一邊奇怪他的問題一邊精疲力盡彎腰喘息地掃視一眼,卻也都發現徐艦竟然不在他們之中。
——人呢?
他跑在最前面明明應該是第一個跑出來的啊。
幾人之中只有倪倩臉色煞白,抖抖索索著嘴唇說:「他,他不見了……就那麼一下子就不見了!」
——她是剛剛距離徐艦最近的人,只有她看得清楚,似乎就是在光明來臨的前一刻,徐艦就那麼憑空的不見了。
他們默默的思索「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徐艦並沒有被鬼拖走,他是跟他們一起在跑的,也是一起奔向村子的……他們都在這裡,徐艦卻消失了。
就那麼,消失了。
因為不是親眼看到,大家不是太有切身體會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思路去想,只有倪倩驚恐地說:「徐艦他,他是不是……死了啊……?他是不是變成鬼……」
她在顫抖,聲音裡帶著哭腔,但那並不是因為悲傷,而是一想到自己剛剛可能跟一個鬼魂距離那麼近……
這個問題雖然誰也回答不了,但是徐艦消失不見了這是事實。
——他竟然沒有離開?難道他真的已經死在了田裡,死後變成鬼還放心不下,來帶領大家逃脫?
每個人都陷入沉默,因為這個設定太特麼難以接受——怎麼都不像是徐艦的為人能做出來的事啊!
——不不,現在不是考慮為人的時候,難道徐艦真的死了?真的變成了鬼??
他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直到剛剛為止,即使經歷了怎樣的恐怖,即使再怎麼緊張恐懼,「死亡」這個意識並沒有真正存在於他們的腦海。
——「死亡」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太遙遠的事了,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
——可是現在,難道他們的同學,真的,死了?
倪倩在這一刻崩潰,胸腔裡那些堆積的,膨脹的情緒終於再也繃不住爆發出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終於還是只能進村,聚集在村長家的院子裡尋求一個真相。
那一個小時之中他們或坐或站在村口茫然無措,沉默而壓抑地聽著倪倩嚎啕大哭到再也收不住,再到沒有力氣漸漸抽泣,他們終於明白自己只剩一條路可以走——
進村,等待。
再沒有其他選擇。
這一趟逃亡的結果只是讓他們死心,還損失了兩個人。
他們現在不能不正視一直以來被他們否認的這個村子的「真相」,並且找人問個清楚被餓鬼拖走的孟思敏李澤俊會怎麼樣?他們今後又會怎麼樣?
他們必須要搞清楚一切才能保住命,然後期待華老師真的會依約回來接他們。
——是的他們已經死心了,甚至消極得不願再去想對策,只能無力的等待。
村長家的院子比別家大些,擺著兩張舊木桌和許多凳子。
蔡媛美已經被抬進了村長家的側屋,下任村長帶人進去看了看。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其他學生一個個沒精打采蔫頭耷腦地坐著,全省上下都透著一股子絕望的氣息。
這是真給嚇著了,大凡有外人來這裡總會被嚇著的,他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
他傴僂著找了個凳子坐下,拿出根旱煙開始抽。大家此時連開口問的力氣和勇氣都沒有,只等著他抽完,才用蒼老乾啞的聲音說:「——那女娃娃是結了鬼緣了,你們帶著她,當然走不出去了。」
楊豐旭微微愣了愣,敏銳的抓到話裡的轉機打起精神,「老伯,那是什麼意思?」
他沒問得太直白——為什麼說帶著她走不出去?那如果不帶她呢?
下任村長很老,又老又乾,所以動作也很緩慢,用同樣緩慢的語調說給他們:「這村子,不是活人的村子,是餓鬼的地盤。從很久以前的一場大饑荒之後,這裡漸漸就被餓鬼占據了,我們生活在餓鬼的地盤上,就得守餓鬼的規矩……」
大家的心都聽得提了起來,生怕這老人說一句村子裡的人都不是活人。聽到後面提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來——還以為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真相能夠嚇到他們了,原來他們還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們的見識不過才只是皮毛。
下任村長抽了兩口煙繼續說:「我們給餓鬼種田,餓鬼不進屋子不吃活人,這是最基本的『規矩』。但是餓鬼是永遠也吃不夠的,它們吃所有能吃的東西,包括人身上遺棄的東西——頭髮,指甲,女人的月水,這些東西必須要好好處理,一旦被鬼吃了就會結下鬼緣。吃得越多,鬼緣也結得越深,但只要結下了,它們就認定那個人是它們的東西,會一點一點從你身上吸走生氣,最後變成乾屍一樣形容枯槁,等徹底乾枯之後就會成為它們的食物——所以一旦結下鬼緣它們是絕對不會放那女娃走的。」
下任村長說到這裡,抬頭看他們一眼,「那女娃,一定是昨天被吃了什麼東西。」
女生們一下子都想到昨晚蔡媛美梳頭時掉落的頭髮,掉在地上的已經被屋主家的小女孩撿走了,但是她隨手把剩下的扔在了窗外……
只是幾根頭髮,那時大家誰都沒在意,現在想來難道昨晚那些餓鬼都聚集在她們窗外就是為了那些頭髮……
乾啞的聲音繼續幽幽響起,「——生在這個村子裡的人,再怎麼小心也不可能滴水不漏,所以遲早都會結上鬼緣無法離開這裡。這是我們的命,而你們從現在開始事事小心謹慎遵守規矩,那就還能走得了。」
這些話從這近乎乾屍一樣的老人嘴裡說出來,聽得桑寧一陣陣頭皮發麻。
她也越來越討厭留在這種地方了啊~~!
「老伯,你剛剛說,我們是帶著蔡媛美,就是屋裡那個女孩所以才走不出去的?」
楊豐旭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桑寧轉頭看到他已經理清了思緒冷靜下來,盯著下任村長想要確認——
「沒錯,因為你們帶著她,所以才會被困住的。」
「那我們如果不帶她就可以走出去了?」
他冷靜的問著,冷靜而理性得近乎無情了,但這個問題卻又是最實際的——
下任村長看了他一眼,「也許走得了也許走不了。看它們剛剛有沒有盯上你們了。」
這一線希望把大家從絕望崩潰的邊緣又拉了回來,白樂枝強打起精神接著問:「那我們剛剛在農田裡被拖走的同學呢?您剛剛說餓鬼不吃活人,那他們還活著嗎?」
下任村長掐滅了煙頭,起身說:「——應該是活著的,我一會兒就讓有空的人去田裡找找看。只不過他們多半也已經結了鬼緣了。你們也折騰了大半天了,先回去休息會兒吧,有事可以先問問黑子家媳婦,其他事我會慢慢告訴你們的。」
下任村長的話語間隱約帶著一股來日方長的意味,看著他們的目光讓他們從頭到腳都麻麻的冒著涼氣兒,就好像已經認定他們也都將成為這村子裡的一員了。
他們也許腦子裡還很亂,還有很多問題,但此時如果上趕著再問更多只怕也消化不了。
等下任村長進了屋去,白樂枝才發愁地說:「怎麼辦?我們不能真的不管媛美啊,還有思敏和李澤俊,萬一他們也走不了了,總不能把他們丟在這裡不管吧!」
他們剩下這幾個人本來都已經嚇得絕望,聽到還有一線生機才剛剛緩過勁兒來,這點勁兒讓他們光顧著自己還不夠呢,哪兒有心思去想別人。
但這也就是心裡想想,也就倪倩能嚷嚷得出口——「他們既然已經走不了了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啊!?還是趕緊想想自己該怎麼走吧!要不我們再試一次,這次不帶媛美我們走走試試,只要能出去了,以後再想辦法回來找他們也來得及啊!」
白樂枝很遲疑,倪倩的話理智上她明白,但心理上不能接受。
她轉頭看向楊豐旭,這種時候楊豐旭的意見比她的可能還重要得多了。
楊豐旭自然也知道白樂枝在等自己的意見,但此時他極快地掃一眼桑寧——她一身天藍的運動衫,烏黑整齊的及肩髮,透淨的皮膚點漆似的眼睛。
平日裡在學校她是個可愛但也不怎麼太顯眼的女生,可是此時此刻她站在這裡卻讓人感覺到有種不同——
在他們都一團狼狽的時候,她雖然臉上顯著疲憊,卻還是給人一種乾乾淨淨清清透透的感覺。
他開始覺得白樂枝可能說得對,桑寧跟他們這些第一次走出校園的人不同,她才是經歷過什麼的人。即使腦子壞了記憶沒了,一些東西還在。
可是難道真的要他去問桑寧嗎?可是那是桑寧啊,是那個又二又缺腦子還壞了的小女生——楊豐旭飄飄地又移開視線,這事兒到底還是拉不下臉……
他這一猶豫白樂枝卻都看在眼裡呢,她可沒有什麼拉不拉得下臉的,反而楊豐旭也相信了桑寧跟他們不同這一點給了她十足的底氣。
她立刻轉過頭去,「桑寧,你怎麼看?」
「誒?」
桑寧一愣,那表情活脫在說——又是我嗎?我又不是元芳!
「我……我覺得……是不是先等華老師回來?他們能不能離開這裡,最應該操心的是華老師吧?」
白樂枝這才被她點醒——沒錯,帶他們回去應該是華老師的責任!
——只要這人真的還會回來接他們的話。
可是現在也只能這樣相信了。
「那我們就留下來,等著華老師回來。」
白樂枝剛做了這個決定倪倩就大聲抗議,「我才不要留在這裡!誰知道華老師什麼時候回來?萬一哪天一不小心結了鬼緣,不是連我們也走不掉了嗎!?」
她轉向楊豐旭,他那麼理智的人一定是站在她這邊的,而且之前在農田時他也是一力主張能走一個是一個的。
「楊豐旭,她們不走我們走好不好?」
楊豐旭此時卻遲疑了,他承認理智上他比較傾向於倪倩的想法,這種時候應該能走一個是一個,沒必要所有的人一起冒險。
華老師有辦法自然更好,萬一他沒有辦法,豈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搭進去。
可是他前一次沒有聽桑寧的意見而差點吃了大虧之後,要再跟她做出不同的選擇是有壓力的。
他最終還是說:「再去一次農田太冒險了,如果留下來只需要格外小心謹慎就能等到華老師來帶我們出去的話,比起硬闖萬一再發生什麼根本無力應付還是要安全一些。」
倪倩愕然地看著楊豐旭,為什麼這貨突然就倒戈了!?
「我才不要整天在這裡提心吊膽!比起那樣等著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華老師,我情願賭一把!——柯正亮我們走!」
「誒?」
柯正亮愣愣地被倪倩拎起來,他其實想說如果大家都不走的話那他也不要走了……
「誒什麼誒啊!你到底走不走!?」
面對倪倩拎著脖領子的追問,柯正亮反問她:「你還真要走啊……?」
「當然要走!一定要走!」
柯正亮的個頭說不定比倪倩還矮上那麼一兩分呢,氣勢上更是完全被壓制了個徹底,嚅嚅說:「那……就……走唄……」
倪倩這才放開他的衣領子,一甩黑直的長髮,牽著他瑩光綠色運動衫上的帽帶就走——柯正亮只能擠出個無奈的笑看看楊豐旭和白樂枝,跟他們小小地揮揮手。
桑寧指著倪倩和被漸漸拖遠的柯正亮,「真的……讓他們走啊……?」
白樂枝也很無奈,「不然呢?」
楊豐旭的回答就理性多了,「在這種地方應該沒有哪種選擇就是絕對安全的,誰也沒辦法對別人的安全負責,那就不能干涉別人的選擇了。」
……是這樣嗎?
桑寧真的很想提醒他,好像在田裡的時候他就挾持過一次白樂枝的選擇啊……
不過應該正是那一次的錯誤,讓楊豐旭迅速明白了這一點吧。
——強行捆綁和各尋出路哪一種比較好,誰都沒有正確答案啊。